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總是溫暖的。
上學(xué)后很害怕爸爸幫我削鉛筆,因為他會把短短的鉛筆芯削出四個角!他說這樣一個角寫鈍了,還有三個可以用。他這樣說的時候都很得意。后來我出去念書,他給我寫的信開頭都是這樣的:張春,我的好孩子,好朋友……然后爸爸八頁紙,媽媽八頁紙。每次都超重要多一兩倍的郵資才能寄得出去。爸爸跟我討論我的學(xué)習(xí),說明一下他對我最近表現(xiàn)的看法和建議,最后都要重復(fù)一下他認為我是他的驕傲,安徽人民的驕傲;媽媽說一些家里的瑣事,叮囑我注意身體。我一向粗略看一遍就收起來,這種信是不能多看的。
爸爸去世很久了,至今我不知道這些信收在哪里。我不敢尋找,不敢回顧,藏在心底碰都不敢碰。
很久之后的某一年,去餐館吃飯,看到有張桌子上有一個老頭,坐得端正挺拔,兩腿分開,衣裳整潔。一定是當過兵的人,像我爸爸一樣。
他吃得很快,雖然眼光也會向四周看,但是顯然注意力是在食物上的。他的頭發(fā)很干凈,兩鬢有些白了,梳得很好。不過我爸爸的頭發(fā)要軟一些,有光澤一些,而且他死的時候也沒有這么多白發(fā)。
媽最喜歡看我爸吃魚,一塊魚進去,一會兒干干凈凈的魚骨頭就從他很有型的嘴里抿出來,看得賞心悅目。這個老頭吃雞翅也很有這種明快的風(fēng)格,不過嘴沒我爸長得好看。
那個老頭真好笑,端端正正地坐著,一只手拿著雞翅,另一只手端正地放在分開的腿上。他肯定是當過兵的人,這個姿勢我太熟悉了。以前我也笑過他。
我轉(zhuǎn)頭,到另一邊趴著笑了笑,只是不能走過去扶他的肩膀了。在以前我也會轉(zhuǎn)頭不看,嫌棄他的。不過這次,是怕被人看到我流淚。
我一向覺得我爸是個英俊的男人,盡管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我經(jīng)常得意地向別人說:“你看見我媽以為我像我媽吧?你要是看見我爸了就知道我更像我爸啦!”繼續(xù)得意地說:“你們以為我唱的這歌就叫好聽了?那是因為你沒聽過我爸唱歌!”接著舉出他年輕時候在校會上唱歌哭倒全場師生的表現(xiàn)。別人就要恍然大悟——遺傳啊遺傳!
每次我聽蔣大為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那個“地”字的時候,心就空得像被賊洗了一樣。只有這一個字像我爸唱得那么好,像根刺。
沒有經(jīng)歷過至愛死去的人,不會知道生命有多脆弱。之前只覺得來日方長、來日方長。我那時上課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見火葬場的大煙囪,每當冒煙的時候,我同桌的男生看見了就嬉笑說“又死了人啦”。我只想到在火焰里灰飛煙滅的人,還有在煙囪下的塵土中哭倒一地的親人。
追悼會要由成了年的兒子致辭,不知道22歲的哥哥怎么撐住的。他也許覺得家里最大的男人沒有了,他要拿出堅強的樣子。他穿著麻布的孝衣,僵直平靜地念一份答謝親友的東西,我只記得最后一句:“爸爸,你走好?!?/p>
在玻璃棺里的爸爸我只看到一眼,他們就把我拖得遠遠的了,大概是怕我會撲上去。其實我不想再看,那里面的人瘦得可怕,穿著可笑的唐裝顯得腦袋格外小,顴骨上還涂了紅色的胭脂。這一眼使得痛苦突然炸開了,實在太大太劇烈、以至于奇怪地模糊成一團。于是我就呆在那里,遠遠望著他。
我懷著僥幸,希望他能睜開眼睛,朝我會心地、無奈地笑笑。
我希望我有一天能堅強一些,有一天把失了伴、承擔太多責任的、孤獨的媽媽摟在懷里,一起痛痛快快哭一場。把再也不提爸爸的哥哥也勸哭,讓他像在被醫(yī)生確定他已經(jīng)死了的那個時候一樣,仰頭對著天空瘋了一樣號啕大哭。我那時沒怎么哭,就是淚水模糊了眼睛,我看不清他的樣子。我只是不斷把蓋在他臉上的黃表紙拿開,把他的手扶在我臉上努力焐暖一點。
就算媽媽哭的時候我也不敢動,我都是不動聲色地坐在一邊,抓著椅子的扶手,無情無義地說:別多想了。
我談起他的時候眉飛色舞,就像他從來都在我身邊,還會在每次我回家的時候把我抱起來看看輕了還是重了,抱完以后自然要捏捏我的胳膊說:“都是肉,都是肉?!?/p>
