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孟超：“中國肝膽外科之父”，九十六歲的手與刀

田亮

2018年，《朗讀者》第二季播出后，吳孟超的名字就被刷屏了。

在此之前，他2005年就獲得了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是第一位獲此殊榮的醫(yī)學家；又在2012年初被央視評為“感動中國”十大杰出人物之一；“中國肝膽外科之父”的名聲早在業(yè)界流傳開來?？僧斎藗兊弥?，已屆96歲高齡的吳孟超仍在為病人做手術，此生已把1.5萬名患者從死亡線上拉回來，仍會再一次心生感動。

正如一位網友說：“我早就知道吳老的故事，可每次看到關于他的消息，我還是忍不住再看一遍，再經歷一次心靈的洗禮?！?/p>

醫(yī)者吳孟超

《朗讀者》節(jié)目中，吳孟超在屏幕上展示了他那因長期手術而變得彎曲的手指。當記者有幸獲準現場采訪他做手術時，發(fā)現他的腳趾發(fā)生了更嚴重的變形——右腳二腳趾搭在大腳趾上，兩個腳趾交錯在一起呈“X”形，想把它們掰開都要費一番工夫。吳孟超的大女兒吳玲告訴記者，手術一做就是幾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他要用腳抓地站穩(wěn)，早年又習慣于將二腳趾搭在大腳趾上，時間一長就糾正不過來了。

從1943年考入同濟大學醫(yī)學院算起，吳孟超已從醫(yī)75年。畢業(yè)后，吳孟超到第二軍醫(yī)大學（今海軍軍醫(yī)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工作，并于1956年開始專注于肝膽外科。肝臟內有數不清的血管、膽管、淋巴管，手術稍有不慎就會出現大出血，導致病人在術中或術后死亡。那時候吳孟超和同事就想，一定要把肝臟的血管分布情況弄明白。

上世紀50年代末，吳孟超嘗試著向實驗用肝臟器官內注入液化塑料，然后用酸液將管道周圍的肝組織腐蝕。本以為這樣就可以看清肝臟的各路管道了，結果連注入塑料的各種管道也軟化了，整個標本就坍塌了。1959年4月，容國團在第二十五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中獲得男子單打冠軍，全國為之沸騰。這讓吳孟超有了靈感：何不用乒乓球材料試試？他嘗試著把液態(tài)的乒乓球材料賽璐珞注入肝臟血管，然而太稠就灌不進細微管道，太稀又撐不起肝臟形狀，壓力過大會導致血管被撐破，壓力小了又會導致液體分布不均……

經過反復調整濃度和壓力，兩個月后的一個早晨，當吳孟超和同事用水沖洗掉經腐蝕的肝臟結構后，一具完整的肝臟管道標本終于呈現在眼前。接著，他們又制作了上百具不同類型的標本。在上海東方肝膽外科醫(yī)院的陳列室里，記者見到了吳孟超當年制作的標本，它們藍白相間，猶如美麗的珊瑚一般，每一根細小的血管都展示得清清楚楚。根據這些標本，吳孟超認為應該拋棄過去把人類肝臟簡單分為左、右兩頁的陳舊觀點，于1960年首次提出“五葉四段”論，并在當年實施了中國第一例成功的肝臟手術，為一名肝癌患者切除了腫瘤?！拔迦~四段”解剖理論直到今天仍指導著世界上大多數肝臟手術。

由于對肝臟內管道分布了如指掌，吳孟超接下來的手術都很成功。同時他又有些遺憾：“那時候做肝臟手術采用低溫麻醉方法，先把病人麻醉，再泡在冰水里，等體溫降到32攝氏度再手術。因為只有低溫狀態(tài)下，肝細胞才能經受長時間的缺血。但這樣做太殘忍了，太不人道了。”一天，他洗臉時發(fā)現水龍頭的開關能控制水流的斷續(xù)，這個簡單的道理難道不能應用到肝臟血液的控制上嗎？經過多次實驗、比對，吳孟超發(fā)現，15分鐘是肝臟手術血流阻斷的理想時限，只要把握好時限，多次阻斷累加的時間足夠施行復雜的肝臟手術。他稱這個方法為“常溫下間歇性肝門阻斷切肝法”。此法很快在全國推廣，至今被醫(yī)學界認為是最簡單、最有效、最安全的肝臟手術方法。吳孟超成了中國肝臟外科領域的“一把刀”。

