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可駒
鋼琴家李堅推出的“演繹貝多芬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音樂會”,毫無疑問是今年國內最值得關注的鋼琴獨奏會之一?,F場演奏貝多芬全套鋼琴奏鳴曲意味著什么呢?這是一個帶領聽眾感受音樂的深邃美妙的過程,但同時這也意味著演奏者將自己的形象置于到了隨時面臨“崩塌”的危險境地。當我得知李堅這一演出計劃,我感到他似乎有些過分冒險,但當我聽完他的前兩場音樂會后,我只想說,他早該這樣彈了,為何要等到今天呢?
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早已是每一位鋼琴家的必彈曲目,哪怕他感到自己與貝多芬不甚契合,也會在音樂會上安排演奏數首。但要說系統地演奏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還有其他早期作品,但通常不列入“全集”范圍),即便是對于一位“貝多芬專家”而言,也是莫大的考驗。那么,李堅是否一定要接受這項考驗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以前不是,現在也不是。雖然,施納貝爾、巴克豪斯、肯普夫這些音樂巨匠都因演奏灌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全集錄音而不朽,但也有不少像魯道夫·塞爾金這樣的偉大的鋼琴家并沒有灌錄過全套貝多芬鋼琴奏鳴曲,埃德溫·費舍爾甚至沒錄下貝多芬三十二首鋼琴奏鳴曲的一半,而這并不影響他們成為貝多芬音樂的權威演釋者。你甚至可以說,演奏貝多芬全套鋼琴奏鳴曲對于鋼琴家來說是個額外的麻煩。就好比你演奏很多首肖邦練習曲,但卻放著某幾首不彈,別人就會懷疑你在演奏技巧上可能存在短板。那么既然要完整地演奏貝多芬奏鳴曲,也就不得不將一些不那么熱門、現場效果也未必好的作品拿出來。因此,決定演奏貝多芬全套鋼琴奏鳴曲的鋼琴家,大多對這些作品極其熱愛,且在演奏技法技巧上有著十足的把握。
李堅原本名氣就不小,不過這更多是因為他長期擔任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系主任一職,許多人或許對演奏家李堅并沒有很深的印象。有人不擅演奏,卻擅教學;有人擅演奏,也擅教學。如今李堅卸任系主任一職,更多地專注于演奏,才讓人驚覺到他竟是這樣一位非凡的演奏家。為了能更好、更完美地詮釋音樂,李堅為每一次演出都留出了充足的準備空間,整個貝多芬鋼琴奏鳴曲音樂會將歷時兩年。
貝多芬的鋼琴音樂往往不被視為技巧艱深的典范,更多地是被視為考驗演奏者演釋深度的作品。演奏貝多芬的鋼琴作品要求演奏者具備很高的綜合素養(yǎng),除了演奏技巧,還包括對音樂風格的把握等等。不過,即使單就技巧的繁重來說,貝多芬的《第二十九鋼琴奏鳴曲(槌子鍵琴)》(Op. 106)又有幾位技巧名家能夠做到應對自如呢?貝多芬早期的三首Op. 2奏鳴曲被稱為音樂學院附中學生的“試金石”,但事實上,在大師級鋼琴家中能將這幾部作品演奏出高水平的也是寥寥無幾。有時古典風格所要求的精煉與明晰,本身就“自帶”難度。
由于貝多芬的作品受到無數鋼琴家與音樂愛好者的青睞,久而久之,在傳統之外形成了一些略帶“程式化”的演奏風格。這其實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因為在一個看似接近的大方向上:把握住精神,就可能彈出某一學派的演釋;而徒有其表,就容易淪為“套路”。對于一般的演奏者來說,“套路”也是有好處的,至少有著一定的規(guī)范作用。但對于鋼琴家來說,若要向更高的層面攀登,最終不是歸入本派,就非得離開“套路”不可。
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李堅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音樂會僅舉辦了兩場,但每一場都有驚艷之處。他以強大的技巧功底為基礎,并將自成一體的“貝多芬(演釋)觀”融入其中。
李堅的演奏始終力求每一個音符的顆粒分明,而后保持它們質感的圓潤,把握力度、色彩的微妙尺寸,以此達到音符的理想效果。完美的三連音、均勻的樂句、清晰的聲部層次,無不展現出其手指非凡的控制力。聽李堅這手頗為老派的功夫,你會真切地感受到抓住傳統的精華是多么重要。
然而,在音樂風格的把握上,李堅又是一位離開傳統框架、自成一體的貝多芬演釋者。這體現在他對歌唱句法的探索,以及在不同作品的演釋中所展現出的音樂的個性與自由度。李堅深諳在鍵盤上歌唱的藝術,無論是單個音符的色彩與質感,還是音符與音符間連接的手法與處理,無不透露著千錘百煉般的精熟。顯然,歌唱性是其音樂個性的一大核心,但更重要的是他如何將純粹的歌唱之美融入到古典杰作中展現。
