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心峰
[摘要]藝術史是當下藝術學理論研究中集中討論的熱點話題。其中,有三個比較基礎也比較關鍵的問題:一、“藝術史”與“藝術史學”的學科名稱問題;二、“元藝術史”問題;三、“一般藝術史”問題,引起廣泛討論。通過對這三個問題的深入辨析,文章認為,學界有關“藝術史”與“藝術史學”兩個詞語的辨析雖然不無意義,但根據一般史學等歷史研究領域的慣例,仍應將這兩個詞語視為可以互換使用的同一概念。對于以藝術史學本身為研究對象的學科,主張將其命名為“元藝術史”。對于“一般藝術史”是否可能的問題,本文通過多方論證,給予了肯定的回答。
[關鍵詞]藝術學理論;藝術史;藝術史學;元藝術史;一般藝術史
藝術史,在今日藝術研究領域已成為一門顯學,尤其是現在“藝術學理論”成為“藝術學”學科門類下五個一級學科中列在首位的一級學科,人們在梳理、思考、建構藝術學理論一級學科內部的學科構成要件與學科相互關系、學科內在結構、學科整體體系時,更是無法回避藝術史的問題。于是,圍繞著“藝術史”,以及這一學科的學科名稱、學科術語、學科本體、學科實際存在等問題,開始從不同的維度、不同的層面、不同的理論資源、不同的立場以及觀點,展開了內容廣泛且愈益深入的討論。其中,有三個比較基礎也比較關鍵的問題,即:一、關于“藝術史”“藝術史學”的學科名稱;二、關于“元藝術史”;三、關于“一般藝術史”,我關注比較多,做了些初步的思考?,F借《藝術學研究》雜志創(chuàng)刊的契機,將自己的初步想法付諸文字,以就教于各位方家。
一、關于“藝術史”“藝術史學”的學科名稱
談到藝術史這門學科,首先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關于這門學科應如何命名的問題。
也許,人們在各種不同的場合或語境下以藝術史這門學科為所指對象使用較多的學科名稱,是直接將其稱之為“藝術史”。
然而,也有不少學者,包括我自己,經常會使用另外一個學科名稱—一“藝術史學”,或者干脆明確主張將其命名為“藝術史學”。比如,在我第一篇探討“藝術史哲學”的論文《藝術史哲學初探》中,在概述西方“藝術史”這門學科演進的歷史過程時,便將這一節(jié)的小標題寫作“西方藝術史學的演進”。其實,這一節(jié)的小標題,也完全可以寫作“西方藝術史的演進”。在這一節(jié)中,我寫下這樣一段話:
當我們提到藝術史這一概念時,顯然可以對其含義作兩種理解。首先,藝術史指的是藝術實際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的歷史;其次,藝術史指的是對這種藝術實際的歷史過程進行研究的一門學問。這是藝術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是不同于體系性藝術學科的歷史性的藝術學科。這后一層含義是更為常見的,實際上它也就是藝術史學,或藝術史研究。
我想,人們在使用“藝術史”這一學科名稱的同時,有時候特意有所區(qū)別地、自覺地使用“藝術史學”這樣一個學科名稱,大約主要是想強調藝術史作為一門學問、一門學科的存在與性質,從而與作為“藝術實際發(fā)生、發(fā)展、變化的歷史”的“藝術歷史”加以區(qū)別。
本來,在學科概念使用的意義上,將“藝術史”與“藝術史學”甚至“藝術史學科”作為同等意義的學科術語、學科概念來使用,并沒有也不應該引起歧義。這正像在一般歷史學科中,“歷史”“歷史研究”“歷史學”“歷史學研究”乃至“史學”“史學研究”,歷來都是作為同等意義的學科術語、學科概念、學科名稱在普遍使用一樣,并不會也不應該引起歧義。
關于這個問題,在其他個別歷史學科領域,情況也基本如此。比如在經濟史研究領域,經濟史、經濟歷史與經濟史學、經濟史學科,也都完全可以作為同等意義的概念互換使用。
然而,上述這種學科名稱的使用慣例,特別是在藝術學研究領域,在最近幾年,還是引起了一些歧義。
歧義的產生,起因于藝術學理論一級學科內部的討論。
在圍繞著藝術學理論一級學科內的“藝術史”應該研究什么、應該怎樣研究展開討論時,人們在其中的一個問題上達成了較廣泛的共識,即大家比較一致地認為,這里的藝術史,應該較多地關注、探討藝術史的一般理論問題、藝術史原理問題以及藝術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這一主張無疑有其合理性。我也十分認同這一主張。但是,在這種討論中,有的學者提出應將“藝術史”與“藝術史學”作為兩個意義完全不同的學科名稱來使用,主張將“藝術史”作為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史學科的學科名稱來使用,而將“藝術史學”作為專門以藝術史本身為研究對象的、著重關注藝術史的一般理論問題、藝術史原理問題以及藝術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的學問的學科名稱。在這里,他們所使用的“藝術史學”,強調的更多的是把它理解為、闡釋為、界定為“藝術史·學”或“藝術史之學”,而不是像以往那樣把它理解、闡釋為“藝術·史學”或“藝術,歷史”“藝術之史學”,即與“藝術史”意義完全相同、可以互換使用的學科名稱予以使用。
