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昧林
“爺爺,爺爺!”
“哎,哎!”
孫子在里屋一聲接一聲叫著。外屋的爺爺答應著,急忙往里屋跑。
“俺娃想咋?”
爺爺站在里屋門口,看著土炕上的孫子,兩只眼笑成兩輪慈祥的彎月亮。
孫子是城里的兒子半月前送回來的,和爺爺奶奶住了十幾天,過幾天就要走了,暑假后孫子該上幼兒園了。
“爺爺,過來!”
孫子站在土炕上,兩只黑葡萄樣的小眼睛忽閃著,沖爺爺擺著胖嘟嘟的小手。爺爺就像中了法術,就六神無主了,爺爺就屁顛兒屁顛兒地湊到孫子跟前。
“爺爺,我要騎馬馬!”
爺爺笑瞇瞇地趴在土炕上,準備給孫子當馬騎,忽然間想起孫子還沒吃早飯。
“親,爺爺出去把飯端來,俺娃兒吃過早飯,爺爺就給俺娃當馬騎?!?/p>
“不行,現在就要騎!”
孫子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抱住爺爺的脖子不放松,撒起嬌來。小人兒一撒嬌,爺爺就心軟了,爺爺就不敢出外屋端飯了。爺爺乖乖地趴在土炕上,當起孫子的乖乖馬。
“駕,駕!”
孫子騎在馬背上高興了,伸胳膊踢腿,上躥下蹬,左搖右擺。
“拐,拐?!?/p>
“停,停?!?/p>
一會兒小騎手又煩了騎馬馬,就喊住馬兒,兩只黑葡萄眼睛一忽閃,一忽閃,又一忽閃,就想起“上天天”來。
“爺爺,我想上天天。”
“不騎馬了?”
爺爺趴在炕上問。
孫子點點頭。
“上就上?!?/p>
…………
奶奶看著院中玩“上天天”的爺孫倆,心里就對老伴兒生出埋怨來:一大早專門帶孩子,也沒有招呼娃娃吃了早飯。奶奶繃著臉走過去,從爺爺懷里抱過孫子,從碗里夾起一塊烙餅去喂孫子:
“寶貝,俺娃娃吃烙餅?!?/p>
剛才對老伴兒黑著臉的奶奶,一轉身在孫子面前已然是笑容滿面。
跟爺爺玩“上天天”玩得正高興的小人兒,讓奶奶抱下來,仿佛從天上掉到了地下。小人兒不高興了,伸出小手一頓亂扒拉,將奶奶手里的烙餅扒拉到地上。
“可惜的?!?/p>
爺爺看著地上的烙餅,臉上掠過一絲不快。爺爺把烙餅撿起來吹吹土吃了。
“寶貝,吃饅頭?!?/p>
奶奶見孫子不吃烙餅,又從碗里夾起半個饅頭去喂孫子。小人兒站在地上,繃著小臉噘著小嘴翻白眼瞪著奶奶,嘴巴緊閉。
“不吃,就不讓爺爺抱你上天天。”
奶奶使激將法。
“不吃,就不吃!”
小人兒讓奶奶給激怒了,伸出小手又是一頓亂扒拉,又將奶奶手里的半個饅頭扒拉到地上。小人兒把饅頭扒拉到地上還不算,又跟過去在饅頭上踩了兩腳。
“你干啥?你敢踩饅頭!”
當爺爺的瞬間像吃了熊心豹子膽,一聲斷喝,跑過去在孫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把小人兒打哭了。
孫子這兩腳踩在饅頭上,也踩在爺爺心上。
爺爺想起兒時刻骨銘心的那一幕。
“食堂”解散的那年夏天,正是地里青黃不接的時候。面黃肌瘦的他和臉浮腫得大頭娃娃似的媽媽,在村子外的空地里挖野菜。他和媽媽已經有五六天沒吃上一頓純糧食煮的飯了。每天稀飯——榆錢串串、槐樹葉葉,摻點兒玉茭面熬的糊糊;干飯——地里挖的甜苣苦苣灰灰菜,拌點兒紅薯面,蒸的菜團子或窩頭。干的,吃在嘴里粗糙苦澀實在難以下咽;稀的,喝進肚子里直泛酸水老想吐。七歲的他餓得肚里咕咕直叫,嘴里直喊:“媽,我餓,我要吃饅頭?!彼系胗泲寢尶诖锏陌雮€饅頭。那是六天前他的生日,媽媽從家中瓦罐里掃出僅有的一點兒白面,摻了玉茭面為他蒸的生日饅頭。他吃了兩個,還有一個,媽媽吃了一半,另一半不舍得吃,一直裝在口袋里。媽媽少氣無力地從懷里掏出裝了六天、干巴巴的那半個饅頭,遞給他,他接過來狼吞虎咽地吃下。他回過頭一看,媽媽卻倒在挖野菜的地里餓死了。
當年在地里,如果自己不吃那半個饅頭,或是再有個饅頭讓媽媽吃,媽媽就不會被餓死。
爺爺老淚縱橫,一邊從地上往手里撿孫子踩的饅頭屑,一邊自言自語地自責。撿著撿著,爺爺竟傷心地蹲在地上,揚手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子:“讓你嘴饞!讓你吃!我是逆子,我是大逆子!我讓自己的媽媽餓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