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理
小王子:從哪一刻開始,我們不再是父母心中的小孩,而已經(jīng)長大成人?在我們還能不顧一切地撒嬌的時候,就一直做那個父母心中的小孩吧。因為終于有一天,他們會變老,我們會長大。
我的父母并不知道,我是最怕被喚大名的。說白了,在平日的生活中,家人是絕不會無端喊我大名的。因為我清晰地知道,在這個光明磊落的家庭里,確切地存在著一個不為人知的潛規(guī)則。一旦他們開始以大名相稱,我就會后背僵直,汗毛豎立,喪鐘為我而鳴。
據(jù)他們自己解釋,揍我前喊我大名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一是情難自已,怒難自遏。你這孩子竟然敢做這么大的業(yè),你已經(jīng)不是爸媽的寶寶了!二是他們堅信挨打要站直這一說法,叫小名多少有些輕浮。在挨揍前那一刻,他們特意賦予了我獨立的人格。正在挨揍的不是他們乖巧可人的小兒子,而是犯錯的熊孩子。
當然,從小到大,我挨的小揍不少,但胖揍卻屬實寥寥。其中最記憶猶新的一頓揍,發(fā)生在我十五歲那年。那是一個樹影婆娑的盛夏之夜,暖風穿過客廳,帶來梔子花的香氣。遠處傳來我媽接起電話后熱情的問候,隨后便是長久的沉默。
空氣又輕快地流動起來,我不由得長嘆一口氣,像個老謀的智者一樣,該來的還是來了。但智者并不知道,隨后那如約而至的胖揍,卻可能是他此生于父母處能領到的最后一頓揍。
我家有一根兩頭尖細,中間稍粗的長搟面杖,那是曾支配我長達十數(shù)年的刑具。平日里的它一直沉默不語,蟄居在冰箱上頭。但慵懶的它在抽我的時候卻總是突然有了神氣。在我媽手里,它被賦予了新的生命,時而毒蛇吐芯,時而蛟龍出海,時而橫掃千軍,時而力劈華山。年幼的我一度懷疑,究竟是誰在揍我,有沒有可能是邪惡的搟面杖支配了我媽的手來揍我呢?這個疑惑,使得可憐弱小又無助的我,很長一段時間不敢靠近冰箱偷拿冰棍吃。
隨著一聲并不伴隨梔子香的大名的呼喚,我識趣地走進廚房,拿來我的“老朋友”搟面杖,遞到我媽手里,如釋重負地英雄登場。當然,畢竟是法制家庭,庭還是要開的。我坦然供述了因為沒考好,所以瞞下了爸媽家長會當天下午開的罪狀,但法官兼行刑人引述了庭外證人老師的證詞,使我不得不又招認了在校期間男女關系不純潔等罪狀,盡管我對談戀愛影響學習的因果關系予以堅決否認,但我還是對杖責三十的最終判決表示不上訴,可以立即執(zhí)行。
可惜的是,搟面杖并沒有想象中的生龍活虎。隨著一聲破空,只是一下,打在我繃緊的胳膊上,服役十多年的搟面杖,就那么敵不過我正發(fā)育的肌肉,干脆地斷成了兩截。被告人和行刑人尷尬地對視了一秒,都沒有憋住,爆發(fā)出“杠鈴”般的笑聲。我撿起掉落的那半截搟面杖,向他們展示橫截面,說我早就說這玩意是空心的。但當我擼起袖子展示傷痕的時候,怎么也找不到打在哪里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挨揍,盡管他們后來又買了更粗更長的實心搟面杖,威懾了我很長一段時間,但我真切地沒有再被打過。我曾經(jīng)自己偷偷試了一下新?lián){面杖的斤兩,打在身上真疼,絕對是實心的,而我也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后來,他們再也不愿承認曾經(jīng)打過我,在我現(xiàn)在追問從哪兒能買到空心搟面杖,來打我兒子的時候,說我怕是在做夢。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去冰箱里拿冰激凌,一直吃到拉肚子,可我打開窗戶,卻再也聞不到梔子花香了。
后來,他們再也沒有喚過我的小名。
林冬冬摘自《讀者·校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