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落的珠子
1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末。
北方的小學(xué)校園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簡陋、粗糙。在早已泛黃的記憶里,滿目皆滄桑,略微清晰的卻是房前屋后散亂而生的垂柳和白楊,它們抗旱耐寒,能在惡劣氣候里生存下來,它們賤生賤長,歪也好直也罷,總歸是一天天長大。
夏日墻角楊樹上蟬在嘶鳴,上體育課的孩子們汗流浹背,口號震天,咚咚踏過黃土操場,身后塵煙滾滾。樹梢上那對鳥兒孵出了一窩小鳥,裂開的蛋殼似被響聲震動,簌簌落下,碎屑飄舞。不隔音的窗戶讓我們心亂,無論老師在講什么,我們的心也早隨窗外的聲響奔向了天邊。
學(xué)校門口,幾個攤點凌亂堆積著一些花里胡哨的小東小西,放學(xué)時我們的小眼睛粘在攤位上,半天不能移開,對著一堆花花綠綠的廉價零食摸來摸去。兜里有錢的孩子并不多,看著看著,如洗的衣囊實在壓不住陡增的欲望,趁著人多,偷了一小袋食品,飛快轉(zhuǎn)過彎,在背風(fēng)的墻角津津有味地吃著,袋子很快空了,戀戀不舍舔一下臟兮兮的手指。風(fēng)吹過,黃塵卷起垃圾紙屑,連同零食的余味一起飄散。調(diào)味品添加劑帶給味蕾的沖擊,多年后記憶猶新。
爸爸單位的家屬院離城關(guān)小學(xué)很近,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就在那兩個地方度過。院子里有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孩子,我喜歡和曉麗一起上學(xué),一起玩。我們兩家是隔壁,她大我兩歲,高一個年級。四年級的她就知道如何打扮會使人更漂亮,時常用指甲花染紅指甲,用紫羅蘭牌香粉把臉涂白,她的頭發(fā)天生自來卷,散發(fā)著淡淡的洗發(fā)香波的味道,怎么看她,都很漂亮洋氣。在院子里的一幫孩子中,她就是明星。
冬日,我們穿上臃腫的棉衣棉褲,在不時來訪的西伯利亞寒流里,厚與臃腫并不能抵御寒流侵襲。課間我們都涌到背風(fēng)的墻角,使勁往一塊擠,只有扎堆擠窩窩才能驅(qū)走濃濃的寒意。天色晴好時太陽像被抽干了血,慘白冰涼的光沒有一絲溫度。西北風(fēng)穿過破舊的門窗,握筆的小手沒有遮擋,被肆虐的風(fēng)吹開裂口,沒有錢買“馬”牌潤面油,只能任由裂口變大,寫字時鮮血迸流,腫得握不住筆。持續(xù)的冷,手會由腫演變?yōu)閮霪?,觸目驚心的潰瘍會使我們懶于梳洗,這時的臟沒有人會笑話。等來年清明,季節(jié)回暖,傷疤徹底褪去時,我們驚喜的發(fā)現(xiàn),春天會使孩子變得干凈漂亮。
單元樓還是奢侈品,只有級別到一定程度的干部才能享受,大多數(shù)工人住著單位的排房。工廠加班是常事,家長忙于生計無暇照管孩子。那年月每家都有好幾個孩子,似乎都不金貴,老大們默默替代家長,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提前回家做飯,照管弟妹。小一點的孩子是不用操心的,放學(xué)回到院子,像一群飛出籠子的鳥,呼朋引伴,狂奔瘋玩,直到各家的老大此起彼伏呼喚吃飯,方才戀戀不舍回家。
飯?zhí)孟逻呌袀€防空洞入口,鉆進去沿途有許多出口,可以到達城的每個街道。熟悉后我們會選擇國營大食堂的出口,夏日那里會有一些儲存的蔬果,我們會偷一點原路返回。偶爾大模大樣繞到店外,站在那里看師傅把軟軟的面條變成色澤金黃松軟的大油條,咽下口水,算計什么時候有錢也買兩根。
曉麗和亮亮走得很近。他倆時常悄悄溜進防空洞,早早談起戀愛。孩子對這類事總是比較敏感,有嫉妒又嘴長的孩子報告給家長,又有熱心的家長告訴了曉麗的爸爸。
一個尋常冬日午后,晚飯后曉麗和亮亮悄悄溜進地道,早有受命盯梢的孩子跑去告狀。不一會,曉麗爸爸和哥哥怒氣沖沖把他倆從防空洞捉了出來,她的父親用繩子把曉麗捆在樹上,劈頭蓋臉打著,她的哥哥在旁邊罵著,幫著打累的父親再打幾下。夜色里整個大院回蕩著打罵聲斥責(zé)聲哭喊聲,破舊的門窗不隔音,每一家都可以清晰得聽到,大人們認為女孩子的早戀是不能容忍的錯誤,并沒有人勸阻,每扇關(guān)著的門后,父母大都在用曉麗教育著子女。
亮亮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邊上,看著披頭散發(fā)的曉麗先是驚恐,隨著血從額角流滿了臉,他再也忍不住,顧不上害怕?lián)渫ü蛳驴拗f:叔叔別打了,別打了,我錯了,要打打我,她是個女孩子,她是個小女孩.....叔叔我發(fā)誓我們再也不來往了!
