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爺（爺們系列之二）

九爺姓章，大名同國，排行為九。

九爺命硬，出生時難產(chǎn)。接生婆問爺爺，顧大人還是小孩？爺爺知道是男孩后，堅定地說：我要孫子！九爺出生的時辰，就是他母親去世的時辰。

九爺左手小拇指外側(cè)，多了一根指頭，沒有骨頭，長短粗細(xì)約小拇指三分之一，章家堡的同齡人也叫他六指。

九爺父親年輕時考得過功名，是清末最后一期秀才，沒當(dāng)過官，坐過館。后來不知何原因染上了鴉片，且癮甚大，別人一日兩個泡，他得四個！廋得皮包骨頭，夏日里長衫被風(fēng)吹起，露出干柴棍般兩條細(xì)腿，人們很是擔(dān)心，他會不會被風(fēng)吹上天去。

九爺?shù)臓敔斦萍遥鸵粋€長工務(wù)弄六十畝莊稼，奶奶在家做飯并操持家務(wù)。爺爺是個很厲害的老頭，個子大不說，有一身武功。常常提一根棍子，攆得九爺父親滿堡子跑。

童年的九爺是父親吸食鴉片資金來源的唯一依賴。趁爺爺不在，奶奶不注意，九爺將囤里的麥子裝入白布藍(lán)角口袋，偷偷送去城門洞———父親被爺爺趕出了家，只好棲居于此。只要看到九爺進(jìn)門，父親立刻土炕上翻身起來，搶了布袋夾腋下，出了城門飄然而去。九爺除了偷麥子，還偷爺爺?shù)暮禑熑~、干辣子及能找到的銀元。適逢十八年年饉，三年六料沒收成，堡子餓死好多人。接著是“忽烈拉，”早上你扛了锨埋人，下午別人扛了锨埋你。九爺?shù)哪棠填^天下午吃過飯，開始拉黑水，半夜里便斷了氣。好在爺爺為自己備有一副棺材，埋了奶奶。埋奶奶回來的路上，爺爺?shù)亩亲庸竟卷??；氐郊叶亲訑Q繩般疼，去茅房拉了兩次，自覺體內(nèi)空虛，渾身無力。長工下地去了，讓九爺快去北巷叫龍爺。兩人磕頭碰臉趕回來時，只見爺爺坐炕正中，雙手捂肚子，頭耷拉著?？谎厣弦粔K黃布，布上放兩根黃燦燦的金條，四個白亮亮的銀錁，一堆銀元。

聽到腳步聲，爺爺抬起頭，眼睛盯了龍爺，小聲說：經(jīng)國，（龍爺?shù)拇竺遗率遣恍辛?，才拉幾趟，腿軟了，腳腫了，身上沒一絲力氣。他指指炕沿上的金銀，這些你現(xiàn)在就拿走，別推辭……見龍爺搖頭，爺爺費力地抬起胳膊，空中揮兩下，你別說有他大（父親），靠不住呀……爺爺咳嗽兩聲接著說，我一閉眼，你就送老九去縣城我?guī)煹軛钐┨?，這些金銀全給他，娃的將來任他安頓……

龍爺不住地點頭。那年九爺十四歲。

一輩子剛強(qiáng)無比，天不怕地不怕的爺爺，瞬間變得如此孱弱，如此無奈，如此可憐，九爺萬萬想不到的。他懵了，腦子一片空白。

爺爺繼續(xù)交代后事：經(jīng)國，人死如燈滅，我不用棺材，找張席卷了，埋老九奶奶旁邊就行。欠長工一石三斗麥，你看著讓人家裝好，留下地和房子，讓那個大煙鬼折騰去吧……

爺爺太困了，說著說著往后一仰，咽了氣。

那日太陽紅紅的，春日里堡子一片蕭條冷寞，巷子深處不時傳來人的哭聲和犬的吠聲。

長工推著土箱車，車上是席卷著的爺爺尸體。龍爺和九爺?shù)母赣H一邊一個，扶推著車幫。九爺穿孝衫，頂個紙盆，跟車后嗚嗚哭。沒有鳴炮，沒有樂人，連看熱鬧的人都沒有。出了城門洞，龍爺取下九爺頭上的紙盆，朝路中央狠狠甩去，大喊一聲：大哥，一路走好！

龍爺?shù)穆暲洗?，調(diào)特高，嚇得城門洞中幾只探頭探腦的狗“吱吱”幾聲，竄回城里。

九爺剛哭過奶奶，嗓子已嘶啞，哭聲咽咽絡(luò)絡(luò)，縈回在埝頭溝澗，飄蕩在曠野田間。

埋葬了爺爺?shù)诙?，龍爺帶了九爺去縣城。意外的是，拳師楊泰當(dāng)著九爺?shù)拿?，讓龍爺把金銀帶回去，只說了一句話：師兄不在了，他的孫子就是我的孫子！龍爺也沒堅持，扭頭對九爺：楊師傅高風(fēng)亮節(jié)，我也說一句，指指桌上的黃包袱，我活著，這些東西是你老九的；我死了，一個不少還是你老九的！

