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秋嘉
內(nèi)容提要:蘇軾與米芾的交往,對米芾的書風(fēng)嬗變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也促使了二人共同引領(lǐng)了北宋“尚意”書風(fēng)。本文從蘇米二人的交往入手,研究二人之間交往的獨特之處,分析蘇軾對米芾書風(fēng)轉(zhuǎn)變產(chǎn)生引導(dǎo)作用的原因。
關(guān)鍵詞:蘇軾;米芾;交往;影響
蘇軾(1037-1101),字子瞻,又字和仲,號鐵冠道人、東坡居士。北宋文學(xué)家、書法家、畫家。蘇軾擅長寫行書、楷書,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宋四家”,在已積弱百年的北宋書壇,開一代風(fēng)氣之先,使北宋書壇煥然一新。
米芾(1051-1107),字元章,時人號海岳外史,又號鬻熊后人、火正后人。北宋書法家、畫家、書畫理論家。最善行草書,在經(jīng)過長時間“集古字”的臨古實踐后,推陳出新,自成一體,與蘇軾共同引領(lǐng)了有宋一代“尚意”書風(fēng)。
米芾于元豐五年(1082)初識蘇軾,從此開始了二人長達二十年的交游。在漫長的歲月中,蘇米傾心相交,蘇軾更是對米芾的書法藝術(shù)道路發(fā)揮了極為重大的引導(dǎo)作用。米芾一生交游甚廣,而蘇軾在其中占有極為重要和特殊的位置。筆者擬從分析蘇軾在米芾交游圈中的獨特地位,從而挖掘蘇軾對米芾的學(xué)書道路產(chǎn)生巨大影響的原因。
一、極為純粹之友誼
蘇米二人年齡相差了十四歲,但從初識起,兩人始終親密無間。米芾終其一生保持著對蘇軾的尊敬。直到蘇軾去世后,他在寫給蔣之奇的自薦信中,猶自評“襄陽米芾,在蘇軾、黃庭堅之間,自負其才”,尊蘇軾在己之上。蘇軾亦對米芾激賞不已。在兩人長達二十年的交往中,蘇軾屢遭貶謫也屢受榮寵,米芾并未因其貶謫而疏遠,也未因其騰達而阿諛,始終堅守二人純粹的友誼。
米芾初識蘇軾時,蘇軾被貶黃州。米芾不畏牽連仍前去拜會,兩人傾蓋如故。蘇軾勸米芾在書法取法上直追晉法,陋室中二人對坐暢聊書畫詩賦。直至數(shù)年后,蘇軾仍在信中深情懷念兩人初會的情景,感嘆:“復(fù)思東坡相從之適,何復(fù)可得?!笔状我娒娴耐稒C,為之后二人的相處奠定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元祐二年(1087),蘇軾官拜翰林,與米芾同在京城。兩人見面的機會多了,更一起參加了可與蘭亭雅集相媲美的西園雅集,書信交往也十分頻繁。但由于各種事務(wù)頻頻,二人不常聚首,以致蘇軾寫信埋怨米芾不常與他過往:“自承至京,欲一見,每遇休沐,人客沓至,輒不敢出,公又不肯見過,思仰不可言?!?/p>
元祐四年(1089),蘇軾為避政敵自請補外。時米芾正在揚州,聽聞蘇軾經(jīng)過潤州,立即趕去與好友相見。蘇軾感其盛情,為米芾帶來的一方寶硯題寫了硯銘,隔日再次修書感念米芾:“昨日遠煩追餞,此意之厚,如何可忘。”