沒人理他。他跪在那里哭著求著,直到他爸爸聞訊趕來,扇了他兩耳光,訕笑著給曉麗爸爸承諾他們很快搬走,然后把他拖走。母親終于坐不住,出去勸架,回來憂傷地說:老王也是的,這種事悄悄教訓(xùn)一下就行,鬧成這樣,女孩子的名聲就完了,以后怎么活人?她看著我們姐妹幾個,話鋒一轉(zhuǎn),說:女孩子和男孩不一樣,真該好好教育,不然不知道自愛,長大后會吃虧。
我憂慮地躺在炕上,一夜未眠,深深為曉麗擔(dān)憂。第二天早早起床,昨夜下了酷霜,花草一片冰封似的蕭索狼籍。一顆珠子在朝陽下熠熠發(fā)光,我認出來,是曉麗無比珍愛的手串,她曾告訴我那是亮亮送的。我蹲下去在草窩里仔細找尋,斷了的繩子孤零零掛在樹枝上,褐色的珠子與枯敗的草木混為一體,半天只找回了三顆。
曉麗躺在炕上,臉青一片紫一片,我把珠子遞給她時,她看了一眼,輕輕地撫摸著,突然她抓起珠子用力扔向花園,珠子在陽光下劃了幾道弧線,瞬間融入深深草木中。
我們都知道亮亮很快要搬到他媽媽單位去住,這一走,他們再見就很難了。這段珠子見證的早戀以曉麗的傷痕累累告終,直到多年后方才知道,經(jīng)歷了血腥的場面,這其中的人誰又能全身而退。
2
90年代。
中學(xué)校隔壁是駐防部隊,每年總有幾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被轉(zhuǎn)業(yè)的軍人帶走了。別人家的孩子,我們只是當(dāng)故事聽聽,直到院子里和姐姐關(guān)系最好的雪英,正在上初二居然跟著一個當(dāng)兵的人走了,我們才知道,所有的故事其實都來自生活。
這個性格內(nèi)向長相清秀的女孩子,有了如此驚人的舉動,著實令人吃驚。姐姐應(yīng)該知情的,她們一直來往密切,那段時間更甚,時常在一起竊竊私語。然而無論爸爸媽媽如何相逼,姐姐都是一問三不知。母親嘆息道:雪英的母親離婚后遠嫁,后媽為人刻薄,這孩子內(nèi)向善良,性格綿軟總被欺負,異地更容易欺生欺善。她又長吁短嘆說:輕易不要折騰家庭,你看我和你父親天天常吵架,時常動手,可是孩子這么多,哪敢離婚,孩子就是人活著的牽絆。
曉麗親媽死的早,留下三個孩子,繼母帶來一個,又生了一個,她恨父親的再婚把家弄得一團糟,繼母也恨她的倔強。她時常說長大后能有一間獨自居住的房子,掙的錢能養(yǎng)活自己就自己過,我也深以為然。
那件事以后,她的處境可想而知,年輕漂亮又名聲不好的女孩很快招來一些街頭混混。每次她被騷擾,父親和哥哥總是不分青紅皂白打她,他們對她失望,她對他們更是徹底心涼。初一時她認識了一個全城有名的混混,索性跟著他徹夜不歸,隨著她的退學(xué),我們很少見面。有一天叔叔得到消息,把她抓回來又是一頓暴打,這次她的臉上身上沒有一塊好肉,腿也骨折了,躺了半個月,看著差點落疤的臉,她收拾了幾件衣服一拐一瘸消失了,從此再沒回過院子。
長大后知道,到哪都是不喜歡學(xué)習(xí)的孩子多,初中畢業(yè),單位有關(guān)系的孩子辦理接班,做了廠里的正式職工,沒有關(guān)系的,像姐姐他們幾個成了待業(yè)青年。
建成投運于90年代初的紡織廠,算這座城當(dāng)時一座標(biāo)志建筑,它解決了大量年輕女孩子的就業(yè)。姐姐以待業(yè)青年的身份和許多同樣初中畢業(yè)城鎮(zhèn)戶口的女孩子通過考試,變成了三班倒的工人。盡管工資很低,對于窮人家的孩子,有可自主支配的錢已很知足。愛美的天性使她們節(jié)衣縮食也要打扮自己。青春的面孔,廉價的時裝,胭脂白粉口紅略作修飾,一時間引領(lǐng)著這座城的流行方向。下午她們下班后梳洗打扮,三三兩兩逛街,看電影,成了小城那個歲月的一道風(fēng)景。
初三時曉麗回來了,她帶了許多零食在學(xué)校門口等我。我們騎自行車去烈士陵園,城還沒有公園。長滿綠樹紅花亭臺樓閣的陵園,即便有許多冢,也是孩子能想到最美的地方。五角楓用巨大的樹冠撐起一片蔭涼,我提起亮亮,她漠然地說那個傻小子,又嘆息說那時候都傻。話題轉(zhuǎn)到她現(xiàn)在打工的發(fā)廊,她說在那里學(xué)會了按摩,客人都是有錢人,掙錢很容易,有時客人一高興給的錢就頂父母一個月的工資。上學(xué)有屁用,出來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還不確定,掙錢是正道。店里缺人,跟我走吧,有我保證你掙大錢,吃香喝辣,穿金戴銀。我看著越發(fā)妖艷美麗成熟的她,心底也有一點波動,想了半天,沒有吭聲。
街道通往陵園的土道顛顛簸簸,我騎著二八加重自行車載著曉麗,我們在湖邊地木橋一起拍照片。一周后我獨自去取,喜極而泣的一次次撫摸著那張紙,第一次看見站在風(fēng)景里的我,不美也不丑,若干年后再看,雖已泛黃,眉眼間的青澀慌張依舊清晰可見。
哥哥沒有考上大學(xué),參軍去了新疆,他笑著說部隊不需分心干家務(wù),也不用調(diào)解父母間的矛盾,有時間讀書,居然考上了軍校。
我的姐姐極美,只是一直不自知。窮人家的孩子大多沒有自信。上班后她很快和廠里的機修工戀愛了。像所有戀愛里的女子一樣,整天給我講她對象對她如何的好,時常炫耀著他偶爾買給她的那些廉價小東西,自豪地說他的修理技術(shù)如何超強,總之就是沒有一點缺點。來過家?guī)状魏?,父母也默認了他們交往。
