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周
有石頭的村子是有福的
據(jù)說在南太平洋的復(fù)活節(jié)島上,農(nóng)民只有把石頭鋪在田地里才會長出莊稼。為了經(jīng)營他們的莊稼,農(nóng)民世世代代都要撿石頭。
大西北普遍缺水,幸虧有祁連山,我們村的莊稼一年還能澆上幾次水。夏秋兩季,從祁連山上吹來的風(fēng)每天隨暮色一起降臨,為地里的莊稼送來清涼,因此,我們村里的人不用撿石頭來培育莊稼。然而,村里人同樣離不開石頭,馬蹄河的石頭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
石頭最大的用處是修渠。
我們家新開墾了一塊地,在村子最北頭,緊挨著馬蹄河。為了修一段引水渠,爺爺請了一個親戚來幫忙。那時,爺爺已經(jīng)老了,體力、眼神都不濟了,所以只能打下手,砌石頭的活兒全是親戚和我媽干的。我看著他們整好了渠面,把一塊一塊的石頭砌了上去,整整干了一天才完工。干完活兒,爺爺和親戚抽起了旱煙,那股嗆人的煙味現(xiàn)在想起來似乎還能聞得到。
水是祁連山的饋贈,跟油一樣珍貴,澆完一個村子的地,還有下一個村子等著。水庫出來的水,如果沒有一條堅固的水渠盛著,沿途不斷滲漏,還經(jīng)常有人偷水,估計還沒流到下游的村莊就枯竭了。沒有水是災(zāi)難,莊稼長不好,人畜也沒法活。所以,修渠、護渠的意義不言而喻。
從我記事起,修渠的工作就沒有停過。灌溉季來臨前,各家的勞力都要去修渠,把毀壞的渠段重新修好加固。我們村的人修水渠,都是從馬蹄河里采石頭。村子?xùn)|頭還有一條河,也是從祁連山流下來的,叫東河。東河隔開了花園村和另一個叫毛城子的村子,毛城子的人修渠就采東河里的石頭。不管分水還是分石頭,祁連山都是公平的。
用石頭砌渠,是村里的壯勞力必須掌握的技能。
用來修渠的石頭很有講究,一般選的都是大石頭,直徑至少得30厘米。采石頭的工作很原始,幾個壯勞力趕著牛車到河里去,一路走一路撿,近處的石頭被人撿完了,就到遠的地方去撿。反正走得再遠,也不會離開村子太遠。我們村的人都是一個姓,可能因為村子小,好像從來沒聽大人說過石頭不夠用。如果不夠的話,發(fā)一次大水就補齊了。
修渠就是把河里撿的石頭沿著渠面砌起來。渠底用的石頭與渠兩邊用的石頭是不一樣的:渠底用的石頭更大、更方,渠兩邊用的石頭要小一些,扁一些。別看石頭有大有小,到了修渠的行家手里,好像都變成了磚頭,他們總有辦法把它們砌得整整齊齊,一塊石頭挨著另一塊石頭,相連的地方都是最好的角度,砌好了再也抽不出來,除非從第一塊石頭開始搬。
不管是修一條新渠,還是補一段老渠,工藝都是一樣的。石頭砌整齊后,用河里挖的沙填縫。等到澆過一次水,石頭之間的縫隙里很快就長出了青草,證明這段渠的質(zhì)量通過了檢驗。
那些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人,兩手長滿了老繭,大都沒有上過學(xué),甚至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但是修渠的時候,他們卻是地地道道的專家,如同他們種莊稼一樣。
石頭馱著我家的房子