十四歲的九爺似懂非懂地點了一下頭。

九爺在楊師傅家一待就是六年。

有兩件事要交代：一是九爺?shù)母赣H三年后也死了，死在了看城門人的土炕上，喪事是龍爺承辦的。讓人去縣城叫回九爺?shù)耐瑫r，找人做了副薄棺材。埋了人后，龍爺帶九爺去了后巷，房子沒了蹤影，宅基地上一片破碎的瓦礫和土坯。不知誰家的狗領(lǐng)了兩只狗仔，這兒聞聞，那兒嗅嗅。

九爺一句話沒說，只擦眼淚。

從后巷回龍爺家路上，九爺問了一句：大煙就那么香嗎？

龍爺“吭”地笑了：不能怪大煙，是你父親心死了。

九爺三年長高了半頭，茫然看龍爺一眼。

龍爺說：地也賣光了，等你十八歲回來，咱再蓋房，再買地，再娶媳婦。

二是九爺在縣城認(rèn)識了穆省三。

穆省三是章家堡人，早年念書，一直念到去日本留學(xué)。堡子人都知道有個穆省三，在外邊干什么，干得怎么樣，連他的家人也說不清楚。突然就回來了，還當(dāng)了縣城防大隊長！

穆省三比九爺大十多歲，與龍爺年一年二。穆省三回堡子時，龍爺給他說了九爺情況，并托他捎幾件衣服給九爺。這樣，兩人便認(rèn)識了。穆省三很快喜歡上了小鄉(xiāng)黨：武功超群之外，沉穩(wěn)、精干、不多言是喜歡的要點。

穆省三是中共地下黨員。

十八歲時，九爺去了穆省三的保安隊。剛?cè)ナ乔趧?wù)兵，隨后是班長、排長，直到連長。后隨穆省三去山西中條山對日本作戰(zhàn)幾年。

九爺抗戰(zhàn)勝利那年回了章家堡，是龍爺吆了木轎車接他回來的。他是以抗戰(zhàn)英雄身份回來的。走下木轎車時，胸前一朵大紅綢子花———比老碗還大。有趣的是，隨九爺下車的是一個女人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龍爺對大家說：是九爺?shù)呐撕秃⒆?。男孩剃個光頭，頭皮白青白青。女人簡直令堡子人眼珠子掉地上：時髦短發(fā)頭，白邊近視鏡，配一身白底小藍(lán)花旗袍。旗袍兩邊開口，幾乎到了腰部，長長的白細(xì)腿，若隱若現(xiàn)。這不是天女下凡嗎！有人喊出了聲，還有人吹起了口哨。

六指交桃花運了，人們驚嘆。

九爺穿一身軍裝，胸前大紅花陽光耀著，熠熠閃光，站巷口“嘿嘿”笑的同時，拿出一包煙，給近旁男人一一敬上。堡子人不知咋享用，九爺掏出一支，叼嘴上，劃根火柴點燃，“吱”吸一口，腰向前挺挺，濃濃噴出一口煙。大伙便明白了。那個女人從挎兜里掏出一包錫紙包著的糖果，打開口，給孩子們一一散去……接著，她轉(zhuǎn)身從車?yán)锬贸鰞蓚€較大的包，一個裝花生，一個裝紅棗，遞給小男孩，讓他發(fā)給小朋友們。

九爺一家暫住章家祠堂。

后來堡子人知道，那個女人姓師，名一個字：懋。其實大家更熟悉“時髦”這個詞，音又相同。

龍爺幫助下，很快在原有莊宅地上蓋起了六間對檐廈房，買了幺爺二埝子的三十畝地。如此，時隔十五年，九爺又成了實實在在的章家堡人。

九爺入新莊那天，龍爺揣了九爺爺爺交他的黃布袋，將買地蓋房以及葬埋他父親的花銷一一報知，然后打開黃包袱：一根金條，兩個元寶。

九爺竟然不要！

龍爺有點惱：這是你的東西，不要啥意思？

九爺微微凸出的大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龍叔你留著用吧，我有錢。

龍爺笑了：老九，你屋里錢堆成山，是你的；這也是你的。

九爺笑笑，示意時髦收了。

龍爺眉頭皺皺，沒說話。

后來的事實證明，如今的九爺和十五年前的九爺不可同日而語了。他們一家三口，隔三岔五去鎮(zhèn)上，回來既不見買菜，也不置辦家什，倒是嘴油臉光，嘻嘻哈哈。龍爺提醒他：再多的錢，也有花光的時候，能省就省著點。

