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莎
去年初秋,我成了桂西北的一名山村教師。這里水源稀少,植被覆蓋率低,一座座石山如同波濤般連綿起伏。而我所在的小學(xué),就隱藏在山海里,它遙遠、孤獨,可是異常明亮,如同一顆被上蒼遺忘的星,墜落到遠離塵囂的山野里。
因為有扶貧任務(wù),教師需要親自入戶,和貧困戶溝通,給他們幫助??尚滦薜拇寮壒罚搅藢W(xué)校就是終點。其他地方都是細細的山路,它們像繩子一樣,一圈圈箍在山腰上。這里的農(nóng)戶住得極其分散,隔幾個山嶺才有三五家。要入戶,只能徒步。成片的無人山嶺、陡峭的山路、萬丈的懸崖,以及對地形的不熟悉,對我來說,都是一道道無形的屏障,難以逾越。校長只好在附近請來一位村民,帶我入戶。
他叫農(nóng)天山,六十多歲,個子不高,面容消瘦,黑黃的皮膚毛孔清晰可見,如同掛在灶臺上熏干的橘子皮。他的額頭橫著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紋,就像泥濘道路上的幾道車轍。而那稀疏的眉毛,仿佛深秋山岡上的荒草,蕭條而荒涼。闊鼻子、厚嘴唇,看人時喜歡咧開僅剩一顆門牙的嘴。他關(guān)節(jié)腫大的手,耙犁一般,抓著一根根部已經(jīng)裂開的竹竿,那是他行走山路時的第三只腳。
當?shù)谝豢|陽光在天邊綻放的時候,我們就出發(fā)了。農(nóng)天山在前面哼著歌,手里的竹竿,一會兒敲敲石頭,一會兒打打草叢,讓人好生奇怪。他的歌,每一個詞都綿軟黏稠地連在一起,讓人聽不清確切的意思??墒歉枨男杀瘣砩n涼,仿佛來自遠古的憂傷。
歇腳時,我問他為什么打這打那?他咧開厚厚的嘴唇,笑說,為了增加人氣嘛,讓大石山區(qū)的各路神靈知道有人來,好出來保護我們。我又問,那你唱的是什么?他哈哈大笑,說,是祭祀用的請神歌。我說我聽不懂歌詞,可是我喜歡那旋律。
農(nóng)天山坐在一片山石遮擋出來的陰影里,周圍的陽光愈明亮,陰影就愈黑暗,使他看上去就像一截百年枯樹。他說,很少有人喜歡這樣的歌,尤其是年輕人,畢竟太悲太老了。接著,他轉(zhuǎn)過頭瞇著眼睛問,你一個姑娘怎么山高水遠地來到這里?類似的問題,在我踏進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就時常有人問。我用慣常的笑容和語氣說,因為我喜歡大山。一般人會追問,山里有什么好,缺電少水、網(wǎng)絡(luò)不通,到了夜里周圍就是一片黑,你耐得住寂寞?農(nóng)天山卻不一樣,他仿佛看透了我內(nèi)心的秘密,笑著露出僅剩的一顆門牙,不再追問。
他站起來,打開一個漆面斑駁的軍用水壺,高舉過頭頂,仰起頭、張開嘴,一股被陽光照亮的清泉,從壺口緩緩倒入他的口中,一陣夾著玉米清香的風(fēng),吹拂到我的臉上,讓人恍惚。
我們起身繼續(xù)趕路,太陽已經(jīng)當空,農(nóng)天山不再哼歌,竹竿也被他橫在身后,他用低緩的語氣說,歌嘛,芝麻婆婆唱得那才叫好。
芝麻婆婆?
就是你的貧困戶。
戶主不是叫葛匯真嗎?
那是書名,我們都叫她芝麻婆婆。
農(nóng)天山說,路途遙遠,為了避免無聊,我就跟你說說這位老婆子吧。我知道,這應(yīng)該是個很長的故事,就扶扶肩上的背包,挺直腰板,打起精神。聽精彩的故事,最忌諱耷拉著腦袋,辜負了說故事的人,也白白浪費了好故事。
農(nóng)天山說,芝麻婆婆一共有四個兒子,可是和她的丈夫一樣,都已經(jīng)死去。聽說,兒子早歿,做母親的都會長壽。芝麻婆婆快八十歲了。
她是水州人,來到山里時,已年過三十?;槭率歉改赴k的,覃家用一袋玉米,就把她娶過來了。一開始,覃家這位男人并不想娶她。因為這男人生得眉目清秀、四肢健全,她的身體卻有些不盡人意。可他已年近四十,在山里,這個年齡再不娶,就有打光棍的危險。周圍人就勸,寒不擇衣、貧不擇妻,有個女人暖被窩,總比自個兒睡素凈覺強。加上父母的半勸半逼,男人權(quán)衡再三,只好滿腹委屈地接她過來。
她有一張圓圓的臉,單眼皮、細鼻梁,嘴唇稍顯豐厚。她的皮膚是健康的麥色,身體亦圓潤得如同一粒飽滿的稻谷??蛇z憾的是,她左邊的袖子是空的,走起路來就像風(fēng)中的柳條,隨風(fēng)飄搖。這事得追溯到她三歲時,在曬場上玩耍,不慎被碌碡碾了左手。那個年代,農(nóng)村沒什么診所衛(wèi)生院,去縣城又遠,只好請赤腳醫(yī)生拿些草藥來敷,不料肉一天天腐爛、化膿,去到縣上的醫(yī)院時,醫(yī)生搖頭,說只有截肢這個方法了。從此,那一節(jié)細細白白的手臂就離她而去,眾人都惋惜,用憐憫的眼神看她,搖著頭說以后可怎么生活喲!她也從此成了冬天的知了——一聲不吭,不管碰到什么,都是垂著眼簾,緘口不言。除了跟父母到田地里干活,其他時候她幾乎都不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都是躲在角落,偷偷伸出小半張臉,窺視外頭玩耍的伙伴,或趴在墻上,用食指不停地摳墻縫。日子久了,大家也不大注意到她,偶爾想起這個人還會忘了名字,只說“葛家那個斷手的!”
