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文
這是春天,觸目皆是江南柔軟的景致,花怎么好看就怎么開,鳥怎么悅耳就怎么叫,風(fēng)不論從哪個方向吹來,云不論從哪片天空飄過,都是美的。在這樣的時節(jié),“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彼坪醪藕虾踹壿嬇c情理,反之,則是辜負與罪過。然而,當機體的零件出現(xiàn)明顯老化,退行性病痛像氣泡一樣從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捂都捂不住,這個時候,你即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想必心情也恐難以提振起來。
別看我平時在公眾場合,一副晚霞般坦然、泰然的樣子,那不過是一種假象。而當我獨處時,就會有一種說不清的焦慮和憂傷,像黃昏之水一樣悄悄漫上心頭,且揮之不去。
我曾經(jīng)為自己的那一天提前寫下這樣一段文字∶請讓我回歸故土豆村,以黃土葬之,隨便找一塊石頭作伴,上書“如風(fēng)來去”,即可。
一縷又一縷鄉(xiāng)村的風(fēng),從我的童顏吹至白發(fā),竟至虛無。多好!
做事力不從心,走路腿腳打晃,甚至連搬動一粒粒喜愛的文字都倍感吃力時,對黃昏產(chǎn)生某種微妙的心理反應(yīng),想來也屬自然。
就在幾年前,我對黃昏還并不介意,黃昏耐我何哉?仿佛它是別人的,與我相隔還很遙遠,我做自己想做與該做的事,甚至做一些超越年齡的事,譬如連續(xù)熬夜,爬山,遠足,兇巴巴地抽煙,打牌,一切都無所顧忌。然而,當身體這艘失修的老船接連發(fā)生幾次紕漏,仿佛突然就掉進黃昏幽深的陷阱之中,再想從里面爬上來,感覺就十分吃力了。
其實我也清楚,人生的黃昏總歸是要來的,它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就如同無法豁免的死亡;只是不曾想到,屬于自己的黃昏會來得這么快捷,幾次病一生,就甩不掉了,以致使我一時難以相信與接受,早前許多雄心勃勃的計劃不得不暫時擱淺(也許永久地擱淺了)。哀是什么?就是一只困在岸邊的破船,眼巴巴地望著近在咫尺的流水、波濤,慢慢地散架、腐朽、風(fēng)化為土。
于是,我不得不重新檢視自己的目標,把加法變成減法。此時,手中那只原本輕巧的筆似乎變得如此沉重,態(tài)度遲疑不決,每當我狠心地刪掉一個,心就顫抖一下。也許有人真的能夠“扼住命運的咽喉”,但無法改變或躲避生命的遲暮。
站在唯物主義的角度想,許多和我一樣到了生命這個節(jié)點的人,內(nèi)心都不可能開滿鮮花了。這著實有點兒殘酷。是的,殘酷。也許有人認為我過于“消極”了。那是春花不懂秋葉的憂傷。“消極”這個詞,焉能詮釋生命的復(fù)雜?