九爺“哈哈”一笑：吃飯能花幾個錢！

九爺還喜歡一個營生。打麻將，時不時有鎮(zhèn)上或外堡子陌生人出入后巷。據(jù)說時髦也打，術(shù)道不比九爺差。三十畝地倒是該種時種，該耕時耕，該收時收。種莊稼也有術(shù)道，九爺小時幫爺爺下過地，只是玩玩，實打?qū)嵎N地干農(nóng)活，沒有過。犁耬耙耱等等農(nóng)具用他手上都顯別扭。要緊的是，他不養(yǎng)牲口，用時借別人的，（大多用龍爺家）。自然沒有糞土。再說種莊稼論的是時辰，誰家養(yǎng)了牲口專等人借？誤時誤節(jié)便正常不過了。你哄地一時，地哄你一年，三十畝地的收成，往往和別人差一大截。

九爺不在乎，照舊隔三岔五領(lǐng)了時髦和孩子去鎮(zhèn)上，回來時照舊嘴油臉光，嘻嘻哈哈，這個習(xí)慣一直延續(xù)到九爺九婆走不動為止。

很難想象，九爺在解放初的“鎮(zhèn)反”、“一打三反”、“土改”等等運動中如何度過的。公社、大隊兩級，為九爺?shù)臍v史問題無數(shù)次派人“外調(diào)”，結(jié)果幾乎一模一樣：他真在偽保安大隊待過，真當(dāng)過連長，真去中條山打過小日本；他更替中共地下黨干過不少事，三次救穆省三的命最為關(guān)鍵，（穆省三是鄰地區(qū)專員）。

穆省三甚至證明：自己曾經(jīng)幾次問過九爺，愿不愿意加入共產(chǎn)黨？九爺都肯定地答他：啥黨都不入，打完仗就回家買地蓋房！

當(dāng)然，一些不三不四的信息，隨“外調(diào)”陸續(xù)傳回章家堡：時髦原是九爺團(tuán)長的夫人，團(tuán)長戰(zhàn)死前把夫人和孩子托付給他；九爺在中條山一晚上殺死過八個日本鬼子，包括一個聯(lián)隊長；九爺除了武功了得，還會“關(guān)節(jié)術(shù)”，他三下五去二就能使普通人的胳膊腿脫臼?？偠灾远傊?，九爺有歷史問題，每每運動來了，他都會被觸動；運動結(jié)束，均幸免于難。

龍爺一言中的：沒有穆省三，有十個老九戴十個帽子了！

以上是堡子老人傳說的，真實性卻勿用置疑。

我長大知事時候，九爺是木匠了。手藝是自學(xué)的，且只做箱子，所以他的木匠應(yīng)打個問號。

九爺學(xué)做箱子是一九六二年后半年的事。緣由很簡單，自家門前有株大桐樹，兩人正好抱攏，有人出八十塊錢要買，買家是兄弟兩。當(dāng)初說價來的是哥哥，說定后交了十塊錢定金。伐樹時兄弟兩一塊來了，弟弟覺得價出高了，和哥哥起了爭執(zhí)。兄弟兩爭著爭著算開賬了，能解幾方板，能做多少箱子，箱子又能賣多少錢……九爺蹴旁邊仔細(xì)聽。按弟弟的測算，這株桐樹做成箱子，最少賣二百塊錢！

兄弟兩爭得臉紅脖子粗，弟弟幾乎要走人的樣子，引得堡子不少人圍觀。

這時候，九爺站起來了，拿出一張十元票子，拍哥哥手上：好啦好啦，桐樹不賣了，省得你弟兄吵架。

哥哥不接錢，說和弟弟再商量商量。

九爺清楚他們?yōu)閴簝r演雙簧，撿起錢裝入口袋，臉拉長了：那也行，樹漲價了，一百元整，你們商量吧。

哥哥揮著斧頭大聲喊：你是啥人？就地漲價！

九爺聲不高：哪有你兄弟這種人，別人門前吵吵鬧鬧，像話不像話。

哪兒有拉出來的屎，再煨上去的？

哪兒有吃屎的把拉屎的箍住不放的？

誰是吃屎的？狗日的罵誰哩？弟弟蹴臺階上一直冷冷地看，見九爺不像開玩笑樣子，大惱，一蹦老高，左手抓住九爺衣領(lǐng)，右手就勢一耳光，“叭”，清清脆脆的一聲響。

九爺沒動，定定站那兒。白凈的長條臉左邊，立馬生出一排指印。

堡子人看不下去了，嘈嘈著圍上來。

九爺挦開木匠弟弟的手，后退一步：好了吧，你厲害，打了我一巴掌，算扯平了。樹不賣了，錢拿上走人。

不行！不可能的事！木匠弟弟以為九爺怕了，伸手又去抓九爺衣領(lǐng)……

九爺側(cè)身一閃，蹦上臺階。只見他上臺階過程中，在木匠弟弟右肘點了一下，木匠弟弟忽然蹴地上，左手緊抓右手肘部，“哎呀呀”叫聲不斷。

咋啦咋啦，木匠哥哥右手提斧頭，左手抓弟弟肩提他起來，只見弟弟右胳膊像一條肉柱，和身子沒了粘連，撲楞撲楞晃動……哥哥扭身舉著斧頭沖向臺階上的九爺，嘴里喊著：你狗日的把我弟咋了？

