《走近科學》停播

麻醬

某時某地出了一件咄咄怪事，原因何在？

記者走訪始發(fā)地，采訪三表姑七堂叔，調(diào)查當事人成長背景與童年經(jīng)歷;又咨詢了精神科、心理學、社會學等相關領域?qū)＜摇?/p>

一層層鋪墊，一點點渲染，神秘事件讓觀眾的心懸到了嗓子眼，但他們最終等到的，卻是一個啼笑皆非的結(jié)論。

真好奇，如果由《走近科學》欄目組按“走近科學”的套路，來拍攝一期以“看走近科學”為謎底的節(jié)目，會出現(xiàn)怎樣的效果？

9月30日，收官節(jié)目《治理水花生》播出，觀眾們終于在不斷走近科學的旅程中停下了腳步。

連當年一邊罵節(jié)目組故弄玄虛、糊弄觀眾，一邊又忍不住看下去的“黑粉”們，也紛紛在微博上表達了自己的不舍之情：“雖然它有鬼片一樣的開頭，腦殘片一般的結(jié)局，但還是止不住地好看。”

有時候一期節(jié)目要分上中下三集播，那種看完前兩集后的求知欲能讓人自焚。但每期的結(jié)尾都讓你想砸了電視，這和科學究竟有什么關系！

全國觀眾都很想問這個問題。1998年首播，至今21年了，《走近科學》究竟和科學有什么關系？

如今全網(wǎng)懷念的節(jié)目，也曾是被群嘲的對象。

即便是從未完整地看過一集《走近科學》的人，也會對下面這些案例略有耳聞。

一般，節(jié)目是由普通人難以遇見的怪事開始的。

比如，某村子每天半夜都會出現(xiàn)怪叫，弄得人心惶惶。沒人有膽量夜晚出門看個究竟，于是全村人只好躲在各自家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天明。

又比如，節(jié)目組到訪峨眉山一個古寺，這里被高大的樹木重重包圍，怎奈寺廟屋頂上卻不見一片樹葉。這難道是神明的庇護？無論是游客、寺中的和尚及保安、文物管理局局長，都道不出所以然。

再比如，新婚之夜，老屋墻上竟出現(xiàn)怪影;某男子能從自己身上吸出血來;新疆喀納斯湖、四川獵塔湖、長白山天池多地出現(xiàn)了水怪的蹤跡;天上掉下離奇的藍色冰塊……

奇聞異事本來就能吊起人的十二分之好奇心。這時候，解說詞和主持人張騰岳再煞有介事地露出幾個關鍵詞“撲朔迷離”“錯綜復雜”。

隨著“究竟……到底……”的經(jīng)典句式結(jié)束，具有強烈視覺張力的海報瞬間覆蓋整個電視屏幕。

背景音樂也悄然響起，讓大家的汗毛都隨著節(jié)拍起舞。

后有網(wǎng)友整理發(fā)現(xiàn)《走近科學》的幾首常用背景音樂就有來自恐怖片《月光心慌慌》和《死寂》的插曲，也有那首總喜歡在破案時分出現(xiàn)的《X-file》。

記者們的調(diào)查隨著背景音樂的進行逐漸深入。經(jīng)過一系列的采訪，專家解答后，謎底終于浮出水面——

原來，村子半夜可怕的叫聲，是一個胖子在打呼嚕。

原來，峨眉古寺屋頂不見落葉，是因為此地風大，吹跑了。

原來，老屋怪影是小孔成像。

原來，男子之所以能夠吸血，是因為他牙齦出血。

原來，最痛恨“原來”這個詞的，是《走近科學》的觀眾。

“那水怪之謎他至少要給我一個說法吧？好歹是個央視節(jié)目，還能吹牛不成？”說法這不就來了嘛，三個湖里的水怪分別是水獺、烏龜和朝鮮人開的汽艇。

《走近科學》明明輕輕松松，就掌握了千千萬萬顆隨調(diào)查推進跌宕起伏的心。

但在節(jié)目結(jié)束前的一分鐘，他啪嘰一聲，把心都捏碎了，然后簡單粗暴地給你總結(jié)：這就是科學。

此時此刻，觀眾們臉上的表情，或許就和這位舔過天降藍冰的村民一致——他曾表示這冰“咸咸的，挺好吃”，但節(jié)目組告訴大家了，藍冰是從飛機廁所出發(fā)的高空墜物。