紡織廠離學(xué)校很近,周末我時?;煸谒齻兯奚幔茏哟矊σ恢焙蛬寢尳憬闼粡埧坏奈?,是一種誘惑。工廠免費供開水,可以洗頭,宿舍的女孩子有著青春的容顏,時髦的裝扮,令我喜歡,那時甚至覺得大灶的飯也比媽媽做得香。
后來姐姐失戀了,和她談婚論嫁的人,居然和她宿舍另一個女孩在一起,并且飛揚跋扈,毫無理短。紡織廠的女工多,男工大都在管理崗位或者技術(shù)崗位,這種分工下每個男工身邊都繞滿了女人,女人為了輕松一點,多掙點錢,總愿意貼著男人,久了紡織廠就多了一批花心的男人。姐姐請了一段時間假,頹廢絕望,她剪掉長發(fā),燒毀所有信箋,她發(fā)誓決不嫁小縣城的男人。
姐夫見面第一眼便喜歡上姐姐,數(shù)次探望,書信往來,年底他們結(jié)了婚。姐夫是海軍,聽說了姐姐以前的故事,領(lǐng)了結(jié)婚證連辭職手續(xù)都不辦就帶她走了,她從此再未踏進過紡織廠半步。因為遠,他們一兩年才回來一次,她回來,哥哥又未必回得來,好不容易團聚,我們都客氣的有些疏遠,或許我們都變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那年冬天嚴(yán)打,公捕大會結(jié)束后,犯人掛牌游街。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去看,廣場上道路邊擠滿了人,街道很窄,房子很矮,安分守己的人們義憤填膺地罵著那些罪犯。我在擁擠的人潮中抬頭看了一眼,有個年輕女子低垂著頭,總覺眼熟,忍不住跟在車后跑了一段,她一抬頭,是曉麗!胸前的牌子掛著流氓罪。我的心咯噔一下,腳步停了下來,無數(shù)前塵往事涌過,淚濕了眼睛。
城開始新的規(guī)劃,家屬院的排房在推土機的轟鳴里成了歷史。父母和我一夜間沒有了家。在父親一個朋友的勸說下,他們?nèi)チ司用顸c,那里的地皮正在熱賣?;鸨默F(xiàn)場使他們熱血沸騰,決議在這座城里安一個自己的窩。東湊西借,房子蓋好了,站在略微潮濕的房間里,父母激動地說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我詫異,以前呢?難道排房不是家嗎?對于孩子,父母在哪,家就在哪。
3
21世紀(jì)。
哥哥轉(zhuǎn)業(yè)回來,我們在一座城上班。平時忙著工作,忙著各自的生活,除了節(jié)假日,很少聚到一起。有時父母來我這里,兄妹走動就勤,姐姐的電話也多。偶爾一次姐姐聊起小時候大院的往事,她只能想起鄰居那個叛逆的女子,被打得死去活來卻叫不上名字。她和曉麗交往并不深,所以那些悲歡不說也罷,再說吧,哪個孩子不是挨打長大的。我告訴她大院離學(xué)校近,工廠破產(chǎn)后早開發(fā)成了小區(qū),整齊的單元樓下,飯?zhí)梅揽斩窗俨輬@漏雨的排房連同一起長大的孩子,都不見了。
此時城鄉(xiāng)界限不再分明,城不斷擴展,學(xué)校不斷增建。計劃生育的執(zhí)行使孩子少了,經(jīng)濟略微寬裕的人們,都想盡最大能力給孩子一個美好的明天。我的母校走廊上纏起了長長的紫藤花架,院子里的自生自滅的楊柳變成一些珍稀的、養(yǎng)眼的苗木。功課壓力不斷加重,孩子們再也不像我們小時候,簡單、貧窮、快樂。但都珍貴起來,上學(xué)放學(xué)都要接送,好像時常要提防意外發(fā)生,人們所有的時間好像都是圍著孩子而去。
記憶里學(xué)校門口臟兮兮的攤販早變成統(tǒng)一規(guī)劃的商鋪,干凈整潔的店里,各色小吃和學(xué)生用品琳瑯滿目。校園路一再拓寬,卻擋不住放學(xué)時的擁堵,四五年級的孩子,家不遠,家長依然接送,回去后單元門嚴(yán)實緊閉,孤獨地做作業(yè),玩游戲。一樣的童年,少了童趣。
2010年左右。
父母的小院沒有逃過城的拆遷,鄉(xiāng)村的沒落,城不斷擴張,沒有哪一塊地方可以做永恒的家。站在路邊,淚潸然而下,我從這里擁有了第一間臥室,從這里長大,從這里有過第一次心的悸動,從這里出嫁,推土機轟鳴里,一切成為回憶。
陪讀的興起,使學(xué)校附近的民居,租金一路飆升,學(xué)區(qū)房開始進入人們的視線,它一出世,身價就以數(shù)倍的速度飆升。有錢人看到了后面的商機,孩子學(xué)習(xí)不好,長大靠租金依然可以體面生活。沒錢的家庭,總想利用學(xué)校優(yōu)渥的教育資源讓孩子通過高考改變命運。名校升學(xué)率和它的學(xué)費一樣,是普通學(xué)校的幾倍,急于改變命運的底層,只看到讀書一條路。陪讀區(qū)年輕媽媽們的各種故事在小城成了熱門話題,許多房東在家撐幾張麻將桌,笑著說:看,買鞋的來了,昨天是買衣服的。幾年后換一茬新學(xué)生,新的陪讀,新的調(diào)侃,攀升的消費背后,異鄉(xiāng)打工的男人只有不停歇勞作,才可以維持日益高漲的家用。他照顧不上年輕漂亮的媳婦,總會有人幫著照顧,來不及計較,只要逢年過節(jié)回來,家在。男女比例失調(diào),使社會不得不寬容,公園角雙人舞的情人灣,麻將散后的一拍即合,無論他們行為多么過分,再也沒有看見掛著牌游街的女流氓。
