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英美刑法中的嚴格責任一直被視為是一種絕對責任,是對刑事責任的客觀歸屬,這完全是一種誤解。本文通過對嚴格責任歷史沿革的梳理,提出了嚴格責任本質(zhì)上是一種罪過推定責任,是一種舉證責任倒置的制度,該制度在立法上首先推定被告人是有主觀犯意的從而免除控方舉證責任的同時又在程序上賦予被告人“主觀上無罪過”的抗辯權以免于承擔刑事責任。通過對嚴格責任與罪過責任原則、刑罰的報應理論、舉證責任的重新分配的質(zhì)疑回應,分析了我國目前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嚴格責任犯罪的實質(zhì)以及嚴格責任在我國的適用限度。
[關鍵詞]嚴格責任;罪過推定;正當性;絕對責任;舉證責任倒置
[中圖分類號]D92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0274(2019)01—0101—06
[作者簡介]孫鳳嬌,女,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刑法學。
嚴格責任制度起源于英美刑法,注重對效率的追求和實踐結(jié)果,是極端功利主義刑罰的表現(xiàn)之一。該制度主要適用于那些危害社會公共安全和公共福利以及危害環(huán)境的犯罪,在免除控方舉證責任的同時又賦予被告“主觀上無罪過”的抗辯權以免于承擔刑事責任。據(jù)此,我們現(xiàn)在所談論的嚴格責任究竟是相對的嚴格責任,還是很多學者所說的不顧人們主觀方面的絕對嚴格責任是研究我國刑法究竟能否適用嚴格責任這一問題的根基。而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我國學者大致可以分為反對派和支持派兩個派別。反對派認為嚴格責任完全否定了我國刑法中的罪過責任原則,與功利主義的刑罰報應理論相悖;支持派認為嚴格責任并未否定被告的主觀罪過,而是在立法上推定被告人有主觀罪過的同時又在程序上賦予被告人證明自己“主觀無罪過”的證明責任,從而使自己免予刑罰。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認為反對派的立場主要是因為他們混淆了絕對責任與嚴格責任的界限,將二者混為一談,沒有認清嚴格責任的本質(zhì)。我國刑法雖然沒有明文規(guī)定嚴格責任犯罪,但是在現(xiàn)實中卻存在著運用這一制度來解決那些危害極大、證明極其困難的犯罪的實踐。因此明確這一制度的理論實質(zhì),擺正其在刑罰體系中的地位,從而實現(xiàn)嚴格責任制度在我國的司法實踐是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一、問題的提出:美國訴坎特案
(一)案件概況
美國訴坎特案發(fā)生于絕對嚴格責任作為權威的時代,是美國少有的在嚴格責任中使用善意辯護的案子,該案適用善意辯護原則從而免除被告刑事責任的做法無疑是對絕對嚴格責任權威的公然挑釁。
被告坎特被指控雇傭了未成年人奇?!跔柶澟臄z色情電影。檢方認為被告主觀的善意與案件無關,因為該案是嚴格責任犯罪案件。被告認為這侵犯了他們憲法第一修正案的權力,因為他們善意地遵守了法律。被告辯稱他們不知道也沒理由知道奇?!跔柶澥俏闯赡耆?,所有的證明文件和原告自身的生理特征都表明她是成年人。