我們家原來是地主,太爺爺抽大煙敗光了家業(yè)。爺爺吃了很多苦,四處打工謀生。那時候老家還有狼,馬蹄河附近狼尤其多。我問爺爺遇到狼怎么辦,他說:“有石頭啊,有石頭就不怕狼?!?/p>
村里人都會扔石頭,撿起一塊卵石,掄圓胳膊扔出去,啪的—下,幾十米外的地方隨即升起一股黃塵。這是他們從小就練就的本領(lǐng)。放羊的時候,趕著上百只羊到馬蹄河邊吃駱駝刺,遇到不聽話瞎跑的羊,就得扔石頭,把它趕回羊群里。爺爺放過羊,他扔石頭有準頭。
爺爺和奶奶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沒有房子住。為了修房子,爺爺在馬蹄河里撿了幾天石頭。在石頭砌的地基上,爺爺修了自家的房子。
地基上的石頭經(jīng)年累月馱著我們家的房子,裸露在外面的石頭都是黑色的。家里人進進出出,墻角的幾塊石頭被磨得油亮油亮的,太陽一照都能發(fā)光。
有一年地震,我們家的夯土院墻裂開了一條大縫,補救的辦法是塞石頭。我們?nèi)撕枚嗍^進去,才把那條縫填滿。畢竟是石頭砌補的,堅固是堅固,但與兩邊的土墻比,還是不夠美觀。日子久了,石頭縫里長出青草,還冒出一棵枸杞來,每年都能結(jié)一些紅紅的枸杞子。慢慢地,大家也都習(xí)慣了院墻上這條不完美的墻縫。有一次,鄰居家的孩子看到一條蛇鉆進石頭縫里,特意跑來相告,結(jié)果有很長一段時間,奶奶都不讓我靠近那條墻縫。
后石器時代的終結(jié)
我3歲的時候,爺爺生了一場大病,醫(yī)生說該準備后事了,于是家里急忙請人給他做了一口松木棺材。棺材做好后,爺爺?shù)牟【谷蝗?,那口棺材只好一直放在廚房里。
廚房的一邊是棺材,一邊是灶臺,棺材和灶臺中間是奶奶的石磨。做石磨的石頭不知道是從哪里找來的,磨盤石質(zhì)地很堅硬,顏色泛白,有點兒像花崗巖。這種石頭除了做磨盤,還用來做碾子。我們家院門外的麥場上有間小房子,里面有碾子,用來碾米。打場,就是給小麥脫粒,用的石磙子也是這種石頭。
廚房里還有一些工具也是石頭做的。比如蒜臼子,是一塊圓柱形的石頭,中間掏了一個深窩窩,搗槌也是石頭,是一根天然的條石,黑色的,粗細剛好盈握。蒜臼子除了搗蒜,還用來搗花椒和辣椒。
石磨、碾子、石磙子、蒜臼子,都是石匠做的。干石匠活兒的都是附近的農(nóng)民。我隱約記得我們村也有會這門手藝的,我們家的這些工具,說不定就是他做的。
爺爺會編筐,給牲口添草的筐、撿牛糞的筐、囤糧食的大籮筐、奶奶存雞蛋的小筐……家里用的筐都是他編的,炕上鋪的席子也是他編的。不管編什么,用的都是芨芨草,先把芨芨草晾干,再用水漚。漚芨芨草,先用幾塊大石頭壓住草,再往草上噴水。漚軟的芨芨草韌性很好,不易斷。編制的時候,先把芨芨草擰成拇指粗的繩子,接著再一圈一圈地編。每編一圈都要敲打壓實,爺爺不用錘子,而是用石頭,他把木棍壓在草繩上,然后用石頭敲。干這個活計似乎要費很大的力氣,每敲—下,他都要“嗨”一聲。做草編用的石頭都是馬蹄河里撿的,大小、形狀各異,怎么用只有爺爺知道。
誰也沒有料到,給爺爺準備的棺材竟讓奶奶睡了。
爺爺生命中最后的兩年是在城里度過的。最初,我和爺爺睡一間屋,夜里他時常做夢,不停地說夢話,有時還會突然大聲“嗨”一聲,常常把我驚醒。我要準備高考,我媽怕爺爺說夢話影響我,就讓我搬到另一間屋里去睡覺。
爺爺咽氣的時候,也是大聲“嗨”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