1963年2月，上海某醫(yī)院收治了一名肝癌患者，腫瘤長在了中肝葉部位?！爸懈稳~處于肝臟的‘心臟’，管道結構極其復雜，幾乎所有肝內重要管道都流經這里。如果說肝臟手術是外科手術中的‘禁區(qū)’，那么中肝葉手術則是‘禁區(qū)中的禁區(qū)’。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于是邀請吳孟超前來會診?！鄙虾Ｊ锌破兆骷覅f會副理事長、《肝膽相照——吳孟超傳》作者方鴻輝說。吳孟超花6個小時成功完成了世界第一例中肝葉腫瘤切除手術。截至2011年，他共主刀400余例中肝葉腫瘤切除手術，成功率達97.3%。

2011年9月，方鴻輝在手術室拍攝了一張難得的照片。手術前，吳孟超將手術服向上拋起，衣服落下來時，他的雙臂正好伸進衣袖。89歲老人的這套嫻熟動作，讓方鴻輝感嘆：“這簡直就是‘上帝之手’。米開朗基羅的名畫《創(chuàng)造亞當》中，上帝將手指伸向亞當，傳遞著生命的火種。而吳老正做著同樣的事，拯救了千萬癌癥患者的生命。”

赤子吳孟超

吳孟超有3個女兒，沒有兒子。吳玲告訴記者，小妹是一名眼科大夫，嫁給了一位在德國工作的科學家，已在德國安家。“爸爸常打電話給她，希望她們早日回國發(fā)展。盡管他知道有一些現實中的難處，但還是反復叮囑。”吳玲明白，對祖國的感情與父親的人生經歷密切相關?！八邱R來西亞華僑，他父母都在馬來西亞去世，弟弟妹妹也都在馬來西亞生活。只有他當年去了抗日前線，回到了祖國?！?/p>

1927年，年僅5歲的吳孟超離開家鄉(xiāng)福建閩清，隨母親漂洋過海，投奔在馬來西亞打工的父親。他還記得幫父親做米粉、割橡膠的情形——他們把從橡膠樹上收集的汁液烘干，制成膠片，拿到市場上賣?？墒袌稣莆赵谟趁裾呤掷?，他們任意殺價，“100斤只賣4塊錢”。初中畢業(yè)后，父親想讓吳孟超到英國讀書，他卻說：“難道我們受英國佬的欺負還少嗎？”

吳孟超決心回到祖國參加抗日，還鼓勵其他華僑子弟的同學這么做。他倡議把用來畢業(yè)聚餐的錢和在當地演出募捐來的錢聚集起來，支持祖國抗日，得到同學們的贊同。于是，一份以“北婆羅洲薩拉瓦國第二省詩巫光華中學39屆全體畢業(yè)生”名義的捐款，通過僑領陳嘉庚被送往延安?！爱敃r的僑領也分成兩派，陳嘉庚支持共產黨，還有的支持國民黨，我們學校受陳嘉庚影響，都相信共產黨。”吳孟超回憶說，學校后來收到一份八路軍總部以朱德、毛澤東的名義發(fā)來的感謝電報，“這更加鼓舞我回去報效祖國”。

吳孟超和同學輾轉到達越南西貢海關辦理入境簽證。當時的越南是法國的勢力范圍，吳孟超正準備在登記表上簽名時，法國簽證官攔住了他，旁邊一名越南警察說：中國人只能摁手印。吳孟超指著剛才簽字的一個白人，用英語問簽證官：“請問先生，我不能同他一樣簽字嗎？”簽證官蠻橫地用英語答道：“這里規(guī)定黃種人一律得摁手印?！眳敲铣械侥蟮膼u辱，說道：“我們都是學生，我們會用中文或英文簽字……”簽證官說：“難道認幾個字就能改變你們的膚色嗎？黃種人簽什么字？你們是東亞病夫！”爭執(zhí)不下，吳孟超最后只好摁手印通關。他后來考取了在云南辦學的同濟大學附屬中學，可這份“摁手印”的屈辱記了一輩子。

