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今年最大的花市設(shè)在太平路,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十三行”一帶,花棚有點像馬戲的看棚,一層一層銜接而上。那里各個公社、園藝場、植物園的旗幟飄揚,賣花的漢子們笑著高聲報價。燈色花光,一片錦繡。我約略計算了一下花的種類,今年總在一百種上下。望著那一片花海,端詳著那發(fā)著香氣、輕輕顫動和舒展著葉芽和花瓣的植物中的珍品,你會禁不住贊嘆,人們選擇和布置這么一個場面來作為迎春的高潮,真是匠心獨運!那千千萬萬朵笑臉迎人的鮮花,仿佛正在用清脆細碎的聲音在淺笑低語:“春來了!春來了!”買了花的人把花樹舉在頭上,把盆花托在肩上,那人流仿佛又變成了一道奇特的花流。南國的人們也真懂得欣賞這些春天的使者。大伙不但欣賞花朵,還欣賞綠葉和鮮果。那像繁星似的金橘、四季橘、吉慶果之類的盆果,更是人們所歡迎的。但在這個特殊的、春節(jié)黎明即散的市集中,又仿佛一切事物都和花發(fā)生了聯(lián)系。魚攤上的金魚,使人想起了水中的鮮花;海產(chǎn)攤上的貝殼和珊瑚,使人想起了海中的鮮花;至于古玩架上那些寶蘭、均紅、天青、粉采之類的瓷器和歷代書畫,又使人想起古代人們的巧手塑造出來的另一種永不凋謝的花朵了。
廣州的花市上,吊鐘、桃花、牡丹、水仙等是特別吸引人的花卉。尤其是這南方特有的吊鐘,我覺得應(yīng)該著重地提它一筆。這是一種先開花后發(fā)葉的多年生灌木。花蕾未開時被鱗狀的厚殼包裹著,開花時鱗苞里就吊下了一個個粉紅色的小鐘狀的花朵。通常一個鱗苞里有七八朵,也有個別到十多朵的。聽朝鮮的貴賓說,這種花在朝鮮也被認為珍品。牡丹被譽為花王,但南國花市上的牡丹大抵光禿禿不見葉子,真是“臥叢無力含醉妝”。唯獨這吊鐘顯示著異常旺盛的生命力,插在花瓶里不僅能夠開花,還能夠發(fā)葉。這些小鐘兒狀的花朵,一簇簇迎風(fēng)搖曳,使人就像聽到了大地回春的鈴鈴鈴的鐘聲。
花市盤桓,令人撩起一種對自己民族生活的深厚情感。我們和這一切古老而又青春的東西異常水乳交融。就正像北京人逛廠甸、上海人逛城隍廟、蘇州人逛玄妙觀所獲得的那種特別親切的感受一樣。看著繁花錦繡,賞著姹紫嫣紅,想起這種一日之間廣州忽然變成了一座“花城”,幾乎全城的人都出來深夜賞花的情景,真是感到美妙。
在舊時代綿長的歷史中,能夠買花的只是少數(shù)的人,現(xiàn)在一個紡織女工從花市舉一株桃花回家,一個鋼鐵工人買一盆金橘托在頭上,已經(jīng)是很平常的事情了。聽著賣花和買花的勞動者互相探詢春訊,笑語聲喧,令人深深體味到,億萬人的歡樂才是大地上真正的歡樂。
在這個花市里,也使人想到人類改造自然威力的巨大,牡丹本來是太行山的一種荒山小樹,水仙本來是我國東南沼澤地帶的一種野生植物,經(jīng)過千百代人們的加工培養(yǎng),竟使得它們變成了“國色天香”和“凌波仙子”!在野生狀態(tài)時,菊花只能開著銅錢似的小花,雞冠花更像是狗尾草似的,但是經(jīng)過花農(nóng)的悉心培養(yǎng),人工的世代選擇,它們竟變成這樣豐腴艷麗了?!疤旃と丝纱斯ぬ觳蝗?。”生活的真理不正是這樣么!
在這個花市里,你也不禁會想到各地的勞動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歷史文明的豐功偉績。這里有來自福建的水仙,來自山東的牡丹,來自全國各省各地的名花異卉,還有本源出自印度的大麗,出自法國的猩紅玫瑰,出自馬來西亞的含笑,出自撒哈拉沙漠地區(qū)的許多仙人掌科植物。各方的溪澗匯成了河流,各地勞動人民的創(chuàng)造匯成了燦爛的文明,在這個熙熙攘攘的市集中不也讓人充分感覺到這一點么!
你在這里也不能不驚嘆群眾審美的眼力。一盆花果,群眾大抵能夠一致指出它們的優(yōu)點和缺點。在這種品評中,我們不也可以領(lǐng)略到好些美學(xué)的道理么!
總之,徜徉在這個花海中,常常使你思索起來,感受到許多尋常的道理中新鮮的含義。十一年來我養(yǎng)成了一個癖好,年年都要到花市去擠一擠,這正是其中的一個理由了。
我們贊美英勇的斗爭和艱苦的勞動,也贊美由此而獲得的幸福生活。因此,花市歸來,像喝酒微醉似的,我拉拉扯扯寫下這么一些話。讓遠地的人們也來分享我們的歡樂。
秦牧簡介
秦牧(1919—1992年),中國著名散文家。曾任《羊城晚報》副總編輯、《作品》雜志主編、廣東省文聯(lián)副主席、中國作協(xié)廣東分會副主席、暨南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等。其文學(xué)活動涉及很多領(lǐng)域,主要有散文、小說、詩歌、兒童文學(xué)和文學(xué)理論等。代表作有《花城》《藝海拾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