一天傍晚,散步回家,有個人攔住我,他含混不清地問我可不可以送他回去?我說你家在哪,幫你叫個出租吧!他說不知道,只知道離汽車站不遠,就在這附近。我感到好笑,本想繞過去,總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停下來細看,竟是亮亮。
他家就在我斜對面的小區(qū),這么久居然從未遇見。交談中知道叔叔阿姨先后不在了,家一搬再搬,人們相互聯(lián)系不上,許多人不在了,生前的老友都未能送一程,令人唏噓。我陪他穿過馬路,送到他家樓下,互加微信,彼此客氣地說以后有事相互告知。
第二天傍晚,他大約喝了一點酒。發(fā)微信問我是誰?說翻我朋友圈沒有照片,心里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笑著說:亮亮,我們在一個院子玩過。
他斷斷續(xù)續(xù)想起,我們聊起小時候院子里的孩子們,他說:曉麗出獄后去了東莞,做皮肉生意,掙了不少錢,銷聲匿跡。雪英最不幸,父母離婚后缺少關(guān)心,言情小說看多了,難免天真。情竇初開的小女孩以為遇到愛情,不管不顧地跟去,才知道那人是個騙子。輾轉(zhuǎn)反側(cè),被販賣了好幾回,最后一次被賣到河南的山里,逃走時被抓回去受盡折磨,不堪忍受貧病交加,喝藥自盡了。其余的文娟明明曉紅小英剛剛都在這座城。我的父親早期在工廠跑銷售掙了些錢,早早在學(xué)校門口買了兩塊地皮,接班幾年后工廠破產(chǎn),我買了客車跑運輸,賺了些錢覺得太辛苦,轉(zhuǎn)行開了一家洗浴中心。
小心翼翼提起婚姻的話題,他突然哭了。說:我娶了雪英的妹妹,沒過多久離婚了,此后一直單著。你不知道,那一天曉麗挨打,摧毀了我所有的自信。如果有選擇,寧愿那天被捆在樹上抽打的人是我,一個早戀的女孩子并沒有多大過錯,她的家人從沒有給過她愛,也沒把她當(dāng)人。她因為我被打成那樣,而我只能在旁邊眼睜睜看著,什么都不能做,每每想起,都覺得恥辱。許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找曉麗,知道她過得不好,總想有所補償,怎樣的補償我也不知道,只想見見她,可惜上天連這樣的機會也不給。早戀的女孩子多了,沒見過那么野蠻的家長,租我家房子的鄉(xiāng)下陪讀女子,比曉麗過分多少倍,也沒人懲罰她們,憑什么就給曉麗掛牌子?
我沉默片刻問:如果有機會,你會娶曉麗嗎?
他說:大約不會,我后半生不娶。
掛了電話,我已是淚流滿面,無數(shù)前塵往事涌過,突然想起被曉麗扔出去四下散了的珠子,被摔出去何嘗不是主人的絕望。
2018年。父親不在了。
亮亮過來祭奠,姐姐早已記不起來他是誰。亮亮走后提起曉麗的故事,她才想起。我們談起從前,她念念不忘雪英,她倆一般大,又都文靜,曾經(jīng)是無話不談的閨蜜。雪英私奔姐姐應(yīng)該是知情人,看著負罪感如此強烈的亮亮,我把嘴邊關(guān)于雪英的話題壓了下去。雪英的出走,就像曉麗摔出去的珠子都想忘掉過去,那么難她也不聯(lián)系姐姐,我又何必說破?外甥女和她一起奔喪,孩子聽不懂方言,我們交談時她一臉茫然,對于舅家她很陌生,一步也不離姐姐,呆了一會小聲說想家了。
小城的人和事姐姐大都已經(jīng)忘了,隨著父母那輩最后一個人的死亡,她和故鄉(xiāng)的最后一根線斷了,或許不再回來,我們的親情慢慢只剩越來越少的手機交流。今后故鄉(xiāng)對她,不過是一段回憶,隨著年齡增長,她的孩子老公家,才是她的全部,一時想起的人和事,終是往事,與她的余生毫無牽連。
漸漸明白人生本是一串珠子,被家、學(xué)校、單位和感情編織的繩子串在一起。羈絆在,大家便圍在一起組成家庭,同學(xué),同事。繞繩一圈的珠子是不分寶石和普通石頭的,它們統(tǒng)稱手串或項鏈。直到有一天,那根繩子斷了,一顆顆珠子四下滾落,方才知道,寶石離開繩子會嵌在王冠上,個性張揚金碧輝煌;鵝暖石離開繩子會留在河邊,磨平棱角荒度歲月。離開繩子,每顆珠子都各奔前程,又不斷被新的繩子羈絆串在一起,開始新一輪的融合。
時已仲春,窗外的河面冰層開始融化,曾經(jīng)迫不得已的抱團御寒,隨著春色明媚已漸行漸遠。人一旦無憂患,便會為各自前程奔波,信誓旦旦的承諾,經(jīng)不住一夜春風(fēng),早已四下里散去。
我知道,這一世許多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五叔的村莊
一
五叔這一茬人老了,村莊也隨著這茬人的變老變得更老。
五叔五嬸用鋤頭在山坡上開出的小梯田,不知道啥時荒蕪了,當(dāng)年背著麥子下山的背影還在眼前晃悠,密密麻麻長滿口糧的田里,毛毛草的穗子壓彎了秋草,五嬸已經(jīng)往生。斜對面山腳下的河川,一大片谷子熟了,和毛毛草相似的穗子,大小不等,一起裝飾著秋天,一樣的金黃燦爛,成熟豐收,夕陽給五叔和整個大地鍍上一層金。
五叔用手胡亂抹了把汗,鋤頭飛舞半天,蒿草依然在晃動,當(dāng)年他用這把工具,輕易就能絞殺大片的雜草。透過荒草叢中,村莊就在前方,他一生的故事都在這里。