這些學者所做的上述辨析與意義上的區(qū)別、使用上的分別對待,是否有意義呢?我認為這當然有其積極的意義,至少說明在現代漢語中,“藝術史學”這樣一個學科概念、學科術語、學科名稱,它的意義并不像過去人們按慣例使用、理解、闡釋為“藝術,史學”那么單一、明了,而是存在著意義完全不同的另一種解讀的可能。
不過,我雖然對于以上這樣的語詞意義的辨析給予積極的評價,但卻并不贊成將“藝術史學”解讀為“藝術史·學”“藝術史之學”。因為,盡管這種辨析、解讀、語言運用方式在某種特定的語境、條件之下,比如在藝術學理論范圍內特地加上了若干限定與說明的情況下,人們或許能夠理解其特定的涵義。但是,一旦離開了這一特定的語境,沒有了特別做出的限定與說明,這樣的解讀與語用方式,便會變得寸步難行,完全行不通。比如,到了一般史學領域,或其他特殊史學領域,必然會產生無法解決的意義混亂,導致無法正常對話、交流的語言障礙。因此,我仍然堅持主張,將“藝術史學”作為與“藝術史”意義完全相同,可以互換使用的學科名稱、學科概念、學科術語來使用,而不要人為地打破由語言的約定俗成及其慣性所鑄成的語詞用法、概念內涵,不要任性隨意地試圖改變強大的語言傳統(tǒng)造就的語言使用慣例,否則只能是徒增麻煩、徒增混亂、徒增煩惱而已。
二、藝術史之學:“元藝術史”
如此一來,便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有關上述那種專門以藝術史本身為研究對象的、著重關注藝術史的一般理論問題、藝術史原理問題以及藝術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的學問的學科名稱問題。
的確,這是一個值得關注的重要問題,尤其是在科學學、元科學研究被普遍運用于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包括藝術學、藝術史、藝術批評等領域,以及藝術學理論領域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學科布局、學科建構的當下,更有必要抓緊探討這一問題。
實際上,在既往的藝術史研究中,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不乏專門以藝術史本身為研究對象的、著重關注藝術史的一般理論問題、藝術史原理問題以及藝術史研究的方法論問題的思考、探討,并且已經形成了一門引人矚目的學問。它被西方學者命名為“藝術史哲學”(The Philosophy of Art History)。其實,中國的讀者,對于這門學問也已經不再陌生。我們在20世紀90年代,便有阿諾德,豪塞爾《藝術史的哲學》、貝爾廷等《藝術史的終結?——當代西方藝術史哲學文選》等譯著出版,也有丁寧《綿延之維——走向藝術史哲學》這樣的專著出版。其實,早在1961年,《國外社會科學文摘》雜志第11期,就向國內讀者介紹過亞諾德·霍塞爾(即阿諾德·豪塞爾)的《藝術史哲學》(即《藝術史的哲學》)這部名著,讓我們了解到:藝術史哲學這樣一門學問,它所關心的是藝術史的方法論;探索科學的藝術史能夠獲得什么成就;它的意義和界限是什么;等等。我在1993年和1999年兩次赴日本京都大學美學美術史研究室做訪問學者期間,也注意到:日本當代不少學者都很關注藝術史哲學這門學問,或者出版專著將書名直接命名為《藝術史哲學》;或者發(fā)表有關藝術史哲學的研究論文;出版相關論文集;等等。這種情況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直到90年代末,皆是如此。我也曾發(fā)表過一篇論文,即前文所引述的《藝術史哲學初探》。
今天,我想從我的“元藝術學”視角,提出一個“元藝術史”的新的學科概念,嘗試將有關藝術史這門學科(或曰“科學”)的一切“元科學”“科學學”“科學哲學”性質的思考,用一個統(tǒng)一的學科名稱即“元藝術史”為之命名,理清它的研究對象、學科目標、學術使命、研究范式或類型等。
我們所謂的“元藝術史”,就是把“藝術史”作為一門相對獨立的學科、作為專門的研究對象,對其進行“元科學”的研究。從這個意義上講,傳統(tǒng)所謂“藝術史哲學”,當然屬于我們這里所設想的“元藝術史”研究的范疇。可是,我們?yōu)楹卧凇八囆g史哲學”之外,又提出一個“元藝術史”的學科概念呢?