她家兄弟姐妹共九人,父母顧不上那么多,其他孩子都成家了,才猛然發(fā)覺,還有個獨臂女兒未出嫁,只好急忙托人說媒,說不要對方的彩禮,只要對方家里有口飯吃就行了,身體方面有些殘缺也無所謂。隔天媒婆就帶來幾個男人的信息,有斷腿的、有眼瞎的、有神經(jīng)方面有問題的。她躲在房間里,聽父母和媒婆在外面篩選一個又一個男人。那些刻意壓低卻又聽得異常清楚的聲音,像繩子一樣一圈一圈地捆著她的心臟,把她的心臟捆得又緊又細,難以呼吸。媒婆還提到九弄一個姓覃的男人。所謂九弄就是要穿過九個弄場才能到達的地方,那里不僅山而且窮,是出了名的光棍村。不過這個男人模樣周正、四肢健全,對方的父母聽說不要彩禮,都樂意這門親事。父母認為這個男人好,跟個健全男人生活會方便些,山就山吧,外頭一會兒鬧饑荒、一會兒搞批斗,弄得人心惶惶沒個定性,倒是山里相對安穩(wěn),種啥吃啥。她聽到這話,小心臟才松了綁。
一開始,男人還不習(xí)慣她的斷手臂,半夜不小心摸到她那半截圓滾滾的肉團,會驚叫起來。她只好換方向睡,而且睡得小心翼翼地,生怕打擾到男人。后來,她自己上山找了截木頭,把木頭掏空,外面用繩子箍起來,一頭牢牢扎著牛皮做成的綁帶,綁在斷臂上。這樣袖子就不會晃來晃去嚇到男人了,晚上等男人睡下后才取下,日子久了,斷臂上的勒痕深到骨頭里去,像刀子刻的一樣。盡管如此,男人卻始終不拿正眼看她,覺得娶她,簡直是虧大了。每次同房,都用被子把她的大半個身子遮住,他說看見她那截斷臂,會讓他喪失做男人的本能。
這個女人,雖然身體不完整,可干起活來比針還細。她把莊稼當成孩子一樣照顧。開春時,她早早地來到地里,披一身陽光,像是披著一襲金線織成的衣服。她把鐵鏟桿子架在右邊的肩膀上,右手握著,一點一點,把土地耕得勻勻的、細細的,泥土在陽光中微光閃爍,像一張溫暖舒適的大床。她讓玉米種子們有序地躺上去,再給它們鋪上一層農(nóng)家肥,就像蓋上一層厚厚的棉被。為了防止鳥獸糟蹋,又仔細地撒上一層薄薄的泥土,用以掩蓋。清明時分,玉米苗長到膝蓋那么高,她就隔三岔五地挑水去地里,屈下腰身,一瓢一瓢地澆灌幼苗,讓幼苗喝得胖乎乎的,像奶水充足的嬰兒。初夏到了,玉米高過了她,她俯身在玉米林中,茂密的葉片完全把她遮沒了。她一邊薅草,一邊訥訥地說著話,仔細一聽,原來她給每一棵玉米都起了名字,她在和玉米們聊天呢。亂紛紛、綠油油的玉米葉,籠罩出一片靜止不動的、叫人心慌意亂的悶熱。這悶熱,一直持續(xù)到夏天,玉米長苞了,紅艷艷的玉米須,像太陽一樣,照亮了她內(nèi)心的期盼。
春種秋收,侍奉公婆,這個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還一口氣生了四個兒子。她常常把男人的活也包攬了,可男人依然看不起她,他看見她一聲不吭唯唯諾諾的樣子就來氣,說她是“一棍子打不出個響屁的人”。還說別人的嘴巴有兩種作用,一種是吃飯,一種是說話;她的嘴巴只會吃飯,不會發(fā)聲,啞巴都不如。她也不惱,自顧自地干活,日子一天天過。
直到一捧芝麻的出現(xiàn),男人才和女人正式翻臉。
那年春天,有人從山外帶了些芝麻種子回來,說這芝麻不管煮什么,或者做什么饃啊、餅啊,撒上一些,都會比平常香。這女人去討了一捧回來,想種在離家不遠的地里。男人看見芝麻就一口咬定女人和那個人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女人垂眼不言,轉(zhuǎn)身想把芝麻種子放好,男人卻不依不饒,說不說話就是默認。他把女人推到門外,把芝麻種子打落在地,然后轉(zhuǎn)身進屋。女人呆立半晌后,默默地伏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把芝麻撿起來。那些比發(fā)絲大不了多少的芝麻啊,就像被父親丟棄的嬰兒,又被母親重新抱回來,得到了溫暖。撿到最后,女人眼也花了、腰也酸了,她抬頭,看看掛在半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圓,把所有的光亮都照射到人間。她竟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和歡喜,于是走進溶溶的月色中,在地里種起了芝麻。
一向溫順的妻子,突然如此大膽地公開反對自己,這讓男人難以接受。第二天,男人一氣之下,卷起包袱就出了遠門。外頭人都笑,夫妻吵架都是女人離家,男人出走倒還是第一次見。
不過說也奇怪,山里許多人都種芝麻,卻沒有一個人的成活。倒是這女人種的芝麻,長勢旺盛,得了豐收。她分給大家拿回去,摻和在玉米粥或菜里,果然有股不同尋常的香味。此后,每年的同一天晚上,她都會在月光下種上些芝麻,收獲后分大家一起享用,芝麻婆婆這名字,也就叫開了。
開始上坡了,蜿蜒細小的石級階梯,向山上延伸。兩邊是大塊大塊的黑色石頭,石頭上有大大小小的裂縫。這些裂縫,或許就是大山的皺紋吧,每一條都吸收了無數(shù)日月精華,見證了許許多多不為人知的山間歲月。