村口的古樹還是那樣,一半枯死,一半繁茂。在這枯榮極致的夾縫中,一株牽牛花奮力從腐朽的樹身里爬出,隨著枝椏爬到高處,在枯枝的梢頭開了兩朵花。
五叔點燃一支煙,坐在板凳上,熱鬧了多年的村莊變得如此寂靜。廈房頂?shù)耐咚删尤欢奸L到半尺多高,隨著風(fēng)在苔痕斑斑的青瓦間搖晃。有的居然走下屋檐,大模大樣扎根在廈房門口的磚縫里,長在雜草叢生的院落中。
沒有人滋養(yǎng)的房子,殘桓斷壁的老屋悄無聲息荒蕪了村莊。四周一片靜寂,荒草蔓延了整個庭院,他悵然憶起從前,晨起雞叫,五嬸一定比雞起得還早,把稀飯煮到鍋里,開始大聲叫他起來,他總是睡不夠,五嬸一邊叨叨一邊揭被子,他揉著眼睛不情愿地起來。吃罷早飯,五嬸早把一天的活安排好了,他和她一起用鋤頭翻著土地,在秋天快樂地收割著莊稼。暮色里回來,五嬸做飯,他給抹著鼻涕的孩子講故事,吃完飯,五嬸喂豬喂雞。他泡一缸子黏茶,來到村口槐樹下,早有一群漢子開始諞閑,討論著這一季的收成,商量著下一季種什么。那個一蹦三尺撒潑罵街的小寡婦喜歡這個時候來到槐樹下,男人們過了尺度的話題惹得小寡婦又開罵了,回想那抑揚頓挫的罵聲,多么鮮活可愛。
遠處收割機的轟鳴打斷了五叔的思緒,機械的普及使農(nóng)活不再繁重,不為吃飯發(fā)愁的人再也不能安守于蕭索的山村。他記得最早茂生的兒子去廣東打工,過年回來穿戴模樣大變,春節(jié)后幾個年輕人粘著那小子讓帶他們一起去。慢慢走的人越來越多,連快六十歲的廣生兩口子都能找到事干,一個看門,一個掃地,村莊真的空了。
五叔扛著鋤頭緩緩走來,寬大的衣褲在風(fēng)里晃蕩,他本身材矮小,隨著年齡增長,歲月毫不留情抽掉油脂水分,看起來更加干瘦。他在院門口的一片荒草中胡亂鋤了幾下,灑上蘿卜種子。他早已不在乎什么季節(jié)該種什么,辛苦幾天勉強鋤完的地,草又在一夜間冒出來,他也不惱,又隨意潦草地過一遍,不鋤地還能干什么?他的發(fā)小們大多數(shù)都睡在對面山上,剩下的或去了新村,或去了城里,他實在想說話就去山上,對著一堆堆墓冢絮叨半天。
前段時間種的菠菜,趁著一場雨水刷啦啦染綠了地面,剛長出來的葉片上,星星點點都是蟲啃過的洞,他隨手掐幾片被蟲啃得厲害的葉子,晚餐的菜就有了著落。
點上旱煙,狠狠吸了一口,舔一下被風(fēng)吹裂的嘴唇,舔過的地方風(fēng)劃出一道口子,鮮血令木然的臉變得生動。他毫不在意,胡亂抹一把,結(jié)果滿臉都是血。半山荒廢多年的廟被修葺一新,新噴了一圈朱砂紅,廟里的香火并不鼎盛,閑的心慌他就想去。他把兒女拿來的糕點水果送到廟里,把心事講給佛像,偶爾遇見和他一樣的人,他們趕緊親熱地說半天話,然后一起感謝神,感謝廟的存在,讓他們遇見可以說話的人。
五叔扛著鋤頭走了半條巷道,也未碰到人影。前年他搬遷到了鎮(zhèn)邊新村,拒絕機械的他,回老村耕種極不方便,人們用機械半天干完的活,他需要四五天。春天,鋤完一壟麥子走回新村,已是深夜。月色真好,統(tǒng)一規(guī)劃的房子在月光里分不清彼此,他摸索許久找不到哪一戶自己的家。實在找累了,索性坐到亮著燈打麻將的一戶人家門口的臺階上。春夜寒冷依舊,散場后二順幾個驚訝地看著他,他紅著臉說找不到家,他們把瑟瑟發(fā)抖的他送回家,二順笑著說:叔,該把那點土地扔了跟你兒子去城里享清福,你兒子是干大事的,哪在乎你種這點地。
他滿腹窩火,不種地的農(nóng)民叫二流子!他知道第二天滿村的人都會笑話他,天一亮他悄悄搬回了老村。
老屋陳舊而寒磣。收拾了半天,方才有了落腳地。五叔對著變?yōu)橄嗥奈鍕鹫f:窮困潦倒的人,忙于三餐奔波,活口是活著的全部,哪有故事?咱們年輕時那幾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再回首哪件不是恨不得挖地三尺掩埋的羞辱。疏于修葺的房子,哪里藏得住故事?幾世后依然屹立在那里的,必是沾了子孫的庇護,不斷被翻新,是有出息子孫粉飾改編后的,哪經(jīng)得住細問。
二
他從新村搬回來,女兒想帶他走,他不走,女兒哭著說:村子都空了,沒了人氣,你住我那里,我照管起來也方便。
他說:我不去,我習(xí)慣這,再去哪住不習(xí)慣。
女兒勸不下,把兒子叫回來。兒子站在土墻坍塌了一半的院子里,說:爸,跟我去城里吧!回咱家。
自二順那天說了那話,他也想去看看兒子的家。五叔興高采烈地收拾好行李,跟個孩子似的,一路看見不認識的東西好奇地問著。然而隨著城近了,車和人變多時,他卻開始沉默。等到了兒子家,看著富麗堂皇的房子,他害羞而膽怯地站在那里,半天不敢動。
真正住下來他發(fā)現(xiàn)才不是自己想的那樣,兒媳婦把房間收拾的太干凈,地板像擦過的鏡子,照得他不敢落腳,房間的許多東西他沒見過,不知道用途,也不敢動,兒子給他買的睡衣和拖鞋,他怎么看都覺得別扭,沙發(fā)平平整整,他不知道該坐哪。白天他們出門上班,家里剩他一個,他站在窗口看著樓下如織的車流,收起準(zhǔn)備出門走走看看的心又去睡覺。下班了兒子和媳婦輕聲輕語說笑,他聽不懂也插不上嘴,只好乖乖呆在小屋等著吃飯。
兒子的家和他的家是兩個世界,他融不進去,兒子又回不來。畏畏縮縮住了一段時間,他給兒子說想回去,兒子總是推等不忙了送他。后來他覺得再不走就要發(fā)瘋了,索性大鬧:你不讓我回去咋,我又不是犯人,你天天把我圈在這!
