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周頌》包含三十一篇作品,分為三個單元,分別是“清廟之什”“臣工之什”和“閔予小子之什”。前面兩組各自包括十篇詩歌,“閔予小子之什”作為殿后組詩,則多出一篇,包括《閔予小子》《訪落》《敬之》《小毖》《載芟》《良耜》《絲衣》《酌》《桓》《賚》《般》十一首詩歌。
“閔予小子之什”的十一首詩歌全部都是祭祀樂歌。依據(jù)其主題,大致可以分為三類:前四篇是成王祭祖樂歌,中間三篇是祭神樂歌,后四篇是《大武》樂歌。
永世克孝
《閔予小子》是周武王去世后,以即位的幼子成王的口氣演唱的祭歌。周武王在位前后總共六年時間,滅商興周,建立了不朽的功業(yè),但因操勞過度,克商后僅僅兩年,便不幸英年早逝。他的兒子姬誦繼承王位,是為周成王。遵照禮法規(guī)定,成王先要為父親服喪三年,實際期限為二十五個月,等到喪滿,告祭祖廟之后,正式為君親政?!堕h予小子》一詩就是述寫服喪期滿,成王免喪,朝于祖廟的情景。詩作內容是慣常標準的三段式,先是申述先王去世后自己的哀痛之情,遭逢家門不幸,孤苦無依,憂心畏懼;繼而追思父祖恩德,父親“永世克孝”,獲致祖父神靈的庇佑;最后表示決心,一定繼承先祖的遺志,以他們?yōu)榘駱?,“夙夜敬止”,勵精圖治,承擔起應付的責任。此詩的作者,或以為周成王,或以為周公旦,今天已經(jīng)不能考實了,但此詩抒情出于衷腸,真實而動人,嗣王心境表現(xiàn)得極為真切。
《訪落》一詩的主旨,有人認為是成王悔恨疑忌周公從而祭祀告廟之作,有人認為是為昭王招魂而作,都是猜擬得來,缺乏證據(jù),現(xiàn)今存世的《詩經(jīng)》最早的注本《毛詩故訓傳》里說是“嗣王謀于廟”,大體是可信從的,結合詩篇行文進行分析,也毫無違和感。此詩話題接著《閔予小子》講下去,寫的是成王開始執(zhí)政,在祖廟召集群臣,希望群臣幫助他繼承武王之道,之后祈禱于武王的神靈,“紹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意思是,偉大的父親啊,希望你能夠保佑我教導我,不時降臨,護佑王朝。因為詩中提到祈禱神靈,因此這首詩應當是成王臨朝執(zhí)政,祭祀武王時演唱的詩作,與《閔予小子》一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有所不同,兩者有時間差。
《敬之》也是宗廟祭祀樂歌,《毛詩序》揭明它的主旨是“群臣進戒嗣王也”,內容是臣下對成王的告誡。歐陽修、朱熹等人則以為是群臣戒成王、成王答群臣見戒之意,文中前半部分是臣下之語,后半部分是成王的答話。清代學者牟應震在其所著《詩問》中說:“上三詩當合為一篇,成王免喪告廟也?!彼娢疵馄M。細心體會詩中的語氣,方玉潤、郝懿行等人所持的“成王自警說”比較圓融,貫通無礙。開篇言“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上天賞罰分明,得到天命極其不易。蒼天高高在上,明察秋毫,世人豈能不戒懼!之后聯(lián)系到自身,“維予小子,不聰敬止”,我年少無知,自當敬慎處事,并且還要不斷學習?!叭站驮聦ⅲ瑢W有緝熙于光明”,提高能力,增進經(jīng)驗,精進不已,最終達到光明之境界。末尾兩句“佛時仔肩,示我顯德行”,是面向群臣而言,求助于臣下,勉勵大家盡心輔政,擔負責任,以美德引導我。全詩的思路,正如郝懿行的夫人王瑞玉所說:“既述天監(jiān)之不遠,敬之之不可忘。又懼學未至,而求助于群臣?!苯潋溄渖?、敬畏天命即是此詩的主旋律。
《小毖》詩旨與《敬之》類似,是成王祭祀宗廟、自我警醒的樂歌。第一句“予其懲而毖后患”,揭明主題,要懲前毖后,“莫予荓蜂,自求辛螫”,不要使得它像毒蜂一樣蜇人。后面繼續(xù)使用比喻句,說明防患于未然的道理,“肇允彼桃蟲,拚飛維鳥”。桃蟲是小鳥,體形不大,慢慢成長,能夠高飛沖天,國事亦是如此,忽視或容忍微小的禍患,結果必然會生成心頭大患,把國家?guī)霝碾y的深淵。全詩筆墨精練,比喻生動,頗具匠心。有人認為詩中所指災禍乃是暗指周公攝政后發(fā)生的管蔡之亂,周公雖受到猜忌,仍一如既往,盡心國事,東征三年,平息叛亂,成王最終悔悟,認識到無端聽信流言,致使國家陷入危局,幾乎顛覆,于是深刻反省,喊出了“毖后患”之言。但是全詩字里行間并沒有與周公東征相關的任何暗示,這種見解不免有鉆求過深之嫌。
上述四首詩歌都是以成王口吻述作,內容上有一定的關聯(lián),情節(jié)上具有一定的連續(xù)性,因此元代學者朱公遷認為:“《閔予小子》之思念文武,《訪落》之專法武王,《敬之》勉于學問以敬天,《小毖》懲其往事以謹患,而皆有皇皇不及之意焉。四篇蓋一時詩也?!备吆嘞壬踔翍岩蛇@四首詩是一篇的四章。