作家韓寒也被節(jié)目欺騙過：“《走近科學》就是因為走了好幾年，還沒有走近過，所以一直在堅持不懈地想要走近科學?！?/p>

氣憤又“心碎”的網(wǎng)友給《走近科學》總結(jié)了三宗罪：污蔑當事人，把人當瘋子;侮辱觀眾，把人當傻子;恐嚇觀眾，把一檔科普節(jié)目生生拍成了鬼片。

《走近科學》并非從一開播就如此“沙雕”。主持人張騰岳在一次采訪中回憶，1998年至2003年間，節(jié)目都是《爆炸消除鍋爐預應力》式的“真科學”，還曾請到6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同臺。

事實證明這般硬核的科教節(jié)目并不利于大眾傳播，節(jié)目收視率一度接近于0。

反倒是從2004年開始采用的“走近偽科學”方式，從社會生活中獲得焦點、熱點、疑點、難點及新現(xiàn)象，并給予科學上的解釋，這才讓一檔節(jié)目獲得了國民性。

《走近科學》一接地氣，收視立即大獲成功。在后來的法制類節(jié)目中，我們都多少能看到“走近科學”故作神秘的套路。

英國科幻作家亞瑟·查理斯·克拉克曾提出“科學文化界的三大定律”，其中就有這么一條：

任何非常先進的技術，初看都與魔法無異。

看似詭譎的《走近科學》，不過是一部源自本土民間的《十萬個為什么》。它所展露的正是老百姓在面對自己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時，最真實的反應。

每一集的標題都很嚇人——夜半鬼剃頭、命懸一線、家纏狐仙、夢中艷影、油炸厲鬼…

但內(nèi)容皆是大同小異——老鄉(xiāng)突然患病，但都沒有去醫(yī)院找大夫治療，反倒在家里請來道士神婆，一頓折騰之后，才發(fā)現(xiàn)是被騙了錢。

兩位中年演員反復在節(jié)目的情景劇中扮演起“道士”和“神婆”的角色，又是讓筷子在裝有水的碗里直立，又是揮舞菜刀在患者頭頂上來回耍，又是讓屋里燃起鬼火，又是徒手探探油鍋的……

被騙的老鄉(xiāng)面對鏡頭述說自己當年被騙的很傻很天真;專家負責從物理、化學的角度解釋“鬼顯靈”的原理，讓江湖騙術不攻自破。

節(jié)目組的苦心，則通過最后主持人老母親似的反復強調(diào)顯露出來，“有病尋醫(yī)，巫婆神漢不可信啊?！?/p>

《走近科學》還有一類節(jié)目，是人造的怪象：8歲孩童被僵尸附體，浙江某地一村民家突然地下冒血，86歲的老人身體會出現(xiàn)自燃現(xiàn)象。其最終的解釋，都是主人公故意為之。

再具體一點，以上這些怪事發(fā)生的原因是：渴望親情的孩子為了得到爸爸的關注，模仿起了僵尸;無聊村民為了博得大家關注，往自己地上潑血;老人身上的火是孫女點的，但大人們都沒發(fā)現(xiàn)。

科研人員接觸不到一個裝神弄鬼以尋求關愛的孩子，民生臺光是“正常人”吵吵鬧鬧就有它解決不完的事兒。

偏偏《走近科學》把這類古怪的故事當成完整的一期節(jié)目來制作，在雞毛蒜皮中，在“扭曲的人性”中，他們都為科學找到了存在的方式。

知乎網(wǎng)友石二郎說他最喜歡的一期《走近科學》是《我想飛行》——

初中畢業(yè)的農(nóng)村小伙，沒文化也沒錢，但有一個飛行夢。

為了能打造出飛機零件，他到一個環(huán)境惡劣的煉鋼廠打工;還自己上網(wǎng)搜索飛機的制作方法，最后選定了由骨架、旋轉(zhuǎn)翼、發(fā)動機和操作桿組成的超簡易直升機作為自己的目標。