古典主義時期的音樂作品結構看似端正,其實內在充滿著豐富的變化。主題發(fā)展是古典主義時期音樂的核心,貝多芬的創(chuàng)作亦是如此。而過分“浪漫化”地處理線條,實在難以避免風格的錯位。但李堅并沒有加入一些不存在、不必要的連奏線條,而是將歌唱的思維完全地融入到演奏的方方面面當中。演出前,李堅就曾表示,他會嚴守作品本身的框架來安排自己的自由處理。現在看來,此話意味深長。鋼琴家所表現的大膽在當代可不多見,而這樣的大膽又并不張揚。初聽這樣的演奏,我也懷疑這樣的處理是否有些過猶不及,但很快我就被他合理安排在結構中的歌唱性的演釋迷住了,這在其他貝多芬的演釋者手中是很難聽到的。
無論是以冷靜著稱的波利尼,還是以音響獨步的佩萊亞,李堅都不與其相仿?;蛟S你會好奇:這固然很美,也很有意思,但是否有點“不正宗”?每一位音樂家的音樂風格都不相同,或許你并不認同,但你很難否認其演奏的價值,獨特的視角總能給人帶來別樣的思考。
雖僅兩場音樂會,還未能顯現出李堅“貝多芬(演釋)觀”的全貌,但不得不說李堅在音樂會曲目的安排上十分用心,每場音樂會都包含了貝多芬早、中、晚三個時期具有代表意義的作品,可以說是對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一個概括性回顧。
其中,李堅對《第一鋼琴奏鳴曲》和《第二鋼琴奏鳴曲》的演釋令我印象深刻。李堅彈奏兩作的開篇都有些悠然自得的味道,演奏的速度并不緊湊,沒有刻意強調動力感。然而,隨著主題發(fā)展變化與進行,你又會發(fā)現他的演釋很好地表現出了作品內在的凝聚力,音樂整體寬而不散,對素材的錯綜與聲部結構的復雜,李堅都力求以一種條分縷析的說服力加以呈現。
在《第一鋼琴奏鳴曲》的首樂章中,李堅對于自由速度(Rubato)的把控十分到位,音符的銜接、樂句的貫通極其自然。在慢樂章的演奏中,李堅將歌唱性展現得淋漓盡致,充滿人聲般的美感。在縱向的聲部結構上,李堅并不刻意突出立體感,時刻保持著伴奏聲部的分量,不過度虛化。在橫向的音樂流動中,分句構思極具表達性,李堅將其呈現出的鮮活的自由度融入到了原作高度理性的結構當中。這同樣也體現在《第二鋼琴奏鳴曲》中,李堅將他標志性的歌唱句法與慢樂章“詭異”的斷奏音型平衡得恰到好處。
對我而言,欣賞李堅的演奏是一種享受,因為他的彈奏方式總是給我特別“科學”的印象。所謂的“科學”,就是通過最小、最自然的動作,塑造出最理想的音樂效果。一位鋼琴家曾向我提到,有人提出在演奏時適當地加入身體動態(tài)、俯仰角度,以“滿足”觀眾和攝像機的期待。諸般“惡趣味”在“科學”的演奏方式面前是多么不值一提啊。
李堅演奏的《第十七鋼琴奏鳴曲》(Op. 31,No. 2),給我印象深刻的并非是第一樂章的戲劇性表達,而是他在慢樂章細膩且深情的表達。《第十八鋼琴奏鳴曲》(Op. 31,No. 3)往往不被視為貝多芬英雄氣質的典型之作,鮮明而強大的動力感貫穿始終,與《第十七鋼琴奏鳴曲》既相似,又互補。李堅演奏該作的首尾兩個樂章,正是特別突顯原作動力感的典型。這樣的突顯,一方面在于整體節(jié)奏的控制,以及自由速度所醞釀的緊張度;另一方面,則無疑是對每一個音符質感、力度的把握得心應手,進而將它們理想地連接在一起的結果。這樣的連接有時表現為前述那種如歌的效果,有時則為音樂帶來特別挺拔的內勁,《第十八鋼琴奏鳴曲》的第一和第四樂章即為典型。
在這部作品當中,李堅還使用了一些大膽的演奏方式。譬如第二樂章,他一改先前從容的步調,瞬間將音樂的緊張度推到近乎過分的地步,但演奏中的氣息卻仍有自然的表現。而在末樂章中,李堅最大膽的手筆是某些重音爆發(fā)式的強力效果。他似乎僅是輕輕一觸,便在鍵盤上召喚出驚人的轟響,信手拈來。有時音量之宏,仿佛已到達極限,但色澤之美,質感之純,全都控制得一絲不茍,沒有任何粗糙、爆裂的痕跡。如此縱橫于鍵盤,執(zhí)著于品位,的的確確是一副“黃金年代繼承人”的派頭。
李堅的演奏最令人陶醉的一點,就是他能將自由速度真正的魅力表現出來。恰當地使用自由速度的前提,是在基本節(jié)拍不變的情況下,加入不同的快慢變化,如果在變化的過程中,基本節(jié)奏被連帶著改變了,大致就不是恰當的運用,因為這會影響作品結構的呈現。而李堅能夠在自由速度中,將鮮明的個性與穩(wěn)固的結構觀念融合在一起,通過維持節(jié)奏的穩(wěn)定,充分掌控旋律的進行。
音樂會精彩之處還有許多,在此就不一一細說了,不妨走進音樂廳,感受李堅個性十足的風格魅力,我想我們應該了解國內有這樣一位不同凡響的鋼琴家,從他的指尖下流淌出的是音樂最基礎、最本質的美感。無論如何,目前這個系列的演出受到的關注還是很不夠的。所幸整個系列還有四分之三,我建議樂迷們根據自己心儀的曲目,欣賞其中的一到兩場音樂會。當然前述這些聽感之中,鋼琴家的控制力是客觀存在的,而對于他高度個性化的表現風格,我想觀念不同的受眾也會有不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