農(nóng)天山為了省些力氣,暫時停止說話。別看他年紀大,卻身輕如燕,步伐輕快,一下子就走到了山的上邊 。我的雙腳卻越來越沉重,不聽使喚。我只好俯下身,雙手攀住巖石,用和大地最親近的姿勢,緩緩前行。
終于到山頂了,下坡相對輕松些,農(nóng)天山接著說芝麻婆婆。
都說親戚不傷百日和,夫妻不生百日氣,但男人離家出走足足有半年,才拖著個疲憊的身軀回來。半年里他去了哪?做了什么?男人只字不提,女人也緘口不問。這樣清凈了一些日子,直到四兒子出事。
那個年代,山里的野生動物還很多,蟒蛇、野豬、禿鷲等,時常在山上出沒,最多的,要數(shù)猴子,經(jīng)常成群結(jié)隊到農(nóng)戶家或地里偷食。
那天早上,芝麻婆婆帶未滿周歲的四兒子去地里種玉米,和以往一樣,她在地上挖一個半米深的窩,把四兒子放在里頭,再在窩里放上一把蒲公英,四兒子抓起一枝,攥在手里搖呀搖,蒲公英就滿天飛,他興奮得哇哇大叫,笑聲清亮,芝麻婆婆回過頭,看見金黃的陽光下,一朵朵白色的蒲公英,像一片片雪花,隨風(fēng)飛揚,飄過高高的山頂,和四兒子的聲音一起,飛進遙遠的天空里。
正當芝麻婆婆回頭種了一會兒玉米時,身后突然傳來尖利的叫聲,回頭一看,只見一只有半人高的猴子在窩旁逗弄孩子,芝麻婆婆嚇得驚叫起來,撒腿就跑過去,手里的玉米種子撒了一地。那猴子受到驚嚇,迅速拉起四兒子抱在懷里,轉(zhuǎn)身就跑,三下五除二就爬到半山腰。情急之下,芝麻婆婆掙扎著要爬上山,可只有一只手怎么爬啊!沒爬幾腳,就掉落下來,她哭喊著撿起腳邊的石頭往猴子扔,猴子卻跑得更快,眨眼就到了山頂,不知是故意還是失手,猴子手一松開,四兒子就像只南瓜一樣,咕嚕嚕地滾下山,芝麻婆婆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從天空翻滾過來。人們知道出事了,循聲趕來,看見芝麻婆婆抱著血肉模糊的老四,像一匹受傷的狼,在曠野里號叫。有人伸手到孩子的鼻子下,發(fā)現(xiàn)已沒了氣。
男人聞訊趕來,看到芝麻婆婆懷里的孩子,哭號了一陣,就帶領(lǐng)幾個男人抄上家伙去“圍剿”猴子。只聽山上人們的喊聲從這個山頭傳向另一個山頭,穿越灌木叢的響聲一陣接一陣,驚起無數(shù)鳥獸。天快要黑時,男人捆著猴子的四肢下山來,他找來一只籠子,把猴子裝進去,說讓它和四兒子一起下葬。人們認出,這是半個月前,小猴子被村里人抓去賣了的母猴子。不知道這只母猴子是太想念孩子了,見到四兒子就想抓去占為己有,還是對人類的報復(fù)?人們議論了一陣,天黑了就散開回家了。男人和父母用草席把四兒子卷起抱回家來。幾個女人來拉女人,勸她回家。女人卻一直伏在地上,不肯起來,雙肩抖動,從身體里傳來“嚶嚶”的哭泣聲。婦女們長嘆一口氣,天黑了,帶娃的帶娃,趕羊的趕羊,想著也許她哭夠了,就回去了。
當天晚上,月色出奇的好。半夜,女人在月光里站起來,轉(zhuǎn)身回去拿起白天丟在地里的鐵鍬,來到家對面的地里挖坑,再返身回屋把四兒子最好的衣服翻出來,再從破草席里抱出冰冷的四兒子,穿上衣服后,就抱著他來到家對面的地里……
把四兒子埋好后,女人回到家,聽到月光下的猴子低聲嗚咽,或許是母親的天性,能理解失子的痛苦,她跪下打開籠子,輕撫猴子的全身,若有若無地說,你也是苦命的啊……然后就給猴子松綁,猴子瘸著一條腿躥出籠子,跑進濃濃的夜色里,過了一會兒,又從夜色中跑回來,在女人的膝蓋處磨蹭了一下,又飛快地轉(zhuǎn)身跑了。那一刻,女人積蓄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第二天清晨,男人早早起身,看見女人像一截干枯的絲瓜挨在門口,他走出門口,看見空籠子和對面地里隆起的小土包,問女人猴子也一起埋了?女人搖搖頭,說放了。男人氣得不行,揪住芝麻婆婆的木手臂,把她摔到路邊,木假肢脫落下來掉在路邊。男人揮動手中的拳頭,朝她打去,邊打邊罵,說大家辛辛苦苦抓來猴子報仇,你卻放了?還說芝麻婆婆表面裝老實人,背地里其實是蛇蝎心腸!被驚醒的眾人紛紛從家里出來勸架,說,人死不能復(fù)活,你打她也沒用!男人卻還不解恨,從旁邊的地里抽出一根爬滿豌豆苗的干枯細竹竿,要向女人身上抽去,芝麻婆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像一只死去的動物。旁人看不下去,搶過竹竿說,一個男人把老婆打成這樣像什么話!
男人卻越想越氣,咬牙切齒地說一刻也不想見到這個瘋女人了,再次卷起包袱走人。
這一走,男人就很少回來了,父母相繼去世后,他回來得更少,聽說外頭正在改革開放,來錢快,大家都說男人肯定是在外面發(fā)財了,隱隱約約地,聽說似乎在外邊有了人。