2010年11月，美國芝加哥大學邀請吳孟超到美國參加國際外科會議。他到美國領事館辦簽證時，工作人員也請他摁手印?！拔視炞郑瑸槭裁醋屛肄羰钟。俊眳敲铣瑔柕??！皡窍壬?，這是規(guī)定?！睂Ψ接押玫卮鸬馈敲铣膽B(tài)度很堅決：“我不摁手??！”“這是美國的新規(guī)定，為了反恐需要?！薄八腥硕家羰钟?？”“不包括歐洲白種人。”吳孟超怒氣沖沖地說：“是你們邀請我去參會的?！睂Ψ綀?zhí)意讓他摁手印，否則不能去。吳孟超答道：“我不去了！”

會議組織方得知后，趕緊與吳孟超取得聯系，讓他不用管這個事了，他們去聯系。吳孟超還是拒絕了：“我還有別的事。我不去了?！?/p>

吳孟超也見識過日本人的有色眼鏡。1958年，一個日本醫(yī)學代表團來華訪問，一位教授在第二軍醫(yī)大學作關于肝臟外科的學術報告，傲慢地說：“中國的肝臟外科要達到日本現在的水平，起碼要30年！”這句話讓吳孟超心里憋了一口氣，決心自力更生，勇攀高峰。日后他取得舉世矚目的成就，多次應邀到日本講學。

1986年，第一屆中日消化道外科會議在上海舉行，吳孟超擔任中方主席。日本醫(yī)學代表團帶來一個攝制組，要求在開會期間拍攝吳孟超腫瘤手術全過程，吳孟超沒有考慮太多，一口答應。同事和學生提醒說：“吳老，您那一套技術可還沒有申請過專利呀，萬一被日本人學到手……”吳孟超笑著說：“沒關系?！彼溃皡鞘系斗ā钡拿卦E在于手感。他在《朗讀者》中說，有時做手術眼睛是向上看的，因為用手一摸就知道病人腹內情況。這種手感是攝像機拍不到的。“他的學生施樂華曾感慨，跟了吳老這么多年都沒弄清他手中的奧秘，日本人靠幾個攝像頭怎么能弄清？”方鴻輝說。盡管這種手感難以學習，吳孟超還是把他的知識和技能對有志于從事肝膽外科的醫(yī)務人員傾囊相授?！拔业乃屑夹g屬于人類，我吳孟超沒有專利！”

軍人吳孟超

抗日戰(zhàn)爭時期，為避戰(zhàn)亂，不少教學、科研機構都被迫遷移到大西南。梁思成主持的中國營造學社搬到了四川宜賓的李莊，與當時的同濟大學附中成了近鄰。吳孟超和同學們常跑到營造學社“追星”，幫梁思成、林徽因夫婦抄寫文稿、描圖等。“我們幫他們干活，林徽因有時會給我們一小塊巧克力?！眳敲铣媚粗钙∈持傅谝粋€關節(jié)告訴記者，“那時候窮，我們沒吃過巧克力?！闭f到這里，記者向吳老展示了《環(huán)球人物》雜志2014年7月刊登過的一期關于林徽因的封面報道。吳孟超看到雜志封面后，馬上就認出這是他年輕時崇拜的建筑學家、詩人，還說一度想當一名工程師。而同濟以醫(yī)學見長，他大學畢業(yè)后，進入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院，逐漸成長為一位有將軍軍銜的名醫(yī)。平時，他不是穿著醫(yī)生服，就是穿著軍裝。這一生，他始終保持著軍人的本色，從未辜負這一身戎裝。

1949年5月，上海解放。5月26日清晨，吳孟超出門準備到本科實習醫(yī)院上班，發(fā)現馬路邊上整齊地睡著一排一排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們不進屋，不擾民，令人震撼?！蠹o律八項注意’的告示到處張貼著。我不由得對這些解放軍戰(zhàn)士投去欽佩和敬仰的目光。”吳孟超回憶說，“接下來，醫(yī)院接收了一批解放軍傷員，我們就忙開了?！?/p>

一年的實習結束后，吳孟超被分配到同濟大學附屬醫(yī)院小兒科，因為他的小兒科結業(yè)成績是95分，全班第一，而外科只有65分。但他鐘愛的是外科，因為外科醫(yī)生一刀下去就能把病人治好，干脆利落。為了實現當外科醫(yī)生的理想，他情愿放棄留校當小兒科醫(yī)生的好機會。當時華東軍區(qū)人民醫(yī)學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即后來的第二軍醫(yī)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正在招外科醫(yī)生，吳孟超欣然前去應聘。主考官鄭寶琦教授同樣對他65分的外科成績有所疑慮。而吳孟超解釋說：“當一名外科醫(yī)生是我夢寐以求的理想和追求。外科很適合我的性格，我膽大心細動作利索，從小就養(yǎng)成了很強的動手能力……”鄭寶琦漸漸被這名畢業(yè)生打動，告訴他面試通過了。他覺得，吳孟超身上有一股勁，一股年輕人永不服輸的沖勁，一股讓人對他刮目相看的韌勁，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闖勁，這正是一名優(yōu)秀的外科醫(yī)生應該具備的素養(yǎng)。