兒子流淚說:這些年我忙于在城市立足,一直沒顧得上照管你,現(xiàn)在我有能力把你管好,你卻不愿意。你都一把年紀(jì)了,我怎么忍心再把你一個人丟在荒村,有個頭疼腦熱都沒人知道!
五叔說:不是有電話,有啥事我給你姐打電話,我在這里住不慣,一晚上一晚上睡不著。
死纏硬磨,兒子情急之下?lián)渫ü蛟谒媲埃喊?,你能不能讓我給你一個舒適的晚年,你這一回去,人咋看我。
五叔一著急,膝下一軟,淚不爭氣涌了出來:我知道你的心,可我是北山跑慣的人,我不想讓剩下的日子圈在這水泥籠里。
僵持不下,兒子也不理他,他想了半天腆著臉找兒媳婦,結(jié)結(jié)巴巴說:小芬,我來的時候倉促,本打算轉(zhuǎn)轉(zhuǎn)看看就回去,可這一住就這么久,家里許多東西沒收拾好,再不管就會壞掉,讓爸回去整理整理,你不知道昨夜夢見你媽,嫌我亂跑把家都荒了,她生氣了。等冬天閑了,城里暖和,我把家里安頓好就再也不回去。
他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說完,平時總是拉著臉的兒媳婦居然非常和善,她慢聲細語地說:爸,人老了就要活心情,只要能自理,在哪里舒坦就在哪里生活吧。你是跑慣了的人,住在單元樓里是受罪!小偉和我只是想讓你有一個幸福的晚年,你喜歡住哪,就住哪!
兒子立馬反駁,兒媳婦有點惱怒,說:小偉你不能強迫爸爸,他有自己的快樂,自己的自由,他一把年紀(jì)了,就由著他吧。
五叔趁機大著嗓門說:你再不送我,我就走回去,我也不怕人笑話,總不能把人在這里憋死!
兒子無奈,一路無語把他送回了空村,村莊更加蕭索,路面鋪滿了雜草,院子里的草快一人高,房間里灰落了厚厚一層,半天分不清家具的顏色,兒子看了一眼說:爸,咱回城。
五叔不吭聲拿起鋤收拾院子里的草,兒子無奈只好和他一起清掃整理,暮色里一片靜寂,房子看起起來整齊了許多,五叔一邊洗臉一邊說:房子還是要人收拾,看,家就應(yīng)該是這樣。
洗完臉的兒子哽咽地說:有啥事及時打電話,冬天我來接你,就再也不回來,爸,咱說話算數(shù)!
冬天第一場雪后,五叔院子的煙囪青煙裊裊,這張土炕是村子里唯一一塊溫暖的地方,四周是無邊的冷。風(fēng)穿墻破壁送來冬日問候,大雪封門,出不去。腌菜缸里泛起白花,撈出來的蘿卜白菜發(fā)黏,得反復(fù)用清水洗涮。他的腿腳不再靈活,菜窖要等女兒下去,這段日子就靠泡菜,他的牙不行了,菜稍硬就咬不動,發(fā)黏的泡菜很容易煮爛。
腦海里閃現(xiàn)出兒子的家,無論雨雪,那里總能買到新鮮的蔬菜。房間干凈溫暖,沒有一點冗物,兒媳婦每周清理房間把用不上的東西隨手就扔了,他看得心疼,總覺得他們不會過日子,又不敢說,堵得心慌。然而回來后再看自己的家,怎么看都像撿破爛的。他喃喃地說:人家不會過日子啥也不缺,我會過,一生家徒四壁。
兒子在雪后接他,入冬后五叔心底無比期盼這一天,但真的來了,他又開始撒賴。先說:我沒說冬天去,你看煤和柴都準(zhǔn)備好了,去了這些東西怎么辦?
在兒子的質(zhì)問下,他索性說:就不去,殺了頭也不去!城里的街道繞來繞去,我一出去就迷方向,車一輛接一輛,我不敢過馬路,房子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不敢出門,我一出去就找不到家,總守在屋子像蹲監(jiān)獄,我在自己家隨意慣了,摸黑都敢上山,也不會走丟,你就讓我清閑幾天不行嗎?他夸張地把腳伸到鍋臺上,說:你看,在這里,我想咋樣就咋樣,這才是家!
