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指

沒有人知道短指是什么時候去世的，正如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存在的。

短指身高不足一米五，骨架也比常人小的多，他的名字正是由獨特的細小手指而來。短指的每一天，就是推著破鐵車，拿著破鐵揪掃著村子里的每一條街。但凡有外來的人問路，問到的人都是他。只有他，最熟悉村里的每一條路。掃街是他的工作，也成為他的身份符號，常常聽到別人提起他的叫法是“掃街的短指”。

但是，真實的身份更殘忍，殘忍地籠罩了他的一生。據(jù)說，當年他的母親被玷污了，這才有了他，因此村里人對他的態(tài)度永遠帶著鄙夷。在這個重視血統(tǒng)的村子里，能容納他已是不易了。我猜，短指太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選擇低著頭長大，成人之后也只能找一份低頭的工作。而這一低，就是一輩子。

自我懂事起，就對這位矮小的老人充滿好奇。我問過父親，如果我要稱呼短指的話，應該叫什么輩分的稱呼？父親想了很久，告訴我不必當面叫他。我執(zhí)意想知道，父親這才叮囑我說，不要莽撞當面喊他。短指沒有戶口，也不歸屬哪個宗族，無親無戚，確實很難分辨他的輩分。我仔細地觀察了一段時間，無論男女老少，都叫他“短指”。

最初印象中，短指清瘦利落，一頭根根豎起的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他從路的這頭走到那頭，腳掌似乎從來都沒有完全著地。我也見過其他這副模樣的老頭，只是他們或在打太極，或是陪孫子玩。如果短指如常人一般結婚生子，應該也是當爺爺了吧？不知他每次遇見爺孫嬉戲，會不會抬頭看一眼呢？

短指很少在別人面前說話，也很少有人與他說話。村口的六嬸對他挺好，每次短指掃街經(jīng)過，都會招呼他到家里吃點心或喝口水，短指就會走上她家門口說上幾句話。六嬸的孫子小時跟短指很是親近，還會喊他“短指舅公”，短指每回聽了都差點落淚。短指很疼惜這個小孩，一有什么好東西都給他留著。后來孩子長大了，也就漸漸疏離了他，不得知是什么原因。

短指不是一直都少說話的。在我出生之前，他的寡母還陪著他。寡母在，他的家就在。短指工作結束后回到家，都可以喝上一碗熱湯，和母親分享今天在路上看到的新鮮事。他的寡母是個苦命的女人，短指是她永遠無法抹去的污點記憶，但她依然用母性的光輝照耀著這個讓她后半生抬不起頭的孩子。阿嫲說，寡母在咽氣之前，叮囑他要好好生活，短指低著頭一言不發(fā)，直至母親走，他也不說一句話，不流下一滴眼淚。這也成為村里人咒罵他的來由之一，罵他的心就像日本鬼子一樣冷酷無情。

除了母親，他還有過一個老師，是老人組聲樂隊的隊長。有一天，短指在祠堂邊上的路上掃地，被傳來的二胡聲所吸引，等到聲樂隊練習結束，人群散落，他還在眷戀那悠揚的調(diào)子，不肯離去。老隊長走出來看到他，覺得眼前這個掃街的小伙子著實可憐，還沒等短指開口，老隊長提出親自教他拉二胡，這可把短指高興壞了，他跑回家告訴母親這個消息，拿出部分積蓄買了一把二胡，每天晚上都拉上兩三個小時。有家人陪伴，有良師指導，有器友對唱，我想那段時光，應該是他最幸福的時光。

其實我是很想跟短指說上話的。他的家，是我們上小學的必經(jīng)之路附近的一間舊屋。有時候他提早收工，就會在家門口拉上幾曲二胡。放學經(jīng)過，總會不自禁停下腳步。我不敢走進，怕他突然抬頭。曲子聽起來很凄涼，氣氛空曠又疏離，音符從二胡飛出來，編織成一層保護膜，將他和外界隔開。我站在那里，端詳著他的臉，緊閉的雙眼，寫滿著與這個世界的隔閡。而有那么一瞬間，能嘗到空氣中的甜味。有曲調(diào)相伴，孤獨的他還是能快樂的吧。

我試過和短指說上話，不過失敗了。那是一個初冬的早晨，一夜的大風刮來了許多碎沙石，把小學門口前的那條路鋪設得崎嶇不平。短指一出門，就先把這條路掃干凈。我背著書包，正跨過那把滄桑的掃把，口中突然蹦出一句“早上好”，短指微微斜視，沒有應我。他被我嚇一跳，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與他打招呼，如果是的話，這個女娃娃為什么要與他打招呼呢？我也被自己嚇一跳，與他打招呼蓄謀已久，卻如此粗暴地脫口而出。我很后悔，忘記了父親的叮囑，沒有稱呼的打招呼，是多么的不尊重，甚至是侮辱。

和他近距離接觸，還有過一回。某年祭神，我和母親去上香，磕完頭后走上前去插香，爐里已經(jīng)滿了，我怕被燙到，極力找一個小缺口，企圖把香火射進去。我圍著爐子找了幾遍都沒有足夠大的缺口，正想回頭找母親求助，短指出現(xiàn)了。他用張不大的雙手，一把抓住了所有的香火，香灰在強力的拔起下自覺地抖動，落在他的手上，腐蝕他的皮膚。不知是我的手似乎感受到了那種疼痛，還是香火的煙太熏眼，我竟流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在母親的聲聲催促下，我狼狽地逃離了那個香爐。后來，我不斷回憶那雙被燙傷的手。蠟燭滴落在他的手掌，香灰故意貼到他的皮膚，他都不疼痛的嗎？也許他疼痛過，習慣之后就不會了。也許他依然疼痛，但是這種疼痛，至少能讓人們每年想起他一次，到底這份臨時工，每年都有人專門去請他來干。

在他人生的后二十年，村委會給他加大了補貼，讓他“退休”，可他還堅持出來掃街，但一天只能掃一兩條路。他的背駝下去后，身板更短小了。雙手揮動那把老態(tài)的掃把，也掃不開多寬的路面。有人笑話他說，“不出來掃一掃，晚上睡不著?！蹦耗甑亩讨?，依然寡言，不為自己爭取，也不為自己辯解。村子里聘請了好幾個環(huán)衛(wèi)工，也在各個路口設置了垃圾桶，清潔的工作量是大大下降的。這時候，人們可能才會想起，從前的短指是多么厲害，一個人掃整個村子的街，而且掃了這么多年。

小學畢業(yè)后，我便很少見到他了。偶然再提到他的名字時，才得知早去世了。當我寫下這些文字時，已把他忘卻許多年。再過十幾二十年，許是沒有人會記得他了吧。我不能忘記呀，不能忘記有這樣的一個人，用他的一生，在贖歷史種給他的原罪。但我能一直記住他嗎？頓時淚流滿面。

作者簡介

陳瑾瑜（1998.07—），女，廣東揭陽人，廣州市番禺區(qū)華南師范大學漢語言文學（師范）專業(yè)，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