一個女人帶三個孩子,是很苦。孩子們都是長身體的時候,煮熟的飯菜剛捧到桌上,呼啦一下子就被搶光了。不過女人總有辦法讓孩子們吃飽,她最拿手的,就數(shù)用鮮花做吃食了,比如三四月青黃不接時,她就摘些桃花回來,洗干凈,用開水燙過,然后和玉米粉、雞蛋、芝麻和在一起,煎成餅,就著玉米粥吃,就成了一道美味的午餐了。再往后,槐花開了,她就摘回家洗干凈,撒上玉米粉,蒸上幾分鐘,拿出來淋上蜂蜜,一頓好吃的槐花玉米飯又做成了。
也不知過了多少年,一天,男人突然回來了,他穿著灰色的舊襯衣,背有些駝,滿臉烏黑,像長期浸泡在墨水里一樣,只有兩只眼睛,和張嘴說話時露出的牙齒,白得晃眼。他說要帶走大兒子,芝麻婆婆還沒來得及反對,大兒子就火急火燎地說要去。大兒子當時已經(jīng)十七歲了,高高瘦瘦的,身體里有一股沖勁。此后,男人每兩年回來一次,回一次就帶一個兒子走。帶上三兒子的時候,芝麻婆婆扯著她男人的行李,懇求地說,你好歹留一個人在家吧!男人不耐煩地揮手,說走開走開!一把拽過行李。芝麻婆婆又去拉三兒子的手臂,三兒子氣盛,梗著脖子說,哥哥們都出去見世面了,就留我在這山溝?說著甩開母親的手,奔向他的幸福生活。
三兒子一走,人們再也不見芝麻婆婆戴木假肢了。頭幾天,婦女們同情芝麻婆婆,紛紛來寬慰她。罵幾個兒子是白眼狼,說走就走!可婦女們的同情心,也是有期限的,日子久了,各忙各的,也不大有人來。倒是有幾個媒婆,盯著芝麻婆婆,像盯著一塊上等好肉。隔三岔五地帶來各地不幸男人的消息。哪個男人幾個月前死老婆啦!哪個男人從小腿就斷了,至今仍沒討到媳婦啦!等等等等,他們把芝麻婆婆當成一塊布了吧,專門縫補那些不幸男人的殘缺生活。來得最頻繁的,要數(shù)弄屯的彥三婆。
彥三婆五十多歲,頭發(fā)梳得光滑油亮,蒼蠅都爬不上。她小眼睛、塌鼻子,嘴唇極薄,說起話來像兩片被風(fēng)吹得上下拍打的樹葉,噼噼啪啪響個不停。她中等個子,時常穿著粉紅上衣、綠色褲子穿山過嶺,收集單身男女的消息。她去芝麻婆婆家說過幾次媒,但都被芝麻婆婆拒絕了。芝麻婆婆說,我這個樣子還是不去討人嫌的好,一個人過有一個人過的自在。彥三婆不死心,去芝麻婆婆的娘家搬來救兵。芝麻婆婆的母親,也心疼女兒,跟著彥三婆來開導(dǎo)芝麻婆婆,說女人沒有男人,就像天空沒有云彩,山嶺沒有草木。生病時沒人端水,天冷時還得睡冷被窩,最要命的是,老了動不了了,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彥三婆接過話頭說,就是,凜屯那個拐腳三就不錯,去年他老婆得肺癌死了,留下的兩個兒子三個女兒都已經(jīng)牛高馬大能干活了,你這一過去,也不用擔(dān)心老了生不了孩子,直接撿現(xiàn)成的,等著兒女成家享清福吧!彥三婆說得口沫橫飛,好像凜屯是一條康莊大道,等著芝麻婆婆的就是幸福美滿的生活??芍ヂ槠牌胚€是拒絕了,氣得她母親戳她的腦門罵,你呀,就是死腦筋!
獨自一人,芝麻婆婆更喜歡跟莊稼們對話了。人們看見她把四兒子墳?zāi)沟闹車兜酶筛蓛魞?,然后撒上種子。人們路過的時候,聽見她在喃喃自語:四兒,你說外頭白天黑夜地吵,人不暈嗎?哪像我們這,清凈得風(fēng)都能說話,外頭能聽見風(fēng)說話嗎?不能,要是能,聽到的也只是發(fā)怒的風(fēng)聲。
五月中旬,綠苗陸陸續(xù)續(xù)開花了,鵝黃色的花,在綠葉的襯托下,迎風(fēng)搖曳,成為石山里一道特殊的風(fēng)景。到了六月,花瓣凋零,黃花變成雪絨球。風(fēng)一來,漫天飛舞的蒲公英飄起來,如同紛紛揚揚的雪花。芝麻婆婆從地上站起來,蒲公英像認了主人一樣,飛過來,在她周圍飄揚,遠遠看去,有一種仙氣的美。
后來,有一年,南方的冬天,真的飄起了罕見的雪。強大的寒冷氣流,把男人送回來了,可是,是一個病懨懨的男人。
臘月二十三,是恭送灶神的日子,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把家里清掃干凈,角落也不放過。芝麻婆婆正在鏟灶灰,由于太投入,屋里來人了也沒發(fā)覺。等她起身,回過頭,才看到屋里坐著幾個落滿雪花的人。
原來,大概是早年五六月吧,男人的身體突然像一座被掏空的山,渾身沒力氣,去醫(yī)院檢查,說是塵肺病。那一年,男人像中了毒,身體一截截地萎靡下去,在這節(jié)骨眼上,外頭那個女人卻反對男人再去醫(yī)院,說那是一個無底的窟窿,填不滿的。好在大兒子有些血性,邊跟女人討錢邊帶父親在各個醫(yī)院間奔波。一次,從外頭女人那里要不到錢,大兒子就在屋里翻,錢沒翻到,倒是翻到了父親和兄弟仨的巨額保險單,受益人都是那女人。原來那女人早就盼著他們幾人出事,好獲得巨額賠償,一人不夠,還千方百計唆使男人帶幾個兒子來。難怪這幾年,那女人的臉色一年比一年難看,原來是男人和兒子們活得好好的,她的如意算盤沒得逞。大兒子把四張保險單甩在那女人面前,那女人知道事情暴露了,當晚偷偷取完所有的錢,走了。大兒子追到她的山西老家,兩位九十多歲的老人,以已經(jīng)幾年沒和女兒聯(lián)系為由,將大兒子截在門外,相互僵持了幾天。最后,男人打電話給大兒子,啞著嗓子說,咳咳……我……我們回家吧!