他還想說小芬說話時有禮貌的疏遠,略帶潔癖的勤快,永遠整潔干凈井井有條的房間里,渾身埋汰的自己站哪都不合適。有時他想跟孫子說會話,兒媳婦總是輕輕把孫子拎到書房,孫子很快湮沒在一堆堆書山題海里。他無趣地回到小房間,啥也做不了,哪也去不了,可是什么都不做靜等吃飯睡覺更令人難受,那里再好,不是自己的家。最后這句到嘴邊閃了幾閃,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兒子哀求著說:爸,你這把歲數(shù),一個人在這里有點事都沒人知道,我是你的兒子啊,我有義務(wù)管你,你現(xiàn)在老了就應(yīng)該靠我。
求了半天五叔毫不妥協(xié)。兒子只好默默給他調(diào)試著老年手機,把鈴音調(diào)到最大,再三教他記住用法,把接收電視信號的鍋扭來扭去,終于可以固定看兩個頻道,幫他剁好柴,把水缸存滿水,還是不死心再求兩句,他卻越發(fā)堅定不走,兒子抹著淚怏怏離去。
他站在村口,目送兒子的車消失在拐彎處,眼前一熱,兩行珍珠零落跌到泥土里,兒子真的走了!他真的不再去。兒子轉(zhuǎn)了一圈又回來了,他從鎮(zhèn)上給他買了一堆蔬菜和日用品,堆放整齊后走了。
他坐在炕上想起那座城里的老頭老太太們,他們看起來比鄉(xiāng)下同齡人年輕許多,一個個干凈優(yōu)雅,穿著鮮艷奪目的衣裳,白天接送孫子,打打牌,晚上下下棋,跳跳舞。夜里的城市在燈光里漂亮得像電視里的畫片,看著看著就迷糊了,超市啥東西都有,街道四處都有賣飯的,孫子居然不用出門拿個手機點點就能送來。
他無比懷念上次兒子兒媳訂飯的酒店,那是他去過最豪華的地方。親家來看望他,兩家人一起吃頓飯。下車后他緊跟著兒子,小心翼翼踩著光滑的大理石地板,燈光照得他膽怯,奢華的包間,可以轉(zhuǎn)動的飯桌,華麗的水晶燈,他拘謹(jǐn)?shù)刈谀莾?,兩只手不知道該放在哪里。面前擺著各式造型的菜品和做工精致的餐具,他不知道怎么用。兒子心粗,也不管,他不敢說話,不敢動,還是兒媳婦心細,幫他拿出筷子,夾了一些菜放在他跟前的盤子里。
后來實在忍不住想去廁所,悄悄叫兒子把他送過去,進去后兒子說了句啥他也沒聽,隨意嗯了一下。兒子出去他站在廁所發(fā)呆,這哪是廁所!金碧輝煌的墻磚,洗手臺前一排鏡子,地上放著熏香,泛著白光的便池潔凈的讓人怎么解手?他站那不敢動,后來實在忍不住大膽地方便完,一起身,身后響起水聲,他驚慌失措地看著水從馬桶涌起,把臟物沖下去,便池很快又干干凈凈,正在猶豫這水的開關(guān)在哪,要不要喊人,水卻自己停了。
從洗手間出來找不到兒子,所有的包間看起來都一樣,他不知道兒子訂的房間在哪。低聲下氣地問服務(wù)員,服務(wù)員聽不懂他的話,他惶恐得快要哭了,這時兒子和媳婦過來找他,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眼淚在眼眶打著轉(zhuǎn)緊跟著兒子回到包房。他永遠也忘不了服務(wù)員和兒媳的眼神,勉強坐到飯局結(jié)束,回去就收拾東西堅決要走。
現(xiàn)在回想也沒什么,如果再去,肯定不會那么拘謹(jǐn)。他也渴望變成城里人,可是已經(jīng)這么老,對于新事物,深深的膽怯,不敢碰,不想學(xué)。
五叔撫摸著五嬸的照片:你跟著我沒享過一天福,沒去過一次城里,你不知道城里有多漂亮!我一個人記不住路,記不住門,要是年輕三十歲,要是你在,我肯定不怕,咱們也能住到那里,我給人家看看門,撿撿破爛,你做飯,晚上也可以去公園,你跳舞我就在邊上看。沒有你,我沒有底氣,以前年輕,不知道珍惜,讓你受了許多委屈。唯一滿足的是咱受窮一生,孩子們都過得挺好,我就不給他們添麻煩,這里有你,咱們一起。他獨自喃喃低語。照片里的人兒仿佛聽懂了他的話,那雙眼睛居然有些濕潤,穿過門縫的風(fēng)掠過他的臉,濕潤的是他的眼睛。
三
廊檐下海棠的枝椏在夜風(fēng)里晃來晃去,在清冷的月光下像魅影,海棠果的芳香穿墻破壁,恍惚間又回到從前歲月。五嬸喜歡海棠果,結(jié)婚后親手栽下這棵樹,第三年海棠開花時節(jié),五嬸生下女兒。第五年秋天,海棠果染紅了樹枝,秋風(fēng)搖著滿樹的精靈,香氣串了半條巷,五嬸生下了兒子。
那時的日子正有勁,他年輕有力氣,五嬸指揮著他,院子里長滿了蔬菜,荒坡上長滿了糧食,他和她一年到頭土里刨食,雖然辛苦貧窮,人卻活得有心勁。
他清楚地記著,那年春天海棠樹滿滿開了一樹艷紅的花兒,招來許多蜂蝶,風(fēng)一吹,天空紛紛揚揚下起花瓣雨。五嬸大喜,看著陽光下錦簇的花團,跑回屋對著鏡子攏好發(fā)髻,清水洗臉,悄悄地描畫了眉眼,那天的她真?。∷ユ?zhèn)上花雙倍價錢請來照相館的人,在海棠樹下端端正正照了三張相,一張她自個,現(xiàn)在掛在墻上,一張她和他,另一張是全家福,隔著玻璃框記載著走過的日子,曾經(jīng)幸福的時光。