于是,我嘗試著給自己的人生卸載,開始與黃昏講和,在黃昏中尋找治療之藥。每當薄暮降臨之時,我會強迫自己走向郊外,并盡量以徒步的方式,像一只踽踽獨行的蟲子,出沒于尋常巷陌,蹣跚于水畔近野,當遇見一支逾墻的薔薇,我會駐足癡癡地觀賞;撞見一只覓食的白鷺,我則在不遠不近的地方安靜地坐下來,目光跟隨著鷺鳥東覓西尋,直至它消失為止。有時我會面向空曠的郊野空吼幾嗓子,然后作石頭般的緘默。一塊黃昏里的石頭,沐著晚霞的光,也是一種修行。
若是放在多年以前,我對身邊的這些尋常景物是不屑一顧的,仿佛好風(fēng)景總在遙遠的地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追過去,山一程水一程地樂此不?!,F(xiàn)在不了。我會把目光和心思,像黃昏中歸巢的倦鳥一樣收回來。
一日,我站在殘照脈脈的陽臺上,朝遠處眺望,但見一條蜿蜒的河流自南向北緩緩流淌著,濺濺的流水聲依稀可聞。那與河水唇齒相依的兩岸,則是帶狀的濕地,足有一里多寬,模糊的綠色一直延伸至目光不及的遠方。也許是綠色過于豐腴和臃腫,清亮的河水反而顯得細小了,宛如一闋清瘦的宋詞,寫在黃昏的綠箋上,長長短短的句子,起起伏伏,多么像我眼前的河水,該淺的地方淺,該深的地方深,流水改向時,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讓出一片空白地帶,給弱小的花草來填充。那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花花草草,仿如宋詞里幽微的情緒,把一首小詞襯托得更豐滿。在這一切之上,是橘紅色的蒼穹。而介于綠色與橘紅色之間的,是翩然的白鷺,起落無定,就像我們無法把握的詞意,想接近它并不容易。
驀然間,就生出幾許羨慕,又有著幾分遲到的感動與覺醒。
十年前我只身來到這座江南小城時,并未想到會在這里久住,更不會想到歲月會將自己變成一株站在水邊的秋天植物。因而,對于近在咫尺的這條穿城而過的河流,也就自然被我忽略了。
從這個秋天的黃昏開始,我與這條河流才得以像卯與榫一樣,完成了對接。每當黃昏來臨,我的腳步會不由自主地踱過去,或坐在河堤上,或深入到濕地的野草中間去,漫無目的地走走,看看。走是隨意地走,看也是隨意地看,一帶而過不留痕跡。偶爾我會彎腰撿起一根鷺鷥的羽毛,它躺在綠色的草氈上,風(fēng)吹過來,厚實的綠草托舉著它,一起一伏,搖搖晃晃,極似一只梭子船泊在碧波之上,時光之上,幽境之上,仿佛上帝就坐在這只小小的船上。我想,所謂的“禪”也不過如此吧。禪并非什么高深的學(xué)問,它就藏在萬類萬物本體之中,只要你的心安靜了,也干凈了,禪境就會像水落石出一樣呈現(xiàn)出來,并不需要苦思冥想,或刻意地尋找。我曾留意過,我國與日本僧侶留下的許多禪味很濃的詩,大多寫在黃昏和月下。只有當白天紛擾和塵埃漸次地落下之后,游離的靈魂才能找到它回歸的路徑。
其時,我對于光的感覺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黃昏時分的光是散漫不經(jīng)的,最溫暖也最柔軟,這是其他時間段的光所不具備的。譬如,夕光落在河水上,平靜的水面在光的輕輕撫摸之下,泛起金色的波紋,笑靨如花一般綻放,我不由得就想起自己,以蒼老之手撫摸幼小的孫女子烜,竟撫摸出嬌嫩的笑聲;而被陰影覆蓋的地方,水雖然還是水,但明顯的呈現(xiàn)憂郁的表情。原來只要還有光,就會照亮生命,哪怕是瞬間的燦爛。
于是,我想從漢語大辭典中找到一個現(xiàn)成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感受,結(jié)果只能以大腦短路和失語而告終。上帝創(chuàng)造了光,并賦予光不同的意涵,晨光給了我們朝氣,正午的光使我們獲得銳氣,而黃昏之光,則教會我們篤守靜氣。一個生命,曾經(jīng)躁動過,幻想過,奮斗過,蹀躞過,痛苦過,迷茫過,當他進入黃昏時,當如秋葉般安靜了。此時那顆殷紅的夕陽,演繹的正是我所或缺的大自在。
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只甲殼蟲,在夕陽的余暉里,它不急不躁,慢條斯理地踱著步子,似有一種隨遇而安的靜氣與智慧。它是否知道落日之后的暗夜,以及躲在這溫暖背后窺伺的寒霜呢?我相信甲殼蟲是了然于心的,只是它不說罷了。
我也知道,黃昏是寫不出來的。對黃昏的理解與感知,我其實不如一片草葉,一只水鳥,一只蟲子,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和語言,與黃昏交談。而我,只是一個陪襯。
見證了黃昏,我鎮(zhèn)靜地目送著夕陽徐徐落下。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