該罪在美國立法上是嚴格責任犯罪,“明知”被刨除在犯罪構(gòu)成之外,是否知道年齡并不是認定犯罪的必要因素?;诘谝恍拚傅恼敵绦蛟瓌t,法院很猶豫是否應該適用嚴格責任制度,因為修正案保護人們制作成人電影的權力。于是,法院允許被告證明他們主觀上是善意的,即他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其雇員奇?!跔柶澮呀?jīng)年滿18周歲。另外,如果雇主只是因為受到欺騙而導致了一個事實錯誤就要被處以監(jiān)禁刑和嚴重的罰款,這從根本上說就是不公平的。于是法院適用了善意辯護原則,允許被告通過承擔缺乏“明知”的證明責任實現(xiàn)免責的可能。
于是,法院既遵守了立法意圖,即被告“明知”奇希·勞爾茲的年齡不屬于犯罪的構(gòu)成要件,又通過允許被告提供他們并無主觀犯意的證據(jù)作為辯護而避免了不公平結(jié)果的發(fā)生。法院認為:法律假定雇主“明知”雇員是未成年女演員而聘用并不是偶然的,然而,如果被告可以肯定地表明他們已經(jīng)遵守了法律并已付諸合理的努力,他們就可能避免被定罪。
(二)由案件引發(fā)的思考
由于傳統(tǒng)的嚴格責任將被告的主觀意圖完全剔除在犯罪構(gòu)成之外,認為無論他們有多么謹慎,也無論其主觀上是否存在故意或者過失,被告都是有罪的。因此,立法者可能會試圖通過制定更多有關嚴格責任的法規(guī)來最大限度地保護某些行為。如果檢方不需要證明被告的意圖,則其負擔就輕了許多。這對于對抗兒童色情行為的犯罪無疑是一種有吸引力的選擇。
但是,坎特案表明,如果放任嚴格責任原則而不加以規(guī)制,就可能會違反刑法最基本的原則之一:只有當被告是出于故意或者過失而實施某一行為時,刑罰才是合理的。傳統(tǒng)的嚴格責任懲罰那些從事法律規(guī)定的合法活動(例如坎特案的被告),并且已經(jīng)盡力遵守法律和盡到了合理注意義務的人。這明顯是不合理的。于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嚴格責任制度在現(xiàn)在的美國已被普遍用來起訴沒有明確責任的個人,而不再嚴格的不問主觀意圖一律處以監(jiān)禁罰款。例如一名因通奸而被定罪的寡婦,在被告知丈夫死亡后再婚的時候,并不知道他還活著。
但是,我國許多刑法學者對于嚴格責任理論的認識仍然停留在傳統(tǒng)的絕對嚴格責任的層面上。比如有學者認為嚴格責任就是絕對責任、無過錯責任,是指行為人只要實施了法律所禁止的某種行為,或造成了法律所禁止的某種結(jié)果,即使其主觀上沒有過錯,也應對此承擔責任。[1]還有學者認為嚴格責任是一種不以存在過錯為要件的責任形態(tài),即在嚴格責任場合,只要行為在客觀上造成了危害后果,不論行為人主觀上出于何種心理態(tài)度(故意、過失或無過錯),行為人都要對此結(jié)果負刑事責任。[2]
自由意志是刑法的根基,如果拋棄自由意志而談論刑法,那么整個刑法體系就會土崩瓦解。傳統(tǒng)的絕對嚴格責任由于拋棄了自由意志而對被告加以歸責,這在功利主義至上的美國得以適用并不意外,但卻與我國的整個刑法體系格格不入,自然不會被我國刑法所接受。但是筆者認為,現(xiàn)在的嚴格責任已然突破了傳統(tǒng)理論的禁錮,變得不再“絕對”,出現(xiàn)以上錯誤認識的根本原因就是沒有厘清傳統(tǒng)嚴格責任與現(xiàn)行嚴格責任理論的界限,沒有認識到嚴格責任的本質(zhì)及其在我國刑法中的體系地位。因此,反對嚴格責任的學者普遍認為我國刑事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并不存在嚴格責任而且將來也不可能存在。
二、嚴格責任的本質(zhì)
(一)嚴格責任的歷史沿革