九爺笑一笑：他閃了胳膊，關(guān)我屁事。

木匠哥哥罵著往臺階上跳去。

沒等他上去，九爺一個空翻下來，飄忽地像猿猴，到了木匠哥哥身后，右腳尖對了他的左腿窩，輕輕一點。只見木匠哥哥立馬趴臺階上，左腿直直伸著，動彈不得，口中“哎吆吆”叫聲不斷。

堡子人沒見過九爺和人打架，個個看得目瞪口呆。這是打架嗎？和耍猴差不多。

九爺從兜里摸出一支煙叼嘴角，“嘿嘿”笑了：媽日的，養(yǎng)了一輩子雕，讓老鴰嘬了臉，丟人。請眾鄉(xiāng)鄰做個證，他們先出的手，我是防身哩。

我們證明！我們證明！大伙兒這時才明白過來，七嘴八舌地喊個不住，還有人拍手。

九爺過去在木匠兄弟腿和胳膊上，輕輕點幾下。兄弟兩呲牙咧嘴一陣，才緩緩站起來。

你是高人呀！木匠哥哥坐臺階上，揉著腿。

屁高人，連箱子都不會做。九爺笑了，掏出十元錢給木匠哥哥，樹我真不想賣了，想學(xué)木匠。今日對不住了，得罪，得罪。

木匠兄弟收拾了家什，灰溜溜走人。

自此，九爺學(xué)做箱子。隨后，章家堡多了一個木匠———只會做箱子的木匠。

自此，流曲美原等周邊鎮(zhèn)集市上，逢集必有九爺身影：戴一頂寬邊大草帽，守一對箱子，坐集市某個旮旯，從不叫賣，很少討價還價。時髦婆站旁邊，像警衛(wèi)也像廣告牌，她倒和買家不時爭多論少幾句。箱子賣了或集市終了，二人必定去館子。吃面條還是炒菜，要看箱子賣了與否。

我無數(shù)次看見九爺和時髦婆從集市回來的情景：嘴油臉光，說說笑笑。

九爺學(xué)木匠是被逼無奈。

一九六零、一九六一、一九六二這三年，是中國人刻心銘骨的三年！官方稱“三年自然災(zāi)害”，中肯與否留后人評說。此時九爺?shù)狞S貨白貨完了，沒飯下肚成了燃眉之急。九爺嘴饞，時髦婆嘴更饞，為吃飯之事兩人吵得天翻地覆，甩板凳掀桌子是常事。堡子里堡子外榆樹皮早被人扒光，時髦婆學(xué)了別人經(jīng)驗，把玉米芯搗碎，滴幾點醬油鍋里炒焦，盛一老碗放桌子上，算一頓飯完成。

九爺嘗一口，眉頭緊皺，“哇”一口唾出來：這是人吃的么？

時髦婆杏眼一瞪：你想吃什么？

豬都不吃的東西！九爺喊一聲，“叭”筷子拍桌子上，就勢將老碗攉地上。

兩個孩子忙趴地上，邊撿邊往嘴里塞。

你個狗東西拿回來米了，還是拿回來面了？我也愛吃油潑面！我也愛吃小米干飯！你狗東西不知好歹！拿米拿面回來，才算本事！

叫喚個屁！你有本事？你有本事離了男人能活？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你狗東西沒本事養(yǎng)活婆娘娃，枉算個男人！不如割了那一坨肉！

九爺罵不過，氣得脖子上青筋蚯蚓般蠕動。門后取一條面布袋夾腋下，匆匆出門，直然朝東巷龍爺家而去。正好龍爺出門，看見他腋下的布袋，二話沒說，拽了布袋夾自己腋下，小聲說：給你裝一斗玉米，天黑了來取。

九爺心里一熱，眼淚差點出來。

在堡子，除了龍爺，九爺真瞧不起誰。當(dāng)然，大家也不待見他。待見不待見是一回事，九爺真想不出來，堡子里誰家還有能力借給別人糧食，還是一斗！

轉(zhuǎn)身回屋里，時髦婆正醬窩里搗玉米芯，見他腋下布袋不見了，特好奇：沒借下米，升子還丟了？

操你的淡心！九爺沒理她，進(jìn)房子躺炕上，被子蒙頭睡下。肚子不爭氣，“咕咕咕”叫個不住。肚皮沒力氣似的，一個勁往里縮，似乎快貼住脊梁了。干脆翻身爬炕上，兩條胳膊交叉墊肚子下，好把空著的肚子擠實確一點……