我們提出“元藝術史”這樣一個新的學科概念,主要是出于這樣的考慮:在全部有關“藝術史”的帶有元科學性質的探討中,其實如果細細分析一下,我們會發(fā)現,其中存在著兩種明顯不同的研究取向——一種是對“藝術史”這門學科作哲學性的分析、反思,它們大多屬于有關藝術史的“科學哲學”的研究,從而形成了“藝術史哲學”這樣一種學術傳統(tǒng)或研究范式。與這種明顯帶有哲學思辨性質的有關藝術史的反思、探討相比,在有關藝術史學科的反思、探討中,還存在著或可能存在著另外一種研究取向或研究范式,即對藝術史這門科學,進行“科學學”的探討,從而形成“藝術史科學”(狹義)這樣一種新的研究范式。這樣一種探討,更多地帶有經驗的、實證的研究特點,往往運用一些社會科學乃至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藝術史的社會功能、社會機制、語境分析、語用分析、語義分析,等等。在這種研究中,有時甚至會運用到一些數學模型、概率統(tǒng)計等自然科學方法。我們把傳統(tǒng)的“藝術史哲學”與我們這里所提出的“藝術史科學”(狹義),都看作是有關藝術史的“元科學”研究,都屬于我們這里所說的“元藝術史”或“元藝術史學”的范疇。
我們今天提出“元藝術史”,將其細分為“藝術史哲學”與“藝術史科學”兩大基本研究范式,這其實是今天藝術史學科比較繁榮興盛對于藝術史領域“元科學”的必然要求;同時也是今日以至在今后相當長的時段內藝術史研究(包括傳統(tǒng)意義上的藝術史研究即對于藝術自身的歷史的研究,及對于藝術史研究的研究即“元研究”)已經出現、必然出現的各種繁雜乃至混亂現象(諸如概念上的內涵與外延的混亂不清)對于藝術史領域的“元科學”研究的必然而迫切的要求。
我今天提出“元藝術史”的學科概念,對其一些基本理論問題進行初步思考,也想借此機會,對我三十年前提出的“元藝術學”學科概念或學術理念,進行進一步的補充和完善。在1989年開始撰寫并于次年完成的拙著《元藝術學》中,對于同屬藝術學“應用學科”的藝術批評和藝術史——相對于藝術理論這樣的基礎理論學科而言,我將藝術批評與藝術史都稱之為“應用藝術學科”,分別設計了各自的“元科學”環(huán)節(jié),并將它們分別命名為“元批評學”與“藝術史哲學”。當時,我已經使用了“元藝術史學”這樣的學科術語,并且有這樣的表述:“元藝術史學即藝術史哲學”,是把“藝術史哲學”與關于藝術史的整個的元科學研究,即今天所說的“元藝術史”之間劃上了等號,并沒有對其中的“藝術史哲學”與“藝術史科學”(狹義)之間可能存在的差異加以必要的區(qū)分?,F在,有必要對此加以辨析,對藝術史哲學與藝術史科學(狹義)這兩種不同的研究范式給以明晰的區(qū)分,對元藝術史與藝術史哲學加以必要的區(qū)別,將有關“藝術史”或“藝術史學”的自覺地反思(既包括哲學的反思,也包括經驗的、實證的、科學的再研究)的完整的學科,更準確地命名為“元藝術史”或“元藝術史學”。
三、關于“一般藝術史”
在藝術學理論大的語境中有關藝術史的探討,還有一個問題,成為人們討論的焦點,這就是有關“一般藝術史”是否可能的問題。不少學者對于“一般藝術史”提出了質疑。
問題似乎發(fā)源于對于“一般藝術史”如何界定、如何表述。我想,“一般藝術史”這一學科概念的提出,大約是針對各個藝術門類(藝術種類、藝術體裁)的藝術史如音樂史、舞蹈史、電影史、戲劇史這種“特殊藝術史”而提出來的。因此,“一般藝術史”主要是強調它不是以某個個別藝術門類(藝術種類、藝術體裁)為對象的“特殊藝術史”,而是以整個藝術世界整體為對象的“一般藝術史”。在這里,恐怕不能將“一般藝術史”理解、闡釋為“藝術一般”的“歷史”、以“藝術一般”為研究對象的藝術史。正如我在《論“藝術一般”》一文中所說,藝術一般“是我們的思維對各種具體的藝術事象進行合理的邏輯抽象、理論概括的產物……藝術一般雖然產生于邏輯的抽象,但它絕非是非現實的虛構,而是就存在于現實之中,就存在于現實的、具體的、千差萬別的藝術特殊之中”網。藝術史作為一門主要是經驗的、實證的、靠一個個具體的藝術史實說話的歷史科學,如果將它的研究對象界定為“藝術一般”,這是很難讓人理解的。就此而言,這種把整個藝術世界作為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整體,以之作為研究對象的藝術史,將其表述為“一般藝術史”,是否就是最好的選擇?是否就是最理想的命名?還有沒有意義更為明晰、表述更為理想的學科概念來表述它?這的確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