單看男人的外貌,或許誰也猜不出,他才六十多歲。塵肺病三期,將這個曾經(jīng)趾高氣揚、處處為難芝麻婆婆的男人,折磨得蜷成一團,像個大蝦縮在椅子里,儼然已經(jīng)七八十歲了。
人們以為,芝麻婆婆會賭氣,不理這個拋棄她多年的男人。她卻沒有。天氣好的時候,她會推他到外面曬會兒太陽,晚上會給他按摩全身。長期坐著不動,使他的身體多處浮腫,像遭受饑荒一樣,用手指在腿上可以摁出坑來。他的喉嚨似乎藏著一架抽風(fēng)機,經(jīng)?!昂艉艉簟钡仨?,里面卡著濃痰,但男人沒有力氣咳出來,只有當痰堵住喉眼的時候,求生的本能才會將它咳出。他總是撕扯著胸口的衣服,說他的胸膛里住著一只老貓,整天用尖利的爪子撓他,把他的肉啊、肺啊、心啊都撓爛了。他時常蜷在門檻上,敞開衣服問路過的人,他的胸口,是不是像水泥漿一樣稀爛了?人們?yōu)榱税参克?,說沒有,還光溜著呢!有時實在是累了,撕扯不動了,男人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眼前的大山,山腳下綠油油的芝麻地里,一個身影在晃動。
男人拒絕去醫(yī)院,他說用剩下的幾個錢起房子吧,沒辦法,山里只有兩間木房子,留不住媳婦。尤其是大媳婦,是外頭的,不習(xí)慣山里生活,住了一星期就回娘家了。兒子們也聽話,自己打磚、挖地基,轉(zhuǎn)年秋天,一層平頂房起好了,可是男人因為一口痰沒咳出來,活活憋死了。
可是接下來,幾個兒子竟然都查出了塵肺病,那只老貓仿佛是這一家子的魔咒,就像當年帶走男人一樣,把兒子一個個帶走了。
每一次葬禮,芝麻婆婆都會請來道公,給死去的親人超度。她把他們都埋在老四的周圍。五個墳?zāi)梗蕛膳帕虚_。三兒子下葬的那天晚上,月色特別好,三兒媳挺著個大肚子,剛吹滅蠟燭要上床,哀哀的歌聲,突然連同月光一起,滿窗戶地灑進來。那歌聲悲涼、寒冷,卻又那么純凈,就像從月光里滲出來的一樣,和著和煦的山風(fēng),濕潤了整個村莊。三兒媳出門,循著歌聲而去,看見老屋前,芝麻婆婆坐在月光里,歌聲就是從那里升起來的。這是喪葬歌中的“亡靈歸祖歌”,幾場葬禮下來,芝麻婆婆竟然會了。在芝麻婆婆如泣如訴的歌聲中,三兒媳突然驚住了,繼而淚流滿面,因為她看見,丈夫突然出現(xiàn)在月光中,像踩著一朵云,向她飄過來。他一如生病前一樣健康,富有活力。
此后,月色澄明的夜晚,芝麻婆婆就會唱歌,而聽到她歌聲的人,總能夠看見去世的親人。有一次,隔壁的伍叔起身夜尿,聽到芝麻婆婆的歌聲像潮水一般涌過來,就推門而出,在院子里居然看見過世的母親,坐在月光下,雙手上下拉動,如同生前縫補衣服的樣子。這位年過半百的漢子,當即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起來。還有一次,是傍晚,天還沒黑透,月亮早已當空,像一枚透明的硬幣,印在天上。芝麻婆婆的歌聲,突然就在大地上升起,像一縷霧,似有若無地在群山之間漂浮。劉嬸正趕著羊群回家,歌聲飄至,羊群紛紛跪下,幾番吆喝也無濟于事。劉嬸拿起鞭,正打算向羊群揮舞的時候,她詫異地發(fā)現(xiàn),有幾只母羊的眼里流出了淚水。而此時,劉嬸看見去世的兒子正在山上行走,一邊走一邊回頭微笑,正在這時,夜空中閃過一道光芒,照亮了整片天空。
這事傳開了,好長一段時間,芝麻婆婆的家里斷斷續(xù)續(xù)地來了一些人,有好奇的,有想見見去世的親人的。月圓之夜,他們在屋外期待芝麻婆婆的歌聲,像月色一樣撲來。的確有好些人見到了逝者,不過也有些人未能如愿。像種老屯的覃桂花,近來總在夢里看見去世多年的母親,衣衫襤褸、饑寒交迫地在她屋前徘徊。這讓覃桂花寢食難安,想必是母親在另一個世界里過得并不好。覃桂花的父親很早就過世了,她是由母親獨自帶大的,所以對母親的感情特別深,她來到芝麻婆婆這兒,想借助芝麻婆婆的歌聲見見母親,如果可以,她想和母親說說話,問問她在那邊有什么難處。可覃桂花一連聽了三個晚上,還是未能見到母親。芝麻婆婆便勸她去看看母親的墳?zāi)梗遣皇菈牧耸裁吹胤?。覃桂花選了個吉日,帶上水果餅干,踏著露珠而去。清除雜草時,果然在墳?zāi)沟淖筮叞l(fā)現(xiàn)了個拳頭大的洞口,正逢雨季,里面積滿了水。覃桂花嚇跌在地,隨即捶胸頓足,跪在地上慟哭,一遍遍喊娘,說讓她老人家受苦了,這就去找人來修。墳?zāi)剐藓煤?,覃桂花再也沒有夢見過母親。
一開始,兒媳們和鄰居在芝麻婆婆的歌聲中,還會一起難過,可是過了痛苦期,他們就煩了,嫌這歌陰氣太重,帶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回來,大家就三令五申地不給唱,也不給外頭人來找芝麻婆婆唱。好在,芝麻婆婆住的老房子離村里有點距離,新房起好至今,她都沒有在那睡過一晚。芝麻婆婆說老房子好住,而且每天晚上,丈夫和幾個兒子,都會回來,在那所老房子里和她相見。這話許多人都不信,幾個兒媳也當那是瘋話??稍聢A的夜晚,里面的確會傳出喁喁的談話聲,湊近一聽,里面果真有男人的聲氣。嚇得偷聽的人渾身發(fā)毛,哆哆嗦嗦地跑開。這事傳開了,路過這老房子的人,都會不自覺地加快步伐,覺得老房子的門窗陰森森、黑乎乎的,總有股陰冷的風(fēng)飄出,吹得脊背發(fā)涼。
可是,大家知道,那破房子里,只有芝麻婆婆一個人。
芝麻婆婆只好壓低嗓子唱,那聲音只縈繞她一個人。有一次,她給玉米薅草時,不再和玉米們聊天,而是唱起了歌,這悲苦的歌,纏繞著每棵玉米,使它們垂下了葉子。據(jù)說,那一年,那一片土地結(jié)出的玉米棒子,失去了往時的香甜,變得苦澀無比。