無獨有偶,數(shù)年后政局又變,支持舊黨的高太皇太后逝世,政治神經(jīng)敏銳的蘇軾擔(dān)心再受攻擊,又一次自請離京,遠赴定州,并于途中特意繞道東南,至雍丘與米芾相見。此后,蘇軾于信中感慨此次短暫見面:“過治下得款奉,辱主禮之厚,愧幸兼極?!敝荡顺蔑L(fēng)云變幻之際,他人對自己避之唯恐不及,而米芾仍盛情款待,得友如此,確實難得。
蘇軾至定州不久,果真又遭迫害,先被貶惠州,繼而遠貶儋州,這一去竟是八年??峙逻h隔千里的二人,都沒想到能有再次相見的機會。八年后,哲宗去世,新上臺的皇太后赦免了蘇軾,蘇軾重回中土,并一路北上,與米芾于真州重逢。蘇軾這樣形容與米芾闊別八年后的重逢:“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guān)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矣,余無足言者?!鳖倦y八載,親友散落,而獨念元章,承此意之誠厚,米芾亦感慨萬分。
然正當(dāng)蘇軾沉浸在與故友相見的喜悅中時,卻因在酷暑天氣滯留船上太久,被污濁河水熏染成疾,又飲用過多涼水,一時竟食欲不振,夜不成眠,連為米芾所收藏的書帖題跋的力氣都沒有了。米芾見好友病重至此,自然心焦,力邀蘇軾離船上岸,到為他準備好的白沙東園療養(yǎng),并冒著酷暑親自為蘇軾送去湯藥麥門冬飲。為此蘇軾特意作詩抒懷:“一枕清風(fēng)值萬錢,無人肯買北窗眠。開心暖胃門冬飲,知是東坡手自煎?!丙滈T冬飲既暖胃,更暖心。蘇軾此時身染重病,雖遇赦,然前路未卜,但心情仍如此暢快,除去自身的豁達性情,也正因有米芾的照料關(guān)心。
在真州的日子,蘇軾雖悠閑自得,但畢竟是客居。待身體稍有好轉(zhuǎn),蘇軾便辭別米芾。臨別時,在真州閘屋下,米芾請?zhí)K軾以后有空再來相聚,蘇軾滿口答應(yīng):“待不來,竊恐真州人道,放著天下第一等人米元章,不別而去也?!边@是蘇軾最后對摯友發(fā)自內(nèi)心的贊賞。當(dāng)年七月,蘇軾便在常州因病去世,米芾得知好友死訊,悲痛不已,揮筆作下五首悼亡詩追悼亡友。在詩中,米芾將蘇軾與韓愈、歐陽修并論:“道如韓子頻離世,文比歐公復(fù)并年?!辟澴u其人品和才華之高。甚至一向圓滑狡獪的米芾,還寫道:“忍死來還天有意,免稱圣代殺文人。”暗諷朝廷一再迫害蘇軾,為故友鳴不平?!拔舾兴甚擦膲嫿?,今看麥飯發(fā)悲哦?!比缃袼谷艘咽?,米芾只能翻看故友所遺文章,空自墜淚悲泣。蘇米二人長達二十年的友情,自始至終都深厚淳樸,未見有絲毫齟齬,實在難能可貴。
與和蘇軾這種純粹質(zhì)樸的友誼截然不同的是,米芾與其交游圈中和蘇軾一樣活躍在官僚階層的官員甚至老友交往之時,往往帶著功利色彩。米芾一生官不過七品,但一直周旋權(quán)貴之間以求取機會。元祐年間呂大防任宰輔時,米芾想方設(shè)法討好呂氏。第一次見到呂相,米芾便奉承其“以天下之英,任天下之重”,“無得志之色,有憂天下之色”。在赴雍丘令任之前,米芾又獻上一首五言古詩歌功頌德,盛贊:“嶷嶷呂汲公,捧日當(dāng)碧天。簡直抱一氣,代理夫何言?!眳蜗噙^壽,米芾也抓住機會獻上壽辭:“壽彭祖,壽廣成,華陽仙裔是今身。夜來銀漢清如洗,南極星中見老人?!眳未蠓涝谖黄陂g,米芾沒放過任何一個逢迎的機會。