那時候我心里很奇怪,突然感到這一切不是真的,是不是在拍電影?我哥哥很可笑,講著像三流電影里濫俗的臺詞。我是那個還沒怎么入戲的差勁的小女兒的演員。
我想那大概是痛木了,木得很厲害,許多年后那種痛才慢慢反應(yīng)過來。但還是痛得不太真切。他忽然停下來,望向我很久,慢慢展開一個笑容,慢慢伸出手,彎起食指在我下巴左邊輕輕蹭了一下,那一點余溫還很真切。這是時空錯亂的記憶。真相是什么樣子,我不知道。
他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不要怕。當時他吐了血,我拿了一個杯子過來接他吐出的血。他費力地支撐起他的頭,一點也沒有吐到杯子外面。然后再躺下,手利索地一揮,沙啞地說:不要怕。
那時候他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說過話。
當時只有我一個人坐在床邊,媽媽熬了無數(shù)夜,那一天正好回家休息片刻,叔叔趴在病房的另一張床邊睡著了。
我并不怕,我知道他和平時一樣很難受,可能比平時更難受,但是我往后想不下去,因為我從來沒有見識過死亡。我認為我可以安慰他。我用一根沾濕的棉棒擦擦他的牙齒,潤一下他的嘴唇,還摸了摸他的臉。就那么坐著。病房很安靜,陽光不錯,一切正常。
后來醫(yī)生過來例行詢查,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通知家屬吧?!?/p>
我非常疑惑,給媽媽打電話。媽媽像飛來的,看了一眼,就沖進了衛(wèi)生間拼命嗚咽。我很怪她,這樣哭是很不吉利的。然后哥哥來了,我在那以前以后都沒有見過那種驚恐的表情,他眼珠亂轉(zhuǎn),完全聽不出是他的嘶啞聲音,說:“爸爸要死了嗎?”
然后很多人都來了,亂哄哄的。叔叔們、親戚們、同事們,我只是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瞪著媽媽。
如果不是他死了,我也會記得很多傷心的事情。不失去就不懂珍惜,這是常理。我隱約記得他也曾讓我傷心,但他也是第一次做爸爸呀,第一次做的事情哪能什么錯誤都不犯呢?
我哥哥再也不提爸爸,甚至不愛提這個詞。剛知道爸爸得了癌癥的時候,他在江西一家電臺做主持人,那天的節(jié)目他做不下去,放了一首張學(xué)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風(fēng)》,然后關(guān)掉話筒在直播間里痛哭。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樣的情景,但我知道他不再聽這首歌。他做電臺主持人前還做過電視主持人。但是因為太瘦,大家都覺得哥哥不上鏡。有一回,我和爸爸一起看到了電視上的何炅。爸爸突然說:“這個小伙子,不是比張飛還瘦嗎?”哥哥在江西的時候,我們家偶爾能收到那個臺。爸爸常拿著收音機,把天線拉到最長,走到陽臺上向各個方向?qū)韺θ?,尋找那個波段。
他剛開始檢查出癌癥,到上海做手術(shù),他們瞞著我和哥哥。但是一直哄我去上??荚?。我不想考上海的學(xué)校,死活不去。后來媽媽告訴我,有一天她回到病房,爸爸一見她就落下淚來,指指隔壁的病床說:“他女兒來了。”
有一回,他說:“如果我還有60天能支配自己就好了,我有很多腹稿?!?/p>
他跟我說:“知遇之恩不可忘?!?/p>
他還說:“我家有女初長成?!?/p>
他還說:“老胡,這個女兒你沒白給我生,就是我疼得太少了?!?/p>
你讓我說什么好呢。爸爸。
曾經(jīng),當我取得一點點小得可笑的進步,就會立刻跟家人吹噓一番。因為我可以想象我爸笑得魚尾紋全都皺起來,指著我的信對我媽說:“小東西,小東西,還有點用是吧……”而我在遙遠的地方心花怒放。
不知道你現(xiàn)在在哪里,還能不能收到這些消息。而我只能像這樣沒有開頭也沒有結(jié)尾地談?wù)撃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