又要上坡了,這一條山路呈螺旋形往上。我們再次休息,以便積蓄力氣爬坡。
塵肺病不是可以向原單位申請賠償嗎?我問。
農(nóng)天山呷了一口酒,陶醉地發(fā)出一聲舒適的嘖嘆聲。他說,也去討過,但拖著個病,沒多少精力折騰,還沒來得及跟人扯呢,死神就招呼他們?nèi)チ?。聽說倒是賠了些錢,但哪夠洗肺?現(xiàn)在只剩幾個寡婦和孩子,幾畝地,養(yǎng)七八口人,也難,大兒媳受不了,跑了。現(xiàn)在好不容易評上了貧困戶,得了低保和搬遷指標,眼瞅著好日子來了,可麻煩也跟著來。他們一大家子都在同一個戶口本,芝麻婆婆是戶主,她不愿意搬,就意味著全家不能搬。為了這,兩媳婦沒少鬧情緒,村委也派人來動員幾次了,整個村委六個屯,只有這老婆子像打了樁似的,半天撬不動,其他的動員戶,也就動搖了。
又走了半個小時,終于看到山腳下的房子了,小小的山窩子,住著六七戶人家。我們沿著一條小路下去,兩邊有一小塊一小塊的土地,土地外壘著石墻,以免泥土流失。這些富有工匠精神的石墻,有人的腰身那么高,不用水泥黏合,只根據(jù)形狀的需要一塊塊石頭疊起來,有的有拳頭那么大,有的有大腿那么粗。一堵堵石墻橫在山腰上,如同一面面旗幟在飄揚,有一種壯觀美。這里沒有高大的樹,只有矮矮的灌木和長長的藤條。這個時候,玉米已經(jīng)收走了,地里爬滿了紅薯藤,間或出現(xiàn)一兩只碩大的南瓜,像是綠葉間閃耀的金色太陽,照亮了整個秋天。
因為地?zé)o三里平的特點,這里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的干欄式房屋,用杉木當成柱子,因坡就勢地架起來,與另一邊的山坡,把樓房支撐平衡,遠遠望去,房子好像鑲嵌在半山腰一樣。這些房子,一共有兩層,下層養(yǎng)牲畜和堆放雜物,上層住人,它們大多年久失修,搖搖欲墜。
一層平頂小樓,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樣的小樓,在木房為主的山窩里顯得有些突兀??墒且灿行┠暝铝耍鈮σ呀?jīng)發(fā)黃、爬滿了青苔。窗口也銹跡斑斑,有兩個窗格已經(jīng)沒了玻璃,用幾張小學(xué)生練過字的方格紙糊著。屋前的空地上,兩個孩子摟著一只山羊,爭相騎上去,看見我們來,撇下山羊,撒腿跑進屋里。屋里傳來女人的斥責(zé)聲,見鬼啦,跑什么跑!農(nóng)天山趁機接話,有玉媽!
一個女人快步走出來,她大約四十歲,穿著灰色褲子、黃色短袖上衣,眼睛和臉頰都深深地凹陷下去。見到我們,她黯淡的臉龐一下子就堆起笑容,說,呀,是天山叔呀,快進屋坐!
從熾熱的陽光下進到屋里,感覺一片黑暗,一下子難以適應(yīng)。坐了一會兒,才漸漸看清周圍。屋子的左邊,橫著一張漆面斑駁的木沙發(fā),沙發(fā)前兩個籮筐,里面的玉米粒,金燦燦的,如同一片明亮的光輝。兩個小孩擠在墻角,又害羞又好奇地看著我們,看見我看他們,就哧哧地笑,把臉轉(zhuǎn)向墻邊。
農(nóng)天山坐在矮凳上,伸了伸腳,問,有金在學(xué)校吧?
對,周末才回。
這是幫扶你們家的張老師,城里的,不認識路,校長叫我?guī)砹私饬私饽銈兗业那闆r,主要是動員老婆子。
我笑著對她點頭,她也對我報以微笑,可當農(nóng)天山說到老婆子時,有玉媽的臉瞬間沉下來,沒好氣地說,這個瘋婆子,自己不想搬,還連累我們……
她人呢?農(nóng)天山打斷她的話。
在老屋!有玉媽看向那兩個小孩,有玉,去,叫你奶奶來!
較大的一個小男孩,得到了命令,立刻像只兔子一樣蹦出去。
在等芝麻婆婆的時間里,我拿出手冊,跟有玉媽了解基本情況。他們現(xiàn)在主要還是種植玉米,飼養(yǎng)些家禽,她和弟媳,也就是有滿媽商量好了,她在家照顧孩子,弟媳到外面打工,以補貼家用。
大約十幾分鐘,有玉急匆匆地跑回來,在他媽媽面前停下,喘著氣說,奶……奶奶不來。
干嗎不來?有玉媽沉著臉。
有玉不說話,緊張得支支吾吾。
你怎么說的?有玉媽又問。
她問……問我去干嗎,我說有位、有位老師來……
你個死腦筋!有玉媽伸出長長的手臂,越過籮筐往有玉的屁股上拍了一掌,你這樣說了她還會來嗎?六歲了,還這么傻,少交代一句都不行……
有玉捂著屁股跳起來,一邊嗚嗚地哭一邊說,總是打我,為什么不打弟弟!
還嘴硬!有玉媽又揚起手。
別打孩子了,我和老師去看看吧!農(nóng)天山起身走出屋。我從包里拿出兩包蛋黃派給有玉說,別哭了,去和弟弟一起吃!有玉看了一下他母親,抓過蛋黃派就跑。
我跟著農(nóng)天山,來到一所矮矮的兩層小木房前,門關(guān)得緊緊的,農(nóng)天山邊拍門邊喊,芝麻婆婆,芝麻婆婆!里面安靜得似乎從來沒有人住過。門口有一條手指粗的門縫,我們瞇著眼從那往里看,黑乎乎的,只看到幾只灰撲撲的壇子和一張八仙桌。農(nóng)天山轉(zhuǎn)身,瞇著眼睛看遠處。我順著他目光的方向看過去,那里有幾座矮矮的土墳。
我們只好回到有玉媽那兒繼續(xù)等待,看看有沒有機會見到芝麻婆婆。有玉媽給我們打來兩碗濃稠的玉米粥。
吃吧,這可是好東西!農(nóng)天山說完,就開始一通吸吸嗦嗦吃起來。我吃了一口,爽滑細膩,既果腹又解渴。
有玉媽重新坐下剝玉米。一粒粒金黃的玉米,在她的手上,如同一粒粒金子,紛紛脫離玉米芯,從她的指縫間落下,撲進籮筐里。她一邊剝,一邊絮絮地抱怨,說她已經(jīng)不止一次跟這個瘋婆子說了,到了外邊,有電有煤氣,不用燒柴點蠟,房子亮堂,而且靠近鎮(zhèn)上,孩子讀書方便,可她就是不同意,這山旮旯,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惦記的!