時髦婆進(jìn)來了，柜子里取出一個大包袱，包袱里一層層衣服。她手插包袱底，摸出一塊拳頭般大小的油渣，黑乎乎，像坨失水的干狗屎，塞入被窩：最后一塊了，別讓娃們看見。

九爺如獲至寶，趕緊翻身側(cè)睡了，拉被子將頭捂嚴(yán)實，一口一口慢慢嚼，邊嚼邊罵：日子過成他媽X了，油渣還得偷著吃！吃完肚子好受了一點，起來。肚子還餓，下午出牛圈，特費力氣。借時髦婆洗衣服不注意，伸手桌子上老碗里抓一把，裝入褲子口袋。

沒借下糧食，面布袋咋了？時髦婆追問。

今晚保你玉米面餅子吃夠！九爺自豪地說。

兩個孩子兩個大人，一斗玉米又能維持多少日子？后來九爺也吃玉米芯了，盡管吃時眉皺嘴咧，五官失型，比起空腸子擰繩的難受來，還算湊合。

玉米芯既澀又糙，下咽時異常艱難。比這更艱難的還在后邊：拉。

那日九爺賣箱子回來，見兩個兒子一排趴錘布石上，呲牙咧嘴，光屁股撅老高。時髦婆拿一把開箱子的銅鑰匙在屁股上戳。

你在干嘛？

拉不下，哭半天了。

戳破了咋辦？

你烏鴉嘴會說話嗎！是靈靈（大兒子媳婦）教我的。她娘家媽在學(xué)校做飯，看學(xué)校老師這樣給學(xué)生們掏。

九爺走過去看看，真掏出來幾個干疙瘩，灰白顏色，像狼屎。一陣惡心之外，忽然想起自己好幾天沒拉了。

那天晚上，九爺幾乎折騰了一晚上?？簧掀饋砣ッ┓慷滓粫?，又回來睡下；待一會兒又起來去茅房，還是拉不下！院子里轉(zhuǎn)一陣，站馬步的同時，用拳頭捶捶小肚子，再去茅房，還是拉不下！又回炕上躺下。

你成精哩？時髦婆坐起來問。

難受死了！

給你掏掏吧。

用不著。

一輩子嘴硬。

X也硬。

沒正性的東西！時髦婆睡下不理他了。

雞叫兩遍時候，肚子實在漲得不行，九爺悄悄起來，柜面上摸了銅鑰匙去茅房，雙腳踩實磚，蹲好后撅起屁股，慢慢將鑰匙插入屁眼，一點一點往進(jìn)送……

突然兩只發(fā)情的貓從墻頭掉下來，“喵嗚！”叫聲尖利而凄慘，寂靜的深夜如霹靂般響亮。

九爺一驚，本能驅(qū)使，立馬一個前空翻出了茅房門！待明白過來是兩只貓時，已經(jīng)晚了，銅鑰匙劃破了肛門，手去摸摸，粘乎乎出了血。“媽日的?！本艩斄R一句，提了褲子回去，叫醒時髦婆。敷上止血藥，還得一點一點往出掏。

媽日的，沒錢的日子真難過！后來這句話，成了九爺?shù)目陬^禪。

要解饞就得下館子，下館子就得有錢，要有錢就得做箱子賣箱子，就這么簡單的道理。生產(chǎn)隊社員天天要下地干活掙工分，所以九爺除雨天做箱子外，隔三岔五晚上干木活。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晚上干木活，白天精力自然不濟(jì)，加之九爺對農(nóng)活不熟絡(luò)，也沒興致，干活總是拖拖拉拉，遺鞋掉帽子。以致評工分時，有人提出給他一天記九分工！全勞一天十分工，在別人看來，這是很丟人甚至是打臉的事。九爺才不在乎，九分就九分，屁大個事！至于幺爺給他編順口溜的事，更不上心，說幺爺“就學(xué)了個光光嘴！”

突然，九爺不在意的幺爺一轉(zhuǎn)身成了副司令，九爺實在沒料到的，隨口一句“狗屁司令！”

章家堡忽然躁動不安了，人們似乎突然來了政治靈感：破四舊、背語錄、大辯論、跳忠字舞……自己拿了自家先人軸及其祭祀器具，還有數(shù)不清的字畫書本，放堡子中央大槐樹下，付之一炬！接著，早請示、晚匯報，開不完的會，喊不停的口號。