而對自己的密友蔡京,米芾所為更加反復(fù)無常。王明清《揮麈后錄》記,曾布任相時,米芾曾寫一札奉承曾布:“扁舟去國,頌聲惟在于曾門;策杖還朝,足跡不登于蔡氏?!辈涣系诙陼r局一變,曾布被貶,蔡京登上相位,米芾立刻給蔡京寫了一封信補救:“幅巾還朝,輿頌咸歸于蔡氏;扁舟去國,片言不及于曾門?!边@番已近乎小人嘴臉的行徑,與那個無論蘇軾宦途浮沉仍與其傾心相交的米芾宛如兩人。又如崇寧元年(1102),蔡京在起居舍人鄧洵武的運作下,受徽宗重用還朝,米芾聽聞消息,立即寄書給鄧洵武,恭維蔡京:“大賢還朝,以開太平,喜乃在己?!币幻尜濏灢叹按筚t”得用,一面不忘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阿諛至此,幾丟盡文人風(fēng)骨。此后,蔡京對米芾這個“微時交”關(guān)照有加。米芾晚年官拜書學(xué)博士,即是通過蔡京的舉薦。為此,米芾為蔡京獻詩:“百僚朝處瞻丹陛,五色光中望玉顏。浪說書名落人世,非公那解徹天關(guān)。”感激蔡相對自己的提攜之恩。
而其尺牘中屢見求薦之請。如元祐七年(1092)寄給時任右丞資政許將之弟信中,米芾恭敬傳達拜會之意:“不審尊兄資政,何日到闕,欲拜狀也。”后又謙卑地奉承對方對自己的恩情:“芾疏繆,正托德門,每賜誨督,使逃罪戾,至幸至幸?!狈妥鲂∫灾\一官半職。元符三年(1100),在寫給當(dāng)時的提刑殿院龔夬信中,米芾亦先自訴苦“衰老人所棄”,后極力邀龔夬與其兄弟來自己家中:“來日欲屈華節(jié),同彥勉家庖早飯,不審肯顧否?”一心借龔夬的關(guān)系幫助自己升遷。盡管米芾對自己的仕途一直焦思苦慮,但即使是在蘇軾官運如日中天之時,也從未見其對蘇軾有求官求薦等世俗功利之請。
在蘇米來往尺牘和詩詞中,除去互相關(guān)心起居生活,訴說近況,所剩幾乎都為兩人書法交流、詩詞唱和等內(nèi)容。如蘇軾在《與米元章二十八首》中云,“示及數(shù)詩,皆超然奇逸,筆跡稱是,置之懷袖,不能釋手”,“惠示殿堂二銘,詞翰皆妙,嘆玩不已。新著不惜頻借示”,“有二小詩甚奇妙,稍閑,當(dāng)和謝”。由此可見,米芾與蘇軾交往,自始至終都建立在純粹的文學(xué)藝術(shù)交流和仰慕上。米芾并非不能將蘇軾作為他的青云梯,卻始終以真心對待蘇軾。蘇軾之所以能成為米芾交游圈中這樣一個獨特的存在,除了他的人格魅力,另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應(yīng)是蘇軾對米芾在書學(xué)道路上的引導(dǎo)。
二、書法上的影響
米芾書法脫胎晉人, 已是公論。如鄧肅評“米芾楚狂者也,作字清遠,有晉宋氣”;蔡絛評“時竊小王風(fēng)味”;《宋史·米芾傳》中亦評米芾“得王獻之筆意”。然米芾初學(xué),并非從晉人入手。
米芾嘗自云其十歲學(xué)碑與周越、蘇子美手札,晚年在《自敘帖》中,亦詳細記載自己的學(xué)書經(jīng)歷。從初學(xué)顏真卿、柳公權(quán),并上溯歐陽詢,后長時間追摹褚遂良,又轉(zhuǎn)學(xué)段季展。雖轉(zhuǎn)師多家,然皆為唐人。爾后突然盡棄唐賢,開始接觸魏晉法帖,入魏晉平淡,又慕《詛楚文》《石鼓文》之高古。由此可知米芾并非從一開始便有“好古”的意識,而是從取法近人、唐人到遠追高古,而讓米芾產(chǎn)生這個改變的人就是蘇軾。據(jù)溫革記載:“米元章元豐中謁東坡于黃岡,承其余論,始專學(xué)晉人,其書大進?!边@次改弦易轍,是米芾書學(xué)生涯的一大轉(zhuǎn)折點。