隨著資本主義的復興,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促使各類犯罪的犯罪率飆升。在嚴格責任領域表現(xiàn)為危害公共安全與福利、環(huán)境類違法犯罪行為的急劇增多,它們不僅數(shù)量巨大,而且很難證明行為人的主觀罪過。如果依然按照刑法的一般原則去證明每一犯罪的主觀罪過,就很難對應當追責的犯罪進行起訴和定罪,這無疑給犯罪人逃脫懲罰提供了契機。為了彌補這一漏洞,英美刑法開始突破傳統(tǒng)的罪過責任原則,逐漸確立了不要求犯意的嚴格責任制度,即“絕對嚴格責任”制度。但是這種絕對嚴格責任隨著司法實踐的發(fā)展不斷顯現(xiàn)出其固有的弊端。以上述美國訴坎特案為例,被告坎特在已經(jīng)遵守法律并且盡到了一切合理注意義務的前提下,被告堅信自己是合法行為的,但是由于被害人的誤導卻在客觀上實施了刑法所禁止的行為,此時不問被告主觀意圖就加以定罪處罰明顯是不合理的,因此法院適用了“善意辯護”原則使得被告有機會證明自己無辜從而可能免于受到刑事處罰。據(jù)此,筆者認為英美刑法對于嚴格責任制度已經(jīng)轉(zhuǎn)而采取更加靈活的態(tài)度,在立法上推定被告具有主觀犯意而不要求控方承擔證明被告犯意責任的同時賦予被告以“主觀上無罪過”的抗辯權力以免責,從而突破了傳統(tǒng)的嚴格責任制度,確立了“相對”嚴格的嚴格責任制度。
1.無需證明被告罪過的嚴格責任犯罪是推定的罪過責任,首先,英美刑法的嚴格責任犯罪往往由立法明確規(guī)定,在個案中再通過法官予以解釋得以具體適用。因為立法者往往只規(guī)定要懲罰某一行為而絲毫未提及犯意要件,在具體操作中法官不得不“解釋”這些條款,決定構(gòu)成此罪是否要求犯意,[3]此時,法官便可充分發(fā)揮其自由裁量權。與此同時,“解釋”必須結(jié)合分析相應犯罪法條背后的立法目的,根據(jù)具體的案件情況決定是否可以將其解釋為嚴格責任犯罪。一般而言,英美刑法的嚴格責任只適用于法律明文規(guī)定無需證明被告罪過的特定犯罪,對于法律未作規(guī)定時應當推定為是包含過錯要件的。
其次,對于法律明文規(guī)定為無需證明被告罪過的嚴格責任犯罪應當理解為是推定的罪過責任。對此,英美刑法的普遍做法是:當行為人實施了某一法律規(guī)定的行為或者造成了法律規(guī)定的結(jié)果時,立法者首先推定該行為人對此是有罪過的。這是因為在公共福利和環(huán)境犯罪中,被告人往往是強勢的一方而被害人往往是弱勢的一方,在被告傾注污水造成被害人損害的案件中、在坎特案坎特雇傭未成年女演員拍攝色情電影的案件中,通常很難說被告方對此是一無所知和無辜的,其明知的可能性要壓倒性的高于不知的可能性,另一方面為了保護弱者的權利,因此在立法上推定被告具有主觀犯意是合理的。
2.允許提出辯護理由而免責。凡事皆有例外,在被告確實是依法行事且盡到了合理注意義務時也一律不加區(qū)別的認定被告有罪是不公平的,因此立法又在程序上同時賦予了行為人推翻這種推定的權力,也就是說在嚴格責任犯罪中,立法者賦予公訴方免于證明被告人主觀罪過的舉證責任的同時,也賦予了被告方辯護自己無罪過的權力。即由被告承擔對“無罪過”的證明責任,這實質(zhì)上是一種舉證責任倒置的制度。這種辯護主要包括主觀無罪過、第三方責任和盡到了謹慎義務等。“無罪過”即被告若能證明自己沒有罪過,則不負刑事責任;“第三方責任”即被告若能證明其被指控的行為是處于第三方控制之下的,是由第三人實施的,則不負刑事責任。
綜上,筆者認為,嚴格責任犯罪實質(zhì)上是一種罪過推定的責任,在體系上是一種程序上的舉證責任倒置,而并沒有推翻整個刑法的根基,即罪過責任原則。
因此,嚴格責任中的“嚴格”程度僅僅是相對而言的,這是一種罪過推定,在本質(zhì)上仍屬于有罪過的責任的范疇,只是在程序上賦予了被告舉證責任從而有可能免予刑事處罰。