1956年，吳孟超入黨、參軍。也是這一年，他向老師裘法祖請教未來應該朝哪個方向發(fā)展。裘法祖有“中國外科之父”之稱，他告訴好學的吳孟超，普通外科是門很古老的專業(yè)，胸外科已從這里分出去了，腦外科也已獨立建科，當今世界肝臟外科還很薄弱，我國又是肝臟疾病高發(fā)地區(qū)，如果你有決心，可以往這個方向發(fā)展。吳孟超聽后下決心朝這個方向努力。裘法祖說：“如果你能朝這個困難的方向努力，說明你確實有軍人風范，很有志氣。一旦認準了目標，就要勇往直前，決不后退?！?/p>

與老師談完話，吳孟超就跑到上海各大圖書館搜索帶“肝”字的著作，幾無所獲。后來找到一本英文版的《肝臟外科入門》，如獲至寶。裘法祖翻閱此書后建議吳孟超：盡快把它譯成中文。吳孟超謹遵師誨，和同事方之揚一起翻譯，就連患上痢疾住院期間也不忘譯著的事。一個多月后，當吳孟超抱著譯稿向裘法祖匯報時，老師再次贊賞道：“我讓你們盡快，沒想到這么快！到底是軍人作風，雷厲風行啊?！?958年5月，譯著出版。這是我國有關肝臟外科方面的第一部醫(yī)學譯著。

吳孟超還有一股不肯輕易放棄的倔強脾氣。1975年，醫(yī)院收治了一名肝癌患者，腫瘤重達18千克。當時醫(yī)院暫駐西安，患者是安徽人，已在合肥的大醫(yī)院看過病，醫(yī)生們無計可施，他就抱著一絲希望千里迢迢從安徽趕到西安。當時，同事和同行醫(yī)生都勸吳孟超，對沒有多大把握的病人還是“婉拒”為妥，這樣對醫(yī)院和醫(yī)生的名聲也無大礙?？蓞敲铣囈辉嚒Ｗ罱K經過12個小時手術臺上的奮戰(zhàn)，他將63厘米的巨型腫瘤切除，創(chuàng)造了醫(yī)學史上的一個奇跡。這名患者后來健康地生活了40多年。

方鴻輝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問道：“你們看完吳老手術，覺得他這個人怎么樣？”記者回答說：“愛笑，很和藹?！狈进欇x說：“那是對外人。其實他脾氣大著呢，經常訓斥他的弟子?！币幻剖抑魅卧貞洠骸懊看尾榭瘁t(yī)療記錄，吳老都會一個字一個字地看，甚至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一旦有誰的字寫得不工整或數據不對，他就會當著很多人的面大聲訓斥‘粗枝大葉’，一點也不給你面子。他常說，寫病歷同給病人看病一樣，要嚴謹細致，要有足夠的耐心?！眳敲铣f：“我對學生，越喜歡的越訓得厲害，希望他能夠做好，不要出事。”如今，中國肝膽外科界的中堅力量，最優(yōu)秀的醫(yī)生、教授，80%是他的學生。

“感動中國”節(jié)目曾說，吳孟超是世界上90多歲高齡仍然工作在手術臺前的唯一一位醫(yī)生。而他自己覺得，“十來天不進手術室，心里空落落的”?，F在他仍堅持每周起碼3臺手術。記者采訪吳孟超手術的那天是個星期三，他離開手術區(qū)時，醫(yī)護人員攙扶著他，略帶抱怨說：“不是說好以后每周兩臺手術嗎？今天已經是第三臺了?！?/p>

在我們的采訪中，吳孟超告訴記者，位于上海嘉定區(qū)安亭鎮(zhèn)的新院區(qū)已經投入使用了，那里有1500張床位，規(guī)模更大，旁邊還有新設立的國家肝癌科學中心。這都是他牽頭實施的，他實現了人生事業(yè)上的又一次騰飛。

（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8年第21期。作者為該刊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