蘇軾對魏晉書風(fēng)的欣賞是終其一生的。他不僅對“二王”等魏晉書法頂禮膜拜,亦極為看重唐人和近人書跡中蘊含的魏晉風(fēng)氣,如評顏真卿的《東方朔畫贊碑》:“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后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大小相懸,而氣韻良是?!贝说日Z與其說是在推舉顏書,不如說是為了稱揚逸少。張旭的《郎官石柱記》亦云其字:“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這一批評取向?qū)崉t暗示蘇軾將唐人置于晉人之下,即使是評價唐人書法,也將批評的標(biāo)準定為是否合乎魏晉古法。
而米芾早年習(xí)書,一如上文所論,多以唐人和近人作品為范本。所以當(dāng)他轉(zhuǎn)向請教蘇軾時,以魏晉筆法為審美評判標(biāo)準的蘇軾自然加以勸說。第一次見面,米芾就聽從了蘇軾的建議。我們從米芾元豐五年(1082)前后的書跡變化中,便可看出此次見面對米芾書風(fēng)丕變的影響。
米芾現(xiàn)存最早書跡是元豐三年(1080)所書的《閻立本〈步輦圖〉觀跋》,是年米芾剛滿三十,帖中筆力稍遜,結(jié)體不穩(wěn),個人書風(fēng)未見端倪。米芾晚年自評“壯歲未能立家”,此帖即為佐證。元豐四年(1081)的《道林詩》帖,結(jié)字緊結(jié)聳肩,受歐陽詢影響明顯。同年所書的《砂步詩帖》,又帶有沈傳師筆意。而至元豐六年(1083)的《方圓庵記》時,歐體筆意已幾近于無,而隱有圣教氣息,如“于”“皆”等字。是年正是米芾去往黃州見蘇軾后的第二年。米芾幼年學(xué)書,二十余年間浸染于唐宋書風(fēng)之中,至此方悟魏晉高古。與書寫實踐同步,米芾的書學(xué)思想也發(fā)生了很大轉(zhuǎn)變,與蘇軾卑唐崇晉的思想愈加接近。
譬如對張旭的態(tài)度變化。在元祐元年(1086)的《張季明帖》中,米芾評張旭《秋深帖》:“長史世間第一帖也。其次《賀八帖》,余非合書?!泵总离m斥張旭除《秋深帖》《賀八帖》二帖外之書跡皆非合書,但仍不掩對此二帖的欣賞。而元祐二年(1087)米芾看到《晉武帝帖》后,便大加貶損張旭:“其氣象有若太古之人,自然浮野之質(zhì),張長史、懷素豈能臻其藩籬?”于同時所書的《張顛帖》更直指道:“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钡搅藵i水任上時,在寄給薛紹彭的詩中,米芾也不忘批評道:“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边@與蘇軾對張旭的態(tài)度大同小異,蘇軾對張旭雖時有較為公正之肯定評價,但心中仍將長史列為低晉人一等,其在《書張長史草書》中即對張旭醉后作書的習(xí)慣進行質(zhì)疑:“此乃長史未妙也,猶有醒醉之辯,若逸少何書寄于酒乎?”蘇軾認為張旭喜酒后索筆揮灑的事跡,正說明其書未臻妙境,方須寄于酒興,若為逸少,則無此醒醉差別。而對于懷素,兩人更加“同仇敵愾”。米芾曾言“懷素猲獠小解事,僅趨平淡如盲醫(yī)”,蘇軾亦云“懷素書極不佳,用筆意趣,乃似周越之險劣”。其余的唐人書家,除去褚遂良得以幸免,其他人在米芾這里的遭遇也大致相同。