我的媽呀！毛主席比你先人還親？九爺心里問，嘴里不敢說。

九爺和時髦婆常吵架，（從不動手，）吵十次九爺輸十次。這日為飯的咸淡又起了爭執(zhí)，九爺邊吵邊往外走，出了后巷，去東巷直直去了龍爺家。

龍爺是會計兼副隊長，剛做完賬。見他來了，泡好茶，再把賬本放回抽屜。

我咋覺得，人都傻了？九爺問。

不是傻了，是瘋了。龍爺答。

毛主席把給他干事的都打倒了，想咋哩？

倒了的還得起來。

我咋看世事亂了。

人是人，鱉是鱉，喇叭是銅鍋是鐵，猴子戴再大的官帽也是猴子。

你是說幺哩？

龍爺?shù)删艩斠谎郏喝耸侨?，道理是道理?/p>

九爺?shù)皖^喝茶。

又和時髦吵架了？

媽日的，炒的菜像打死了賣鹽的，苦咸苦咸，還不能說。

這回沒跳井？

九爺“吭”地笑了：玩兩回行了，再玩沒人看了。

夫妻吵架算常事，九爺和時髦婆吵架卻別有不同：一是每次一起吵，九爺自動雙手背后，（他和堡子人發(fā)生爭執(zhí)時也是如此。）二是兩人都不準(zhǔn)提過去的事，誰提算誰輸。時髦婆吵起來聲調(diào)老高，但不急不躁，像小學(xué)生背書一樣，說十句九爺能回應(yīng)一句就不錯了，哪有贏得可能？九爺也有九爺?shù)霓k法：跳井！

跳井是本地人最常用的自殺手段，可不是鬧著玩的。章家堡有兩口水井，一口桶型，一口方形。桶型直徑約四尺，九爺?shù)谝淮问潜纪靶途サ?，?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他要跳井時，誰也追不上了。只見他到井口毫不猶豫，雙手一揚就下去了！

水井四丈多深，下邊是一丈多高的水，跳下去十有八九一命嗚呼。

人命關(guān)天！堡子人立馬亂了陣腳，找繩的找繩，喊人的喊人，有人急急忙忙去后巷喚時髦婆。到井邊的時髦婆已經(jīng)成了淚人，坐井臺上嚎啕大哭，邊哭邊數(shù)落：興國呀，你壞東西，咋就這般心狠……

半袋煙工夫，下井的人喊話：九爺沒事！他坐井底橫窯抽煙哩！

大伙七手八腳拽他們上來，只見九爺手掌手指上，一道道血絲。是雙手貼井壁劃的。

第二次跳的方井，情致和第一次大同小異，只是九爺有了防備，手戴一雙狗皮手套，救上來時毫發(fā)未損。

九爺問：當(dāng)權(quán)派全打倒了，日后就憑幺他們說了算？

還不是三天六后晌的事。

你咋能肯定？

龍爺?shù)卣f：我不信毛主席愿意把一個中國領(lǐng)導(dǎo)成兩個中國。

九爺沉思一陣，點點頭：你這啥茶葉，真香。

杭州寄回來的，說是貢茶。

龍爺大兒子在杭州當(dāng)團(tuán)長。

九爺嘆息一聲：兒子當(dāng)團(tuán)長，弟弟在縣人委干事，你算堡子最牛的人了。

龍爺笑一笑：牛屁哩！人家當(dāng)人家的官，咱吆咱的牛后半截子。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進(jìn)來一個人，穿長風(fēng)衣，推自行車，戴大號墨鏡，臉上口罩捂嚴(yán)嚴(yán)實實。

你找誰？龍爺問。

我是章虎。來人掩上門，卸了墨鏡口罩。

真是龍爺?shù)牡艿苷禄ⅰ?/p>

你咋打扮成特務(wù)樣子？九爺問。

如今黑白混淆，人妖顛倒。干干特務(wù)工作也不錯么。章虎笑笑，車架上取下包，打開掏出兩條恒大煙和兩包茶葉，捧給龍爺。

龍爺接了放桌子上：飯吃了么？

沒有。章虎“嘿嘿”一笑，哥你別管，我去廚房找吃的。

九爺站起來要走，瞥自行車一眼：虎你不急著走嗎？借車子去趟鎮(zhèn)上。

不走，你去吧！章虎廚房里大聲答。

嘴又饞了？龍爺笑著問。

好些天沒見腥葷了，饞蟲一群一群嗓子眼里爬。九爺邊說邊推了自行車朝門外走。龍爺喊一聲，桌子上取了一條煙一包茶葉，趕過去遞他。

九爺也不拒，順勢夾車架上，揚長而去，和時髦婆吵架的事，早忘一干二凈。

傍晚時分，九爺嘴油臉光地回來了，正好社員們向毛主席晚匯報結(jié)束。

九爺，來一個雙手丟頭！有人喊。

九爺正在興處，見起哄更來勁。他已下了車子，雙手丟了車頭，右手按住坐墊用力一推，車子跑出去一丈之外，他才快步追上去，就地騰空坐上去，狠蹬幾下，車子飛快地在小廣場轉(zhuǎn)起來———隨即丟了車把，雙手背后，口里吹著口哨……