可外頭沒有地,沒有豬圈羊圈,她離不開這些東西。農(nóng)天山說。
呸,她就是擔(dān)心出了外頭,我和有滿媽像她的大媳婦有金媽一樣跑掉,不給她養(yǎng)老!有玉媽憤怒地說。
聽有玉媽和農(nóng)天山絮絮叨叨地聊天,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兩點多鐘了,還沒見芝麻婆婆出來。農(nóng)天山?jīng)Q定先回去,不然天色一晚,就不好趕路了。
或許是故事已經(jīng)講完了,或許是已經(jīng)疲乏了,回去的路上,農(nóng)天山幾乎不言語。間或有鳥的叫聲傳來,更顯出山間的清幽了。遼闊的天空,干凈的空氣,稀疏的人煙,雖然沒有故事聽,可是,一路走回來,我發(fā)現(xiàn),內(nèi)心如此平靜。
當最后一縷晚霞在天邊凋零的時候,我回到了學(xué)校,農(nóng)天山也回家了。飯?zhí)冒⒁踢€幫我留著飯菜,簡單吃過以后,我就回宿舍,把疲憊不堪的身體交給硬木床,關(guān)上因電力不足而昏黃的燈,在學(xué)生朗朗的晚讀聲中,踏實睡去。
半夜醒來,外面已是一片寧靜,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照進來,像一襲雪白的綢緞鋪在床前。這是我見過的最純凈的月光,毫無雜質(zhì)、清澈明潔,讓塵世的一切都變得和諧安寧。一股難以形容的感動突然涌了上來,我想起了未能謀面的芝麻婆婆,這樣美好的月光,她有沒有唱歌?她的歌聲真的可以讓逝者的魂魄歸來?這些遐想,無疑讓芝麻婆婆平添了幾分神秘,讓我愈發(fā)好奇。我突然覺得,芝麻婆婆的故事,就像這一片月光,照進了我內(nèi)心最陰暗的角落,讓我在迷茫的思緒中,感受到了直面人生的光芒。
人就是奇怪,越是見不到,就越是想去見,仿佛有一團魔力在吸引著你。
中秋節(jié)放假那天,我往背包里塞了吃食,找到覃有金,跟著一群小孩踏上窄窄的山路。孩子們嘰嘰喳喳如同一群歡快的小鳥,他們的天性,在這干凈的天地間得到了盡情的釋放。他們爭先恐后地告訴我,哪一種草會開出什么顏色的花,什么時令山上會云霧繚繞。有孩子問我,城里應(yīng)該就像天堂一樣吧,什么都有。我說,這里才是天堂,城里的白云不是白云,藍天不是藍天,它們模糊一片,像一張弄臟了的白色桌布??墒悄銈兛催@里,白云是白云,藍天是藍天,分明得很,像天堂一樣漂亮。
一路上,大家說說笑笑,倒也不覺得路途遙遠。只是覃有金,一直默默地走在人群的后面,一句話也沒說。他本是讀初中的年齡,可現(xiàn)在才讀五年級,稚嫩的臉龐有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憂郁。
有玉媽從地里看見我們來,就放下手里的活跑回來,大老遠的就叫道:
張老師,您來啦!她接過我肩上的包,又倒一碗開水往我手里塞。
我喝了一口水,問她是否介意我在這過中秋。
她笑容滿面地說,我巴不得你天天住這呢。
有玉媽叫覃有金帶我去見奶奶,她壓低聲音對有金說,帶老師從貴叔家的后門繞過去,不要讓你奶奶看見。有金點點頭,就出門了,我緊隨其后。我們穿過一戶人家的后門,再從一個小斜坡向老屋走去。
門敞開著,破敗的老屋里,彌漫著一股陰寒的氣息,潮濕、陰冷,夾著泥土的味道。陽光從屋頂?shù)耐咂p隙鉆進來,形成一束束銀柱垂直而下,細小輕盈的塵埃,在光柱里飛舞,如同一條條明亮的銀河,有熠熠閃爍的星象。光柱旁,一個佝僂的身影轉(zhuǎn)過來。
她已經(jīng)很老了,沒有我想象中的神秘和仙風(fēng)道骨,只是一個普通的小老太。她干干瘦瘦的身體藏在灰色的斜襟上衣和黑色的寬大的老式褲子里。左邊空蕩蕩的袖子扎成一團,固定在半截斷臂上。她的腰很彎,像一座快要坍塌的拱橋,整個頭埋在膝蓋前,臉朝下,只看見滿頭凌亂的白發(fā)。她抬起頭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唇都已經(jīng)模糊,五官隱藏在深深淺淺的皺紋里,兩道渾濁的目光從皺紋的縫隙里艱難地射出。
奶奶,張老師找您。有金低低地說。
我以為芝麻婆婆會拒我于門外,或者對我不理不睬。沒想到,她卻舒展她的皺紋,給我一個溫暖的笑容,她說,坐,你坐!她的聲音略帶沙啞,似乎不是從喉嚨里發(fā)出的,而是從地窖深處發(fā)出來的。她單手拿著一簸箕干豆角,艱難地移動身子。覃有金連忙過去接過簸箕,放在門口處,祖孫二人坐在門檻上,開始一條一條地剝干豆角。
我看看他們,又看看門外燦爛的陽光,一種恬靜、祥和的氣息突然包圍了我,之前準備好的那些勸慰的話,此刻竟像滿地的落葉,被門外的秋風(fēng)吹得一干二凈。我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教育、醫(yī)療、各色小店等,在他們面前變得黯然失色。所以,我準備好的一肚子話,始終沒有越過我的嘴唇,履行它應(yīng)有的意義。倒是我的身體,主動靠攏過去,和他們一起剝干豆角。
不知不覺,太陽已躲到山后去了,換了個又大又圓的月亮上來。八點一過,鄰居們就陸陸續(xù)續(xù)拿出供品。有玉媽用一個盤子裝月餅,我起身從包里拿出一些水果、零食。有玉媽不好意思地笑說,張老師,太讓你破費了,你這是……我說不過一些小零食而已。我們一起來到院中,對著月亮的方向擺上小方桌,燃好香爐,放上準備好的供品。月光溶溶,不知是月亮享受著這些供品,還是這些供品享受著月色。
這是我第一次在異鄉(xiāng)過中秋,糅合了鄉(xiāng)愁的月光,竟如此皎潔與明朗。
我問有玉媽,芝麻婆婆今晚會唱歌嗎?有玉媽反問我,什么歌?我說,喪葬歌中的“亡靈歸祖歌”,聽天山叔說,她的歌聲能讓人看見死去的親人。有玉媽一擺手,說,嗨,她要是有這本事,我們早就發(fā)財了!天山叔瞎編逗你玩的。說完,有玉媽轉(zhuǎn)身進屋招呼老人孩子出來。
我驚愕地呆立在月色中,真的是農(nóng)天山瞎編的?還是有玉媽忌諱談這件事?