而對晉人,米芾也與蘇軾一樣,極盡溢美之能事。如米芾便極為推重晉武帝書跡,狂妄如米顛者,對武帝書跡也發(fā)出“豈臨學(xué)所能,欲令人棄筆研也”的嘆息。又如為王羲之《王略帖》所書的題跋:“吾閱書遍一世,老矣,信天下第一帖也?!苯ㄖ芯竾辏?101)所作的《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中也寫道:“磨墨要余定等差,謝公郁勃冠煙華。當(dāng)時傾笈換不得,歸來嘔血目生花?!辈粌H評謝安帖為冠,甚至因求帖不得嘔血。米芾“傾笈”以換晉帖之事時有之,《米襄陽志林》亦詳記米芾曾以九物換取劉季孫所藏王羲之帖:“以歐陽詢真跡二帖,王維雪圖六幅,正透犀帶一條,硯山一枚,玉座珊瑚一枝以易?!痹诿总佬哪恐?,書遠勝于畫,晉帖遠勝于唐帖。但凡米芾看中的晉帖,必用盡各種手段求之,于是有傾囊購取,有作假調(diào)包,有作勢跳河以威脅。雖然有些手段不甚光彩,但亦反映米芾對晉帖實在是愛不忍釋。
除了崇晉卑唐外,米芾《自敘詩》所提及其中歲后的師法轉(zhuǎn)變,還有一大改變便是開始遠追篆隸古法。米芾在其《自敘帖》中提及他入晉魏平淡后,又“筆便愛《詛楚》《石鼓文》。又悟竹簡以竹聿行漆,而鼎銘妙古老焉”。雖未有記載說蘇軾曾以明言讓米芾留心篆籀筆法,但蘇軾對秦篆亦向來極用心。蘇軾曾作《石鼓歌》贊頌石鼓文字—“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鷇鵓”,犀利地點出石鼓承上啟下的歷史意義。熙寧九年(1076),蘇軾又登瑯琊臺見秦《瑯琊臺刻石》,作《刻秦篆記》:“夫秦雖無道,然所立有絕人者,其文字之工,世亦莫及,皆不可廢。”米芾對篆籀的興趣,或亦源自蘇軾。
米芾的這些轉(zhuǎn)變,對其書法生涯的影響是巨大的。取法乎上的學(xué)習(xí)奠定了米芾中后期書法的基調(diào)和風(fēng)格,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米芾在書法藝術(shù)上達到的高度。米芾之所以對蘇軾一生保持著敬意,除了二人相處的投機,亦是源于這份恩惠。
當(dāng)時與米芾相交的書法家,非止蘇軾一人。同為米芾好友的薛紹彭、劉涇、黃庭堅、蔡肇、蔡京等人都是當(dāng)時名噪一時的書法家。米芾與這些人時常溝通書藝,交流所獲所感。但不同于蘇軾,他們對米芾書法發(fā)揮的影響甚微。之所以他們無法如蘇軾一般對米芾產(chǎn)生轉(zhuǎn)折性的影響,原因或有三。
一是這些人自身水平有限。如薛紹彭、劉涇二人的眼界及藝術(shù)水平與蘇米相比都有一定差距。
