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梅

她說，母親從三歲開始就嚴謹教誨她“女人不惹酒”，因她的父親在胃癌晚期的放療劇痛中逝去，所以她不喝酒。那抽支煙？我問。她說也不會，她不是導演洪尚秀影片中抽紅色萬寶路的那種女人，她也不喜歡抽煙的男士。她說，被香煙熏得滿嘴牙垢的男人，只要一開口說話就讓她惡心，就像堂妹的親密男友——“西裝男”。

我掩住煙，側開臉，燃亮吞一口。她彎起手臂穿過光潔的后頸向上撩兩下，把剛洗過的秀發(fā)順下去。她無意的動作“有意”叩醒其他部位的回應，其中“奔放的”幾寸美妙輪廓正好被我匆匆一瞥，看得我浮想聯(lián)翩又耳赤羞愧。

“你知道你剛才的話讓我想到誰？我父親！他嗜煙酒如命根，而且又有像烈酒、煙跡一樣‘高濃度、多變幻’的差脾氣！”我坦白說。

“你過了一個十分悲痛又異常難熬的童年。”她看我一眼，接著說，“不是所有的童年都是童話，就像不是所有的父親都是一座茂密大山。在關于父親的局部回憶中，我父親就像一片萬箭穿心的枯叢，枯叢有撒哈拉沙漠那般遼闊。他從來不抱我、不親我，我大腦不夠敏捷的這個天性，也會無時無刻遭到他尖厲的羞辱，我活躍的‘這里動動那里摸摸’也同樣被他日復一日地辱罵，他說，他非常后悔有我這個‘沒用又害人’的女兒，他說，你看你弟弟！他只喜歡我弟弟……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害人’具體指什么，是不是我的出生‘害’了他本來清靜的人生？是不是我比別的娃多摘了鄰居家?guī)讉€青澀的西紅柿而‘害’了鄰居的生計？沒人會知道我有多想他能夸我、抱抱我，哪怕就一小會兒，很淡的一次。你知道嗎？在他下葬的那天落下了一場罕見的暴雪，我不明白，天空為什么挑選一場雪的厚度把他蓋進土地深處……”

她輕聲隱忍地坦訴著童年的事，就像也是這樣的一個傍晚，她談起二叔（堂妹父親）早年清貧的乞討史一樣。同樣是女人，她堅韌的克制讓我想到阿爾卑斯山脈上絢麗又有力量的冰川，她雖沒堂妹一般標致，但一雙明亮、干凈的大眼睛一直帶著讓我看不倦的美感。

“你可不可以再幫我把這封信轉(zhuǎn)交給你堂妹？”我用中指和食指從牛仔褲口袋深處連夾帶拽，把折成正方形的信摳出來。

“你寫這些她連看都不看的信有什么意義？你知道‘西裝男’怎樣嘲諷你、鄙視你？你都成了他倆一日三餐的笑料！你這是為她寫的第二十七封信吧？拜托你停下這毫無意義的行為，請放手！這是我一直想告訴你的真心話。請不要再騷擾、介入她的生活，這是她昨天叫我轉(zhuǎn)告你的，當然，也是真心話……”她生氣地剜我一眼，沒接信。

“假如什么都需要有意義，那么生活還有什么意義？記得多年前，在東莞第一高峰的立春郊游，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被她奪目的美麗俘虜，瘋狂地愛上了她，我也不想這樣，但卻控制不住自己。你吃過她炒的雞雜嗎？她幾次說‘西裝男’夸她炒的雞雜最好吃，夸她放剁椒的時間與分量的準確性掌握得非常棒。我此生是沒福氣嘗到她親手炒的雞雜，但是，我想說，我會把雞雜洗得非常干凈，然后用最投入的心炒給她吃！我怎么舍得糙俗的油、鹽、椒、蒜、雞精黏滿她迷人的頭發(fā)、臉頰、脖頸甚至呼吸中？這些世間的濁事啊，本應該讓濁物一樣的男人去完成……”

我說得很難過，我的情緒異常脆弱，難過地傍著一棵糖膠樹坐下，接著說，“我知道，并不是所有喜歡都能馥郁甜蜜的芳香，我包容、同情也十分理解無法馥郁甜蜜芬芳的凄涼之愛。我知道，喜歡一個人而強迫對方也同樣喜歡自己是一種羞恥的自私，也是世間最困難的事，但我還是希望她能喜歡我。我想象她為我生兒育女，生個兒我給他剃光頭;生個女我讓她留長發(fā)，我們帶著兒子、女兒一起游家鄉(xiāng)的瀘沽湖。假如她愿意，我們還可以入住瀘沽湖畔我祖母留下的那間木房子，里面有榻榻米以及壘滿世界名著的檀木書架……可是你堂妹，她的心能包容整部生活辭典的布帛菽粟，卻不愿接容一粒我！”

我坐著，我不想起來，我不想沿著東平大道與認識數(shù)年卻連名字都不清楚的一位女子繼續(xù)走下去，我無法接受由該女子轉(zhuǎn)達給我的，關于我深愛女人的“真心話”。我要坐在這里，我就坐這里。我看廣深高速車水馬龍;我看日夜生長，卻被高架橋摧毀的草木生命;我看莞城最后一輪黃昏，在陰郁依舊的松山湖西邊默聲盡褪;我看時間沒被生活鏤空，河流沒創(chuàng)造出逆涌，語言還能順暢地由一個人的心抵達另一個人心的秘處……

我淚流滿面。

我的左肩突然搭上一只溫婉的手，接著另一只手緩緩搭上右肩。我倏地一下渾身震顫，急忙挪開肩膀。我把臉別向暗處，我不能這么輕易把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給莞城的黃昏，和她。但是，她從身后抱住我，確切地說，她由我的背脊向胸前熱烈地攏過來。她雙手貼附在我貧瘠的胸膛，我后背分毫不差地感受到她像春風一樣的溫暖，以及海一樣澎湃的女性嫵媚氣息。

她說，她一直很喜歡我。她說，她被黑夜入侵時，就看我寫給堂妹的信，仿佛我向她耳畔傾訴。她說，信里情意綿綿的情話都好像在那一刻歸屬她，無微不至的絮叨也是贈予她的安眠藥。她說，她每晚都會把堂妹的二十六封信從頭至尾重復看。她說，有兩封已經(jīng)被她的淚水嚴重浸透，爛得無法閱讀……

我沒讓她繼續(xù)說，我不能讓她繼續(xù)說，她每說一句都讓我的心疼得更深。我沖東平大道大聲吼：“可是我喜歡的是你堂妹！我只希望她喜歡我！我只要她喜歡我！”我掙脫起身，茫路狂奔……

就這樣，就是這樣，我在莞城最后的一趟傍晚。

好像是冬初，她嫁給了一位在北京城開面包車的厚實的男人，她端莊且賢惠地擔任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她有兩個活潑明朗的男娃……就這樣，我至今不曉得她叫什么名字……

“東梅！”她堂妹以微信語音的方式極為不屑地告訴我，就在剛剛。她堂妹還是像以前一樣不喜歡我。

作者簡介：醉眠，男，本名熊流明。1988年5月出生于江西省贛州市于都縣。愛好閱讀、創(chuàng)作。2011年-2014年為《金美文學》主筆。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