五嬸自那次照相之后,大約受了寒,一直低燒咳嗽,起初還掙扎著和他一起下地,慢慢咳得厲害,下不了地也依然堅持喂豬喂雞做飯。他領(lǐng)著她去鎮(zhèn)上抓了一大堆草藥,那年院子上空一直彌漫著濃濃的草藥味道,五嬸卻不見好轉(zhuǎn),拖到初冬徹夜徹夜地咳,人瘦成了紙片,下不了炕,他和女兒想帶她去省城大醫(yī)院,她堅決不去。年前的一天,幾天沒吃飯的五嬸喊著想吃餛飩,女兒和隔壁媳婦做好端上來,她只吃了兩個,推開碗說:困,讓我睡一會。這一睡就再也沒醒。
那時女兒已經(jīng)嫁到鎮(zhèn)上,兒子正上學(xué),送走了五嬸,一向不操心的五叔在女兒幫襯下,磕磕絆絆把兒子大學(xué)供了出來,媳婦娘家條件好,他也剛強,這些年身體好,一直自己過。
自從去年女兒有了孩子,再也不能像從前那么殷勤地照管他。女兒隔段時間來蒸一鍋饃,送些菜,洗洗衣服。糧食早已不缺,沒有五嬸督促,沒有饑餓的恐慌,也沒了干活的心勁。先是一點點丟掉坡上的邊角小塊,后來索性把大田也給了合作社。
海棠樹老了,幾年沒掛果。今年居然醞釀了一場盛大的花事,花落后,滿樹都是探頭探腦的青果,五叔驚喜萬分,施肥澆水,悉心呵護,這一樹紅艷艷的果實驚艷了一個寂寞的秋天。
他再也躺不住了,起床披衣循著香味來到海棠樹下,月亮真好,又白又大掛在天空,恍惚看見五嬸正在廂房門口的菜地拔蘿卜。他喊了一聲,她不搭理,他走過去,她卻藏了起來。他四下找尋,草荒得有半人高,俯下身,白月光灑滿一地荒涼,哪里有蘿卜!他嘆了口氣悵然回到房間,卻怎么也睡不著。
起風(fēng)了,不時有熟透的海棠果被風(fēng)刮落,香氣越來越濃烈。
四
窗外天色大亮,他不想起來,土炕是如此的溫暖寬敞舒適,以至于他想永遠這樣睡下去。他的父輩、兄弟們,他的女人都是從這個土炕上抬走的,他知道自己也會從這里走。夜涼,稍微燒過一把柴禾的土炕最是溫暖。大約昨晚填的柴太多,炕太熱,他感到渾身發(fā)熱,綿軟無力,口渴,卻不想動。手機響著,他不接,任隨它響到停,然而它又固執(zhí)響起,攪亂了他的夢,實在忍不住,想伸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門前一只狗使勁吠著,并沒引起其他狗附和,村莊年輕時候,一只狗吠能招來一大群呢,五叔看著房頂糊的紙棚破了,一張分不清本色的花紙在空中搖搖晃晃,等他好了一定先把紙棚換成布棚,上次看新村二順家的布棚漂亮結(jié)實,說換呢回來又忘了。背墻不知啥時裂了,和廈房間的縫隙可以看見天空,土炕的邊角許久沒糊,煙從四下里躥出,嗆得,老房子需要不時修補,要在年輕時候,他幾天就可以干完這些活,現(xiàn)在只能看著等著。
屋角一只老鼠跳了出來,仿佛聞到某種氣息,它跳上炕,歪著頭瞪著眼睛看五叔,五叔也看著它,它看五叔不動,就一點點靠近他的腳,先嘗試啃了一下五叔的腳趾頭,五叔并不覺得疼,但覺得不舒服,他想驅(qū)趕它,無奈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它知道他沒有力氣,索性大膽地啃著??粵隽耍瑒偛派砩系脑餆嵋幌伦由⑷?,他的軀體受不住這份涼氣,隨著變冷的空氣開始發(fā)硬。
五叔家門口掛起了一長串寶蓮燈,樂人們長笛短號吹著不著調(diào)的曲子,靈前燭光搖曳,幾個人畢恭畢敬敬上香,五叔變成照片笑盈盈地受著這份香火??沾謇衔菰S久不曾這么熱鬧,院子人多,海棠樹占地太大,礙手礙腳,要被伐掉,那一樹精靈般的海棠果很快被哄搶一空。人們吃著脆甜的海棠果,談?wù)撝迨逦鍕鹕暗钠D辛,有人說五叔一生喜歡熱鬧,可惜冷清了半生,現(xiàn)在熱鬧了,他又看不見。
五叔才不管,他在一圈黑紗纏繞的鏡框里,笑盈盈坐在供桌上,看著這份因他而生的隆重,他受得住。
在兒女的哭聲里,五叔被送到山上,和五嬸住在一起。換服的紙燒過,村子徹底寂靜下來。月亮還是三十年前那輪月亮,染一地清冷霜白,三十年前聚在村口討論該種什么,該怎樣節(jié)約糧食能不拉饑荒的主心骨們多已長眠在地下,剩下的隨著孩子流浪的腳步去了城市,從頭開始適應(yīng)新的生活,推土機轟鳴著,土地又回到五叔五嬸墾荒前的樣子,村子連同他們這一代人的故事,漸行漸遠。
責(zé)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雨蕭,原名李高艷,陜西省合陽縣人,渭南市作協(xié)會員。散文與小說散見《奔流》、《文化藝術(shù)報》、《渭南日報》、《韓城日報》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