我?guī)е鴿M腹的疑問,和他們祭拜月亮。分大月餅時,有玉媽主張分七大塊,因為這里就六個人,加上在外頭的有滿媽就是七個人。芝麻婆婆卻執(zhí)意分十二塊,兩人為此鬧得不愉快,可有玉媽最終還是順從芝麻婆婆的分法切了十二塊。
吃罷月餅,已是九點多鐘,有玉媽叫我去跟她湊合睡一晚,我卻提出想跟芝麻婆婆去老屋住。有玉媽吃驚地看著我,勸我別去,說那房子比老太婆還老,老鼠蚊子一大堆。芝麻婆婆聽到這話卻不樂意了,咕噥地說,就你們那房子好,我這可住了三代人呢,走,老師,跟我來。我對有玉媽報以微笑,然后就隨著芝麻婆婆,借著月光,向老屋走去。
進了老屋,芝麻婆婆熟練地從桌子抽屜里摸出火柴點亮蠟燭。她說她這屋子,一直沒拉電,她不習(xí)慣那些亮晃晃的光,還是蠟燭的昏暗實在,讓人踏實。她把手上的月餅放進碗櫥。然后帶我走進里間,讓我和她同睡一張床,因為沒有多余的床了。
那是一張搖搖晃晃的床,一坐上去,就“咯咯”地響,似乎隨時有坍塌的可能,我只好小心翼翼地,不敢放大動作。芝麻婆婆入睡很快,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很快睡意也席卷了我,畢竟今天走了幾個小時的路。
半夜,迷迷糊糊地,我被絮絮的講話聲驚醒,仔細一聽,居然有幾種聲音,還有男的。我的心為之一驚,立刻清醒過來,想起農(nóng)天山說過,芝麻婆婆的老屋里,時常傳出男人的聲氣。難道芝麻婆婆的丈夫和兒子的魂魄,真的歸來了?我的心臟在胸腔里“突突突”地跳著,我起身躡手躡腳來到門口,看見芝麻婆婆獨自坐在八仙桌左邊的位置,桌上每個位置前都擺放著月餅。芝麻婆婆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句什么,又用男聲回一句,接著又換一種男聲說幾句,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僅聽聲音,真的會以為這屋里有好幾人。我終于明白,農(nóng)天山口中所說的魂魄歸來,是怎么一回事了。
過了一會兒,芝麻婆婆把五碟月餅放進一個小籃子里,踱著蹣跚的步伐,走到一個往下的樓梯口,把籃子放在旁邊,雙腳跨進樓梯里,下了半個身子,就伸手拿過籃子,然后繼續(xù)往下走。我心生疑惑,大半夜的,芝麻婆婆拿月餅去哪呢?
我跨出里間,來到樓梯口往下看,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芝麻婆婆呢?
借著手機屏幕的微光,我跨上樓梯,樓梯很陡,踩上去咯吱作響。下面是吊腳樓的一層,這里沒有飼養(yǎng)家禽,只堆放了一些柴火和雜物,芝麻婆婆呢?我環(huán)視四周,角落一個洞口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過去,用光一照,發(fā)現(xiàn)下面是一條可容納一人的通道。芝麻婆婆進了通道?這條通道通向哪里?我感覺心臟亂撞,幾乎要破胸腔而出!
再三考慮,與其說是禁不住好奇,不如說是想進一步了解芝麻婆婆。思量再三,我走進了通道。
這條地道約半個人高,墻壁濕漉漉的,地面倒很光滑,想必是經(jīng)常有人走動,每走幾步,就有巨大的石頭在阻擋,通道只好向別的方向延伸,彎彎曲曲,到底地面上是什么方向,我也分不清了。大約走了十幾分鐘,隱隱的,前方有燈光,我知道芝麻婆婆就在前面,于是關(guān)上手機,摸黑前行。慢慢地,近了,地洞盡頭的景象讓我為之一震:芝麻婆婆的面前,躺著五具骷髏,最小的那一具,骨頭已經(jīng)散架,甚至殘缺,另外四具成人的骷髏相對完整,它們排成一列,空洞漆黑的眼睛,以及暴露出來的牙齒,似乎在微笑,只是那微笑帶著陰森恐怖的氣息。五具骷髏前,分別擺著五碟小月餅,芝麻婆婆在骷髏前變換不同的聲調(diào)說話。她一個人扮演著全家人。
我跌坐在地上,脊背如同澆灌了一注冰水,渾身顫抖。我終于知道,芝麻婆婆為何一直不愿離開這里了……
寒冷的冬天過去了,春天在一片鳥鳴聲中緩緩醒來。搬遷的那天,大家忙里忙外的,一片喜氣洋洋。有滿媽也回來幫忙,一家人里里外外收拾東西,所有家當都打包好了,大家歡天喜地地扛著東西上路。只有芝麻婆婆一個人,枯坐在老屋的門前。
最后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溝通,鎮(zhèn)上同意保留芝麻婆婆搖搖欲墜的老房子,但無論如何是不允許回來住的了,畢竟房子太老了。芝麻婆婆這才同意搬遷。
奶,走啦!隊伍里,孫子的一聲吆喝,讓芝麻婆婆回過神來。
哦……芝麻婆婆回了一聲。她緩緩站起來,絮絮地說,走了,大家都走了……
在前行的隊伍中,我轉(zhuǎn)身看芝麻婆婆,她獨自一人,顫顫巍巍地走上崎嶇的山路,走走又停停,回頭看那孤零零的老屋。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整個山村,甚至整個天地間,都是模糊的背景,只有芝麻婆婆一個人是清晰的存在,她被無限放大,無限放大,成為一種讓人為之震撼的守候的象征。
后來因為動態(tài)調(diào)整,我不再掛葛匯真這一戶,也未能再見到她。時常聽人說,她隔些日子就會回山里一下,只一下,又出來。每當我看見皎潔的月光,總幻想著能聽到芝麻婆婆的歌聲,那歌聲,能夠和月光一起,照進我的內(nèi)心。我還想象著,芝麻婆婆獨自一人在村莊里,嚶嚶地唱著她的歌,不,她肆無忌憚地唱著她的歌,天地空曠,歌聲嘹亮,那是她一個人的村莊。
責(zé)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