循著這樣的思路來思考這種類型的藝術史,或許可以考慮使用“整體藝術史”或“綜合藝術史”“大藝術史”這樣一些意義更為清晰的學科術語予以表達。
其實,問題可能主要不在于使用哪個學科概念,而在于有些學者對于這種以藝術世界的系統(tǒng)整體為研究對象的藝術史本身是否可能,也持有懷疑乃至否定的意見。在他們看來,所謂藝術史研究,只能是美術史、音樂史、舞蹈史、戲劇史、電影史等,那種試圖將各種藝術門類都囊括其中的一般藝術史、整體藝術史、綜合藝術史如何可能?如何著手?如何操作?
在這里,我想表達這樣一種觀點:這種以藝術世界的系統(tǒng)整體為對象的藝術史,是完全可能的,也是十分必要的。
首先,這種藝術史,可以說已然客觀存在著。黑格爾《美學》第二卷所構想的人類藝術按其象征型、古典型、浪漫型三大邏輯與歷史相統(tǒng)一的藝術類型演進發(fā)展的歷史,便是此種意義上的藝術史。房龍《人類的藝術》則是一部深入淺出的、涵蓋人類幾乎所有藝術樣式的藝術歷史讀本。由李希凡總主編、數十位當代實力派藝術史論家合力完成的十四卷本《中華藝術通史》,以及由此壓縮精簡而成的六卷本《中華藝術通史簡編》、上下冊的《中華藝術導論》,也是當代學人對于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中華藝術所進行的這種綜合藝術史的可貴的實踐成果,等等。
其次,既然在一般史學領域,可以有超越個別人類活動領域諸如經濟、政治或文化領域的綜合的、整體的歷史研究,存在著諸如《中國通史》《世界通史》《劍橋中國史》等大批的史學成果;在一般文化研究領域,可以有《中華文化史》《中國古代文化史》《中國文化發(fā)展史》等著作的問世,為什么在藝術研究領域,不應該、不可能有以藝術世界的整體為對象的藝術史的存在呢?
再次,以一個與藝術研究關系密切、距離更近的領域——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領域為例,我們出產了那么多《中國文學史》《外國文學史》《古代文學史》《現代文學史》《當代文學史》等一類的以整個文學世界為對象的綜合文學史或一般文學史,而不只是以詩歌、小說或散文等個別文學體裁為對象的文類文學史(當然這種文類文學史也是必要的,也大量存在著),那么,將文學研究擴而大之,擴大到整個藝術研究領域,當然也應該而且有可能產生以整個藝術世界為對象的綜合藝術史、一般藝術史、整體藝術史。
也許,我們會覺得,目前業(yè)已存在著的某些一般藝術史、綜合藝術史著作,包括像黑格爾的《美學》第二卷、房龍的《人類的藝術》乃至李澤厚的《美的歷程》、李希凡總主編的《中華藝術通史》等,還不能做到盡如人意,容或存在著這樣或那樣的不足與遺憾,但這不應該成為質疑甚至否定這種一般藝術史、綜合藝術史、整體藝術史的理由。相對于個別門類的藝術史研究而言,這種一般藝術史、綜合藝術史、整體藝術史畢竟更為年輕,成果有限,難免幼稚或存在缺陷。但是,只要人們能夠根據藝術研究與藝術教育、藝術實踐的需要,在這方面努力探索、積極實踐、大膽開拓,一定能夠讓這種范式的藝術史研究逐步邁向更加成熟的境界,誕生一個個愈益讓人驚喜的研究成果。近年來,長北教授的《中國藝術史綱》、徐子方教授的《世界藝術史綱》,分別在中國藝術史和世界藝術史研究領域,對這種整體藝術史、綜合藝術史、一般藝術史,做了非常有益的實踐與開拓,頗值得我們予以關注與評價。
責任編輯:崔金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