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
“枯木逢春”是句成語,我是那逢春的“枯木”。
——題記
1982年12月底,我從部隊退伍來到嵩縣這個陌生的縣城。初來乍到,誰也不認識,甚是孤獨。
一天晚上,我在縣委院里穿行時,老遠聽見大會議室里傳來悠揚頓挫的朗誦聲: “染出的錦綢/像群彩蝶/翩舞著,飛出了廠門……請留步,送春的彩蝶/把我的愛捧給祖國母親!”循著這悠揚的聲音,我疾步向會議室走去。原來,是在舉行團縣委組織的辭舊迎新青年詩歌朗誦會。站在臺上朗誦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朗誦時,他不時揮舞著手臂,洪音伴著手臂翻飛浪卷,沖破夜的羈絆,仿佛把天上的星月沖洗得更加明亮。我被他的詩情深深感染,心里的落寂一掃而光。
與會的人說,他是縣絲綢廠的工人,叫龔堅,業(yè)余時間經(jīng)常寫詩,在6個省市報刊上發(fā)表過詩篇,頗有名氣。會后,我急于結識他,便經(jīng)人介紹與他認識。頭一次聽他說話,心里就覺得舒坦。他對我說: “你的到來,為我們文學隊伍又添了一名生力軍,我又多了一個文友?!?/p>
自此之后,我便不再感到孤獨寂寞,經(jīng)常聚集在他家里和一些青年切磋詩、小說、散文,交流寫作心得體會。1986年,我的小說《蘭花草》在《洛陽曰報》刊發(fā)后,他中肯地對我說: “文學歸根到底,不是憑一天到晚夸夸其談讀了多少名著,而是要實實在在撲下身子動筆去寫。你這篇寫得好!以后再叫我看你稿子,我就以此作為標桿來衡量。”他掏心窩子的話,讓我覺得他不是信奉“文人相輕”的人,也不是隨便奉承的人,而是實實在在的人,是完全可交的文友。
20世紀80年代初,社會上流行跳交際舞,龔堅對跳舞很上心。他跳起舞來與他寫詩時的縝密不沾邊,總是把粗獷帶到舞里。記得他那時跳舞總是大步流星,像趕鴨子,經(jīng)常踩住舞伴的腳,踩得舞伴“哎喲喲”喊疼,中途甩開他不跟他跳,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我在一邊看著,心里想:寫詩時的細膩和跳舞時的笨拙,怎么就集龔堅于一身,而不能協(xié)調統(tǒng)一呢?唉!也許這才是真實灑脫的他!
與他相處四年多后,我離開了嵩縣。這一別就是30年。30年,對于歷史長河只是一瞬,而對于人生則是那么的漫長和珍貴。龔堅現(xiàn)在還在絲綢廠工作嗎?生活過得好嗎?這些思念經(jīng)常在我心頭縈繞,揮抹不去。一天下午,我從好友石玉川那里得到龔堅的聯(lián)系方式。據(jù)說,龔堅在1995年下崗,現(xiàn)在在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并擔任嵩縣作家協(xié)會主席。我聽后半喜半憂,喜的是龔堅作為嵩縣文學界的一面旗幟,一定寫了不少作品;憂的是龔堅的生活可能還是很困難。
于是,我迫不及待撥通了龔堅的電話。 “你是誰?” “你猜!”說話時,我似乎聽到了我的心跳?!叭T峽濤吧!”我說“是”。他說: “我們好多年不聯(lián)系了,我經(jīng)常想你,還打聽你的消息,也一直沒打聽到,這回好了,我們終于聯(lián)系上了!你現(xiàn)在還寫東西不?”他三句話不離本行。我說“好多年不寫啦!”他說:“還得寫呀,權當耍哩!你還是有些文學基礎的,我記得你很早都發(fā)表過小說,至今我保存的還有?!蔽艺f: “在信貸部門工作,經(jīng)常要求寫經(jīng)濟論文,不鉆研業(yè)務,飯碗就會丟了,沒辦法呀!再說我又不是科班出身,只有丟卒保車了。”與龔堅通完電話,我心想,這年月大家都在夜以繼日掙錢,誰還在那舞文弄墨,干那不打“糧食”的活兒呢?難怪這么多年他還是個清貧戶,原來他把心血都花在那上面去了。