播厥百谷
接下來的《載芟》《良耜》《絲衣》三詩都是祭祀神靈的樂歌,《載芟》是春耕祈禱社稷之詩,《良耜》記述的是秋收時分祭祀社稷之神的詩篇,《絲衣》描述的是祭祀次日的飲酒活動。
《載芟》是《周頌》中篇幅最長的詩作,記述周王參加的農(nóng)業(yè)首耕儀式,《毛詩序》所謂“春籍田祈社稷之所歌也”。唐代杜佑《通典》卷四十六記載籍田禮儀式:“周制,天子孟春之月,乃擇元辰,親載耒耜,置之車右,帥公卿、諸侯、大夫,躬耕籍田千畝于南郊。冕而朱纮,躬秉耒,天子三推,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為醴酪粢盛,于是乎取之?!薄秶Z·周語》載錄當天的具體儀節(jié):太史引導天子進入籍田,天子單獨用耒耜耕一尺,表示親耕,官吏陪耕,公耕三尺,卿耕九尺,按官職高下依次勞作,最后由平民耕完千畝籍田;之后,由大農(nóng)官檢查耕作質量,司徒稽核參加籍禮的人數(shù),宰夫陳設宴席,天子、公卿、百官依次享用祭品,平民最后進食。整場祭禮規(guī)模盛大,等級森嚴,極其隆重。《載芟》描述得頗具文學性,正可補足史料記載之缺失,內容涉及從墾荒到豐收的整個流程,依次敘述割草翻土的春耕景象、民眾勞作田間用餐、禾谷長勢良好,繼而講到大收獲,“有實其積,萬億及秭”,掩抑不住的是發(fā)自心底的喜悅與贊嘆;其后又轉入制酒、祭祀和祈禱,祭祀和祈禱的對象是土地神和谷神,還夾雜著敬老的內容。全詩層次井然有序,層層鋪敘,文氣通暢,是研究西周農(nóng)業(yè)史的重要材料。
先民認為農(nóng)業(yè)豐收有賴土地神、谷神的庇佑,必須加強與神靈的溝通才能獲得他們的青睞,正如鄭玄《周禮注》所云“社稷,土谷之神,有德者配焉”,相應便產(chǎn)生了春祈、秋報、冬蠟等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密切相關的季節(jié)性祭祀禮儀?!遁d芟》記述春祈祭典,《良耜》講述秋報之禮,是秋收祭祀社稷之神的樂歌,都充滿了濃郁的煙火氣息,處處流露出對土地的熱愛,顯示出農(nóng)業(yè)社會勃勃的生機和趣味。兩相對照,也不難看出它們的差別,《良耜》也言及農(nóng)業(yè)勞作、送飯到田間、豐收的喜悅、祀神祈福的場景,但不像《載芟》那樣濃墨重彩地予以渲染,文筆比較質樸簡凈。有學者認為這兩首詩內容模式一致,主題應該完全相同,是秋祭社稷的樂歌,但是漢代的毛詩學者對它們的內容區(qū)分得很明確,我們自應遵循,不必妄立異說。
《絲衣》一詩記述祭祖典禮第二日舉行的活動,是與正祭相區(qū)別的、在廟門邊舉行的祊祭。與祭者身著潔白的禮服,頭戴爵弁,到達祭祀地點,獻祭的物品有羊有牛,烹制鮮美誘人,盛放在鼎、鼒等器物之中,牛角杯里斟滿了美酒,等到典禮結束,大家便一起宴飲?!缎⊙拧こ摹吩啤敖e爾牛羊,以往烝嘗”“祝祭與祊,祀事孔明”,可與此詩中相參證。
克定厥家
《酌》是頌武王之詩,《桓》是祭祀武王而頌其武功之作,《賚》是武王克商歸告文王之廟的祭祀詩樂,《般》是武王巡守四方時祭祀河岳的詩篇,它們應當都屬于《大武》樂歌的組成部分。古人一般認為《大武》樂歌是周公攝政期間為祭祀武王而作,但是《呂氏春秋》又載錄說是武王滅商之后周公所作,“武王即位,以六師伐殷,六師未至,以銳兵克之于牧野,歸乃薦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為作《大武》”,前后有幾年的差距?!洞笪洹窐犯璧谋硌萦闪娜伺懦砂诵校咳艘皇殖殖喽?,一手拿玉斧,跟隨著指揮者演練戰(zhàn)斗動作。先是正立列陣,繼而重現(xiàn)沖殺斧伐盾擋的激烈征戰(zhàn)場景,最后解甲休兵,就地而坐,整個流程模仿的是牧野之戰(zhàn),大力頌揚周武王吊民伐罪的不世功德。《武》詩云“于皇武王,無競維烈,允文允王,克開厥后”,武王偉大了不起,功業(yè)無人可以和他比,武王的確有文德,開創(chuàng)了后代的大功業(yè),字里行間充溢著一股堅定的自豪感?!洞笪洹窐犯璧钠亢脱葑啻涡?,古今學者爭論不休,至今尚未塵埃落定,好在這種爭論并不影響我們對于這四首詩的理解。
《大武》組詩樂舞相配,人員眾多,再現(xiàn)戰(zhàn)爭場面,表演隆重而奢華。不過孔子對這套樂歌的評價并不高,《論語·八佾》記載說:“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笨追蜃诱J為武王興兵滅商,殺伐流血,有違他倡導的仁德主張,“尚德不尚力”,在他心目中,周武王較之“以圣德受禪”的大舜帝,天然地落了下乘。
劉立志,文學博士,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