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花木深

方麗芬

初夏時節(jié)，久雨轉(zhuǎn)陰。蟄居日久，便想放飛心情，像風(fēng)箏一樣去悠游一番，于是想起經(jīng)常路過的明代古剎龍湫巖。龍湫巖倚壁半山，俯眺漳江，遙望梁岳，曲徑通幽，鐘磬綿綿，正是尋幽覽勝、清凈禪修之所，何不登高望遠、禪房聽音？

天氣微涼，薄霧氤氳，出了陽霞，一望無際的荷塘撲入眼簾，直伸遠方。雖值初夏，荷花還未吐蕊，田田的荷葉像無數(shù)的小傘在水云間飄搖，又像密密的小天鵝凌波起舞，婀娜可愛。

緊挨著荷塘的是一川稻浪，綠浪如綢，趁著初夏的涼風(fēng)，細細地給大地披上密實的羽衣。那綿軟的質(zhì)地，讓人放飛思緒，讓思想的精靈在綠毯上打滾。

蘆筍素以雅致飄逸的身姿而留人駐步，一畦畦筍秧連接成片，迷迷蒙蒙，如煙如霧，如云如瀑。正是蘆筍盛產(chǎn)季節(jié)，無數(shù)的菜農(nóng)像插花一般，衣著五顏六色的服飾，在筍田里忙碌穿梭，無數(shù)鮮嫩香甜的蘆筍從他們手中一一折起，匯成洪荒，走向餐桌，飛向世界。

不到片刻，龍湫巖的石牌坊就以敞開之勢守候路旁，隨時歡迎各路游客前來觀光拜謁。龍湫巖位于福建省云霄縣東廈鎮(zhèn)白塔村，又稱“白塔巖”，始建于明崇禎四年（1631），清代及近代均有重修。

在山腰處停車俯視，雖身處山門之外，卻已有登高的氣象。閩南水鄉(xiāng)，夾雜在斑駁的樓房之間，密密匝匝地橫亙眼前。江水澄凈，微波漣漣，塵俗之氣，在此一洗而空。

山門之內(nèi)，一溜石階曲折而上，望不到龍湫巖的全貌。幾次登臨，古老的石階已換成今日的模樣，內(nèi)心卻還是有點錯愕，仿佛無法接受歲月的更改。

記得第一次帶母親來此求簽，是在我大學(xué)畢業(yè)不久，一部自行車，把我和母親連成一體，共同奔赴一場莊嚴(yán)肅穆的朝拜。在世人眼里，這里沒有聚眾講學(xué)、弘揚儒學(xué)的黃道周，也沒有博學(xué)多才、救民水火的林偕春，人們只知道這里有大慈大悲的釋迦牟尼，有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于是遠近的民眾，皆因菩薩的靈感聞訊趕來拜謁，小小的寺廟總是煙霧升騰，鐘聲繚繞，他們把巨石拼接的臺階踩得溜光滾圓。臺階左側(cè)緊臨深澗，每逢雨季，奔騰的激流，沖擊著巨石，震動著幽谷，讓人仿佛進入李太白筆下的天姥山，大有“栗深林兮驚層巔”的觳觫恐懼之感。萬一不慎失足，跌入山谷，卷入洪流，那是怎樣的后果？

為了加強防護，在沒有鏟土機的年代，人們費勁洪荒之力，以愚公移山的決心，毅然挪開巨石，又以精衛(wèi)填海的信念，鋪砌了匍匐于臺階陡壁之上的蜿蜒巨龍，并在緊鄰峽谷的那側(cè)焊上推不倒、燒不毀、曬不腐、淋不爛的現(xiàn)代建材，只求信眾平安，主客兩便。

扶著欄桿，不禁心生悵然，往日咆哮的巨龍，如今隱遁何方？綠苔如衣，覆蓋在巨石之上，石罅之間，隱約可見絲絲的清泉，像游絲一般，如夢如幻，若隱若現(xiàn)，它們匍匐著，蠕動著，完全失去往日沖擊視覺、撞擊靈魂的音畫效果。

拾級而上，林木蔥蘢，樹樹相伴，枝枝相交，它們依舊保持原貌，沒有增一棵，也沒有減一棵，只是樹干更粗壯了，樹冠更高聳了。幽幽夏木，儼然已成為原始森林公園，又像未開發(fā)的熱帶雨林。