米芾在《書史》中提及一事,薛紹彭曾來書告知米芾他新收了錢氏王帖,米芾反勸薛紹彭傾囊購取“二王”以前帖,殷殷勸說薛紹彭:“‘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購無高貨。殷勤分語薛紹彭,散金購取重跋題?!彼麆裱B彭不要將眼光只停留于“二王”法帖之上。在漣水任上,米芾也曾寄詩與劉涇表達過相似態(tài)度:“劉郎收畫早甚卑,折枝花草首徐熙。十年之后始聞道,取吾韓戴為神奇?!睆摹霸缟醣啊薄笆悸劦馈钡茸盅?,即可看出米芾向來看不慣劉涇一味師法近人。在《書史》中,米芾也提及劉涇道:“方是時,劉涇不信世有晉帖?!辈⒆髟娭敝竸埽骸疤茲M書奩晉不收,卻緣自不信雙眸?!笨梢妱苎劢绮桓?,初時習(xí)畫多學(xué)今人,習(xí)書多學(xué)唐人,不敢直追古法。從米芾對薛、劉二人此種近乎教誨的態(tài)度,以及薛、劉遜于米芾的藝術(shù)水準來看,此二人確無資格為米芾翰墨之師。
二是米芾自身的狂性使然。米芾雖終生不對蘇軾執(zhí)弟子禮,但蘇軾在其心中實是亦師亦友。同為“宋四家”的黃庭堅,書藝和眼界高于薛劉,單以草書論,亦足以為米芾師法,但米芾偏瞧不上他。黃、米二人關(guān)系頗深,米芾長子米友仁的字即是黃庭堅為他所取。但私交歸私交,米芾對黃庭堅的書法一向多有非議,其晚年自許“襄陽米芾,在蘇軾、黃庭堅之間”,便已明白地將自己置于黃庭堅之上。徐度《卻掃編》卷中記載:“余嘗見元章所藏一帖曰,‘草不可妄學(xué),黃庭堅、鐘離景伯可以為戒?!秉S庭堅最引以為傲的草書,尚且被米芾列為后學(xué)應(yīng)引以為戒的反面例子,欣賞況且不能,遑論受其影響。平心而論,黃、米二人在各自均擅長的行書領(lǐng)域難分伯仲,而黃庭堅的草書造詣遠高于米芾。米芾對黃庭堅的輕視,出乎其癲狂傲世的心理。黃、米二人年齡相差無多,且黃庭堅確無蘇子那般超凡脫俗的人格魅力和學(xué)識修養(yǎng)能讓米顛心悅誠服,自然無法在目無下塵的米芾這里討到什么好處。且二人交游時間不長,互通亦極有限,不似蘇米二人相識時間長,溝通亦較頻繁。
三是由于摻雜了政治等功利因素,本應(yīng)平等、純粹的書學(xué)交流變質(zhì)。米芾與蔡京,相識幾十年,在翰墨筆戲之間也多有交流,米芾所作《太師行寄王太史彥舟》中有“我識翰長自布衣,論文寫字不相非”之語。但二人交往前期遺留下來的記載文獻不多,后期又從平等的翰墨之交變質(zhì)為米芾對蔡京的趨炎附勢。蔡絛的《鐵圍山叢談》記蔡京有日問米芾:“今能書者有幾?”芾對曰:“自晚唐柳,近時公家兄弟是也?!泵总赖摹逗T烂浴分杏钟浰位兆谠t米芾詢問其對當(dāng)世書家的看法,米芾對曰:“蔡京不得筆?!蓖粋€問題,截然相反的兩種回答,摻雜了功利的色彩后,評價往往就失去了客觀和真實。米芾將自己降格為蔡京炙手可熱的權(quán)勢下的附庸,言語尚不能出自真心,何能真心求教,誠心受教?蘇米二人不摻雜功利色彩的友誼,實是二人在藝術(shù)上相互影響、交流的基礎(chǔ)。
“悲莫悲兮生別離, 樂莫樂兮新相知?!痹趪揽岬恼苇h(huán)境下,兩位同在官場的文人,在一生中能有這樣一段二十年生死不渝、純粹的傾心相交經(jīng)歷,可以說是相當(dāng)難能可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