大伙直拍手叫好。

騎行六七圈，九爺樂呵呵下來，說一句：這輛車子真好。

去東巷還車子，進(jìn)了二門，龍爺出來涮茶壺。

還有晚茶？問是問，九爺支好車子，轉(zhuǎn)身欲走。

有事哩！龍爺大聲說。

真喝茶呀？太不好意思了。九爺笑了。

你真真敬嘴。龍爺也笑了。

人生一世，不就是日日戳戳，吃吃喝喝么。九爺笑著說。

進(jìn)了二門，龍爺女人和幾個孩子廳房下吃晚飯，九爺揮揮手打個招呼，跟著龍爺去后廂房。進(jìn)去，龍爺隨手掩上門。

廂房挨炕一張方桌，桌上一盞罩子燈亮著，章虎和一個戴鴨舌帽的人坐兩邊。

來了。九爺招呼一聲戴鴨舌帽的，就勢坐炕沿上。

他是虎的同事，也是朋友。龍爺一邊泡茶一邊解釋，他們要救走資派縣長。

救走資派干啥？九爺不明白。

為啥要救，沒工夫說了，只說事咋辦。幺他們把批斗會改在了明晚上，時間太緊，他們想和你商量商量。龍爺單刀直入說事。

縣長跟咱沾親帶故么？九爺問。章虎“吭”地笑了，直搖頭。

被打到了？值得救么？

值！章虎忍住笑說：他其實是個大好人，是個老革命，和穆省三一樣。

九爺沉吟片刻：那你們就救么。

龍爺說：你倒說得輕巧！那么多造反派，咋個救法？

那咋辦？九爺問。

這就要看你了。龍爺說。

看我的啥？九爺懵了。

龍爺仔細(xì)說了救人的計劃。

這和劫法場不一模一樣么！九爺說。

問題是，縣長根本不是犯人，是革命功臣；批斗會也不是法場，是階級敵人搞政治報復(fù)。帶鴨舌帽的說。

九爺直搖頭：縣長沒給你們吃的，也沒給喝的，你們?yōu)樯叮?/p>

這是政治，也是革命，不是吃的喝的的事情。戴鴨舌帽的說。

章虎笑了：老九，憑你功夫，能不能把人搶出來？

這倒不難，怕只怕會場的電燈滅不了，不好下手。九爺說。

這個事我安排。龍爺說，電剛拉到大隊部，常常出毛病，安排人打燈泡外，我給電工說說，出不了差錯。

那就行。九爺笑著說，一輩子走南闖北，吃紙煙吹灰，還沒干過劫法場的事，想想蠻好玩的。

我要有你一半本事，就不勞你大駕了。龍爺笑著說。

我有屁本事！九爺搖頭，堡子除了你沒人待見我，我清楚。

從東巷出來，天黑凈了，九爺匆匆回家。

你大半天死哪去了？時髦婆院子里收衣服，扭頭問。

別喊別喊！九爺快走幾步，嘴湊她耳旁，有大事要發(fā)生了，你們娘們咋也想不到的。

啥大事？

啥大事？明晚大隊要斗縣長，你知道不？

鬼都知道！

有人要搶縣長。

誰？

我。

你沒喝高吧？

喝是喝了，沒高。九爺拽了時髦婆衣襟，拉她到房子，仔細(xì)說了事情緣由……

那日生產(chǎn)隊鋤玉米，后晌收工后，九爺按龍爺?shù)慕淮?，去飼養(yǎng)室找他。老遠(yuǎn)就嚷嚷：有株桐樹沒干透，夾鋸?qiáng)A得厲害，婆娘拉不動。龍叔，你幫我拉拉鋸吧。

龍爺招呼兩個電工給飼養(yǎng)室裝電燈，煞有介事地說：晚上不是開批斗會么？

讓政治隊長帶人去么！有幾家急著給娃娶媳婦，箱子要得緊。

龍爺想一想：也行，你茶泡釅些。

沒麻達(dá)！你快點來吆。九爺興沖沖走了。

電工和飼養(yǎng)員起哄，也要喝釅茶。

龍爺訓(xùn)他們：今晚批斗縣長，一個人不能缺，這是政治任務(wù)！

九爺回家后，讓時髦婆真泡了一壺釅茶。自己支好桐樹，擦亮馬燈罩子，眼子擰高，專等龍爺來。

一會兒工夫，龍爺大搖大擺地來了，巷口上不時和去開會的社員打著招呼。

桐樹其實是干的，鋸聲很脆亮，“日日”的音響傳得很遠(yuǎn)。

后巷和大隊部隔兩條巷道，直線距離不過五六十米，會場的喇叭聲和嘈雜聲聽得清清楚楚。九爺和龍爺你來我去拉著鋸，卻小心聽那邊的動靜。時髦婆讓孩子們?nèi)ラ_會了，她早早穿一身九爺?shù)囊路?，坐二門口小板凳上等著。