空氣中漂浮著草木的芬芳，甜甜的沁人心脾。只覺深鎖的肌膚在悄悄打開，像沐浴陽光吸收雨露的小花兒，清澈露珠源源滲入每個毛孔，滋潤著每寸肌膚，那吸足負離子的肌膚，嫩得可以擰出水來。

樹干上布滿蒼苔，有的還攀援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藤本植物，它們錯雜交織，仿佛給樹干披上鏤空的繡衣。數(shù)百年來，這些石縫間的生命，一直堅守在自己的舞臺，源源地展示自己的華彩，仿佛傾盡一生在表演一場莊嚴(yán)的華衣秀。

石壁之上，臺階之間，一襲襲綠衣滋養(yǎng)著人們的雙眼，“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這些綠色蔥蘢的外衣，像精靈一樣無處不在，只要有裸露的地方，就有它見縫插針的影子。它們以自己的杰作昭告世人：“我是春的使者，夏的知音，我用卑微的身體，給春夏一點詩意和敬禮”。

蜿蜒的小徑迢迢伸向遠方，曾下決心窮盡山林，但盡頭在何方？落葉斑斕的小徑，滑過鞋底有油油膩膩軟軟綿綿之感。沙沙，沙沙，久居靜寂的小屋，如今重返自然，瞬間愛上了足底跫音，愛上了淺唱低吟，仿佛大地呢喃，又仿佛空谷天籟，清澈空靈。

山腰處有一紅磚拱門，門楣上書“鈴袈深處”，據(jù)說乃明代鄉(xiāng)賢黃道周手跡，旁有碑刻為證：“鄉(xiāng)賢石齋先生手跡碑記：明末鄉(xiāng)賢石齋黃道周先生嘗登臨此一勝境，為題‘鈴袈深處四字，此手跡不獨為名山古剎增光，尤足令人仰慕其為中華英烈之高風(fēng)亮節(jié)，因原匾未有落款，恐后世失傳，爰書數(shù)語，以示來者”。

空谷幽幽，千林競秀，都說“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何止十年？千百年來，綿綿的雨露，涓涓的山泉，不斷滋養(yǎng)著它們。年復(fù)一年，它們用落葉沉積沃土，滋養(yǎng)自己，也繁育子孫后代。

“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老樹枯了，新樹出了。年年歲歲樹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時間迢遞，它們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歷經(jīng)滄桑，終于以今天的模樣迓遇我們。

樹木如此，人復(fù)如何？

遙想四百年前，無數(shù)先賢云集于此，他們讀書講學(xué)，把酒臨風(fēng)，看眼中杯渡，談濟世華章，歷史的文化在他們口中傳承著，治世之經(jīng)綸在他們筆下傳播著，先輩的文化，正以博大的情懷，一代代傳承下來，直至百代。若不具備開闊的視野，博大的胸襟，哪能承載濟世大業(yè)，成就萬代英名？

大雄寶殿前方，朦朧的江南水鄉(xiāng)像氤氳的畫卷鋪展眼前，云水脈脈，有綠毯鋪陳其上，綠毯上鑲嵌著一撮撮樓房，像一幅巨大的錦繡舒卷自如。錦繡之上，巨龍蜿蜒，向遠方鋪展，望不到盡頭，那是便捷的出行通道——高鐵，這些高鐵盤桓在祖國大江南北，塞外江南，把無數(shù)的行者，以最快捷的方式，妥妥地傳遞到遠方。

沉思間，一條白龍從遠處游移著，越來越近，越來越快，眨眼間，它已出現(xiàn)在眼皮底下，嘩嘩幾聲，瞬間鉆進山洞，消失在視線里，向深圳方向疾馳而去。

云霧茫茫，綠水悠悠，思緒也跟眼前的天地浮游飄蕩，在這高瞻遠矚的寶剎，神游一番又何妨？

鐘音裊裊，禪院寂寂，突然想起常建的《題破山寺禪院》：“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睒O愛常建的這首詩，愛它清靜幽深，意境雅致。

繁華世間，大家都在向外尋求，只有回歸內(nèi)心，反觀自我，以簡單明凈之心燭照世界，才能以靜制動。佛說，一切皆因妄念起。妄念起時，如墜云霧而不知所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