2017年農(nóng)歷二月二,我回嵩縣為父親掃墓。分別30年后,我與龔堅在伊河賓館緊緊擁抱在一起。30年歲月的風霜雨雪,30年的花開花落,30年的牽掛思念,30年的相見美夢……都在這一瞬間詮釋了。
那天見面,龔堅講述了他下崗后養(yǎng)家糊口的經(jīng)歷。說著說著,他長嘆一聲“剛下崗那會不怕你笑話,家里連買鹽的錢都沒有,我躺到床上癡癡想了兩天,做生意無本錢,別的手藝又不會,最后只有回到鄉(xiāng)下出力氣背礦石。不過話說回來,我還得感謝背礦石,是背礦石超強體力的活兒,使我筋骨得以運動、活絡,胃口也大增,從那以后胃病再沒犯過,好像被礦石嚇跑了似的?!闭f到這,龔堅一臉的欣慰。
我靜靜地聽著龔堅豁達地講述著自己的艱辛,心里像針扎一樣難受。沉默了好長時間,不知道向他說什么才好。后來還是他打破了沉默,把話又扯到了文學上,樂觀地勸說著我: “濤,文學這條路很誘人,一旦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要輕易放棄,但也不是所有走上這條路的人都會成為名作家的。不過我們都老了,沒事把真情實感寫出來,權當耍哩,不寂寞就行?!甭犞従o推心置腹的話,我還是不屑一顧,反說道: “現(xiàn)在老了,眼睛花了,身體多處出了毛病,力不從心了?!痹捳f到這份上,龔堅也無可奈何。分手時,他還癡心不改地把他已出版的小說、散文、詩歌文集《傾聽心音》送給了我。
嵩縣握別,轉眼已經(jīng)兩個月?;氐奖本┖?,除了帶外孫女外,剩余的時間我也不讀書,不看報,甚至不再思想,似乎生命已走到盡頭,慢慢等待“那邊”的召喚。正當我百無聊賴時,想到龔堅送我的書到現(xiàn)在也沒看一眼,萬一哪天他問我有何意見時不就很難堪了嗎?基于這點小心眼,我就信手翻翻,以期應付。
我先看《背礦山》的詩,又看《背礦石》的散文,看完詩文,我的眼睛潮濕了,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詩是這樣寫的: “我把大山背在肩上/順著這羊腸小道/沐雨迎風/汗珠,前砸鼻尖兒/后砸腳跟兒/肩上壓出血紅的印痕/上氣喘出疲勞/下氣喘出艱辛/稍一歇息/我又讀起唐詩宋詞/輕彈去歲月的灰塵/錢能使人溫飽臘能使人精神……”看著這段文字,我震撼了。龔堅不止一次對我說,是背礦石成就了他的人生,成就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啊,正是這些艱難坎坷和辛勞成就了他的詩、他的散文!
而這些年,我又做了什么?除了這房子、這家具、這科級,我還有什么呢?相比龔堅,我感到羞愧。自責,在沒人逼迫下的自責會自責得更深;奮起,在自我意識里的奮起會最有動力。我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撥通了龔堅的視頻,顫抖地對他說: “老哥,我要奮起,我要再寫!”龔堅臉笑成一朵花,連連說: “好!好!好!”
老驥伏櫪,不用揚鞭自奮蹄。從這以后,我陸續(xù)寫了《境界》《戰(zhàn)友情長》《父親的記憶》《洛陽情結》等10多篇文章,先后在《海外文摘》《散文選刊》等報刊發(fā)表散文6篇,還獲得了2018年度中國散文年會二等獎,加入了洛陽市和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
龔堅說的對,我們現(xiàn)在寫東西不唯名利,只是愛好,只為到了尷尬年紀,活著不空虛。常言說得好:跟著好人學好人,跟著巫婆下假神。在人生旅途中,你和誰在一起很重要,決定人生軌跡,和勤奮的人在一起,你不懶惰,和積極的人在一起,你不會消沉,而且會永遠的陽光。
他點活了“枯木”,點亮了我心中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