一會兒，那邊嘈雜聲沒了，大喇叭里傳來批斗會開始的聲音。

差不多了吧？九爺小聲問。

不急，幺肯定要作報告的。他不借此賣排一下，才叫怪呢。龍爺說。

幺就愛扎個勢。九爺說。

沒勢的人才扎勢。龍爺說。

果然，大喇叭里傳出請副司令章興國同志作報告的聲音。

報告快作完時，時髦婆上去換九爺拉鋸。九爺下來去屋里，換一身緊身黑衣，蒙了頭，二門栓上取下黑布大腰帶系腰間。

別大意，小心點。龍爺小聲叮嚀。

沒事。我不信他幺比日本鬼子還難對付。九爺笑了。

“日日”的拉鋸聲悠悠揚揚。

九爺沒出前門，一躍上了東邊城墻。順城墻向南幾十米，就是大隊部北墻。他伏墻頭上，黑處看亮處，會場全景一清二楚。

當(dāng)大隊貧協(xié)主任宣布，把大走資派牟生富押上來時，會場“哄”一下亂了，貧協(xié)主任抓住麥克風(fēng)大喊大叫……只見龍爺?shù)拇髢鹤雍鸵粋€造反派手持竹竿向臺子上跑去……

牟生富是“坐飛機(jī)”式從大隊部押出來的：兩個人分別扭著他兩條胳膊，一個人在后邊拽住后衣領(lǐng)壓低頭。九爺看清清楚楚，縣長后腦勺是禿的，禿得很厲害，電燈照耀下，發(fā)亮。

忽然，臺子上的兩只電燈滅了；隨即，藥部、分銷店、大隊部等等的燈都滅了，整個大隊部黑乎乎一片！人群驚呼亂叫，呼哨聲一片。

九爺知道時機(jī)已到，縱身跳下墻，朝縣長的方位沖過去……

龍爺?shù)亩鹤雍捅ぷ訋讉€小伙子，負(fù)責(zé)沖擊押縣長的造反派，沒想到用力太猛，撲倒造反派和縣長之外，自己也躺倒在地。黑咕隆咚，九爺那兒找縣長去？忽然想起“禿后腦勺”，趕緊彎下腰摸，摸到第三個后腦勺，光光溜溜！二話不說，抓住衣領(lǐng)一用力，扛上肩往南就跑。

大隊部南邊是堡子的蘋果園，隔墻矮，九爺一縱即過。穿過蘋果園是一排高墻，防賊偷蘋果的。九爺使出渾身力氣，扶縣長到不了墻頭。也是縣長不配合，如一堆泥。

九爺躁了：媽日的，你用點力行么？我是來救你的！

縣長這才挺直身子，九爺用力一點點頂他到墻頭。

躲墻外的章虎他們聽到九爺罵聲，趕快跑過來，小聲喊縣長快下來！

英雄貴姓？縣長看來是經(jīng)過大陣仗的，坐墻頭上問。

九爺那有工夫回話，對墻外說一句：章虎，我走了。便消失在黑沉沉的蘋果園里。

九爺東城墻下來時，氣仍沒喘順。

咋樣？龍爺問。

完事了，那個縣長夠沉的。九爺回一句，去屋里換了衣服出來，替下時髦婆，繼續(xù)拉鋸。

沒啥事吧？龍爺問。

一分錢事沒有！就是那個縣長死沉死沉，往墻頭扶時候費了點神。我累得要命，他還問英雄貴姓，媽日的。

人之常情么，縣長也是人。龍爺說。

時髦婆倒兩杯茶水送上來，九爺龍爺接住喝過，繼續(xù)拉鋸。

一會兒，幺爺帶一群造反派到后巷，所說所作《幺爺》中已作交代，不再贅述。

有趣的是，后來牟縣長平反昭雪，去地委當(dāng)書記前，和章虎專程來章家堡看望九爺，可惜沒見上。九爺那日和時髦婆去流曲鎮(zhèn)賣箱子?；貋磉M(jìn)了巷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龍爺大兒子拎兩個大包，門口等他。后來的好多日子，九爺逢人就夸縣長送的茅臺酒好喝，道口燒雞好吃。

俗話說，瓦罐不離井口破，會水的魚兒浪里死，這句話在九爺身上應(yīng)驗了。他年近七旬時，去幫鄰家蓋房，從三架上掉下，腰椎骨折，后幾年是拄了雙拐走路的。

多年后回堡子，后生們常說木匠九爺如何如何，我忍不住想笑。其實九爺是個武功高手，更是一個美食家?？上环陼r，那個年代能享用的美食太少了。

責(zé)任編輯頻陽

作者簡介：耿祥，男，當(dāng)代作家，陜西富平人。著有長篇小說《田韓堡》《斬城記》，《耿祥中短篇小說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