第一次飛行，他差點墜機身亡。

第二次，為了解決平衡問題，他在機尾綁上兩塊磚頭。如果再不成功，他可能真的會死。

全村人都來看他笑話，等著他再摔下來一次。

這一次，小伙真的成功了。驚訝的村民被他的高飛歡呼，還感動得落下眼淚。

打破封建迷信，傳播人文關懷，渲染民科的浪漫主義思想，《走近科學》一檔節(jié)目干了好多活。

據(jù)制片人張國飛反映，節(jié)目有許多素材都是熱心觀眾致電報料的?？磥?，那些荒誕惡搞的情節(jié)，也不全是節(jié)目組主動營造的效果。

在許多報刊新聞、電視節(jié)目都無法觸及的村莊里，老百姓或許就正過著這么熱熱鬧鬧的日子。

一位微博網(wǎng)友的總結(jié)到位《走近科學》堅持貫徹了我國的唯物主義思想，又在一定程度上融入了李白式的浪漫主義思潮與希區(qū)柯克式的懸疑恐怖風格。

《走近科學》最為人所詬病的，就是“走近”太多，“科學”太少。

網(wǎng)易新聞曾在系列報道中指出：“《走近科學》自2004年改版后，在隨后的幾年里為了提高收視率，選擇了一條靠懸疑詭異博眼球的偽科學之路?！?/p>

該節(jié)目號稱宣揚科學，可相當一部分選題策劃根本與科學毫不相關，比如水怪、UFO等難以科學實證的未解之謎，或各種裝神弄鬼的靈異事件。

這些聳人聽聞的事件背后要么純屬狗血誤會，要么干脆宣布是當事人有心理問題，一切都是幻覺，最終都淪為打著科學幌子的人造鬧劇。

那么，什么是好看的科普節(jié)目呢？

像英國BBC那樣，大投入大制作，蟄伏幾年時間拍出《地球脈動》《謊言間諜》，多維度呈現(xiàn)大自然的真實面貌。

還是像美國探索頻道，請來貝爺帶觀眾走近地球上最野的地方？

不同的語境下，科學自然有不同的自我表達方式。

“中國人自古善用故事形式載以道義和真理”。制片人張國飛在一次采訪中指出。像“夸父追日”，像“兩小兒辯日”。

他曾觀看大衛(wèi)·科波菲爾來華演出。這位魔術大師把自己的術法變成了故事中的一個情節(jié)，他用這樣的念自來作為空中飛人表演的開場：我小時候有個夢想，那就是在天空中飛翔……

《走近科學》用的也是這種“講故事，說道理”的手段。它只不過是把故事中常見的“很久很久以前”，都變成了“月黑風高夜”而已。

在月黑風高夜發(fā)生的故事，恰恰好是能夠在觀眾快速轉(zhuǎn)臺的兩秒鐘時間里將人留下來的故事。人在了，科學普及工作也就好做了。

哥倫布西班牙起航，特斯拉發(fā)明交流電，阿姆斯特朗在月球留下腳印，這是科學。

后來電流被用來制作路燈，燈泡螺絲松了，夜間一明一暗嚇壞了老人;電線漏電，路過的狗痛得汪汪大叫;電筆壞了，所以在空氣中到處測量都是220V——這是《走近科學》。可“走近科學”的背后說到底那還是科學。

為《走近科學》收視率做背書的，只是觀眾自身渴望探索與發(fā)現(xiàn)的求知欲。

這么說來，研究所里等待的未知實驗結(jié)果是科學，家庭主婦對如何把生活過得更好的思考中也有科學。

但顯然如今后一種科學在各大短視頻平臺找到了更好的存活方式——靈異現(xiàn)象+貌美村姑，一看就是高流量高轉(zhuǎn)發(fā)，順便還能帶帶貨。

《走近科學》停播，前一種科學顯然又少了一種講述。

只是，《走近科學》停播10天后，一顆隕石墜落在了吉林省松原市附近，沈陽、長春、哈爾濱等多地的網(wǎng)友均目擊到這顆隕石墜落時產(chǎn)生的火光。

在這條新聞的微博下面，最高贊的回復是：如果《走近科學》不停播的話，這個事可以播300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