(二)對嚴格責任的質(zhì)疑與回應
1.嚴格責任與罪過責任原則。在反對我國刑法中有嚴格責任的聲音中,最有力的就是他們認為嚴格責任制度從根本上違背了我國刑法中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罪過原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強調(diào)行為人只有同時具備某一犯罪構(gòu)成所要求的客觀要件與主觀要件才能被刑法所歸責,這一原則是定罪判刑的基本原則。同時,我國刑法“無故意、過失的行為不是犯罪行為”的規(guī)定也說明了罪過是構(gòu)成犯罪的基本要素,無罪過則無犯罪。
筆者認為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一質(zhì)疑是因為該觀點的持有者在很大程度上混淆了嚴格責任與絕對責任的界限。嚴格責任與絕對責任最大的區(qū)別就在于對犯意的要求不同。絕對責任不問主觀犯意,但是嚴格責任并未否定罪過要素。如前所述,嚴格責任已然不是傳統(tǒng)的絕對嚴格責任,其成立也關注行為人的主觀罪過,盡管這種罪過是立法一開始所推定的,但被告人可以“主觀上無罪過”為由從而免于承擔刑事責任。因此,嚴格責任仍然是關注行為人的主觀罪過的,只是在程序上證明的承擔與方式不同于傳統(tǒng)的證明方式罷了。
綜上,可以說現(xiàn)在的嚴格責任并不是所謂的客觀歸罪與結(jié)果責任,由于同樣關注行為人的主觀罪過,因此它與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原則并不相悖,也即并未挑戰(zhàn)罪過責任原則的地位。
2.嚴格責任與刑罰的報應理論。嚴格責任原則的反對者認為嚴格責任制度不符合功利主義的刑罰報應理論。在功利主義者看來,如果適用嚴格責任能夠阻止人們實施違法行為,刑罰才是有道理的。如果懲罰那些犯下刑法禁止行為的人會阻止他人采取類似行為,那么刑罰才是合理的。在報應性看來,個人是因為選擇了違法行為所以才會受到懲罰。根據(jù)報應主義理論,刑法應該讓人們只對那些他們應受譴責的行為負責。一個人可被譴責,不是因為意外事件,而是由于這個人是有意識并且明知自己在違反法律。而嚴格責任的被告是因被他人誤導而實施行為從而受到懲罰,他并沒有有意識地主動選擇去違反刑法規(guī)范。根據(jù)經(jīng)典的報應主義理論,這位被告受到的懲罰并不是他“應得”的。如果嚴格責任被告可以因為任何跨越某種禁止界限的行為而受到懲罰,那么被告會傾向于放棄所有可能導致違法行為的行為,即使這種行為是受憲法保護的。并且在被告已經(jīng)盡到合理注意義務而基于他人誤導實施某一禁止行為時,他主觀上相信自己合法行為的,在這一有害行為完成之前并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自己做錯了事,那么他當然沒有理由改變自己的行為。此時不問主觀犯意一律給予刑罰處罰明顯是不合理的。
筆者認為,這一質(zhì)疑同樣沒有厘清究竟何為嚴格責任,而只是單純的將絕對責任和嚴格責任混為一談,嚴格責任并未不問主觀罪過一律入罪,因此在被告可以證明自己無過錯的前提下并不會發(fā)生以上學者所擔心的情形,人們依然會基于刑罰的威懾而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
3.嚴格責任與舉證責任的重新分配。反對者認為嚴格責任引起的舉證責任的重新分配,勢必會導致這種程序改變的合理性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對被告的公平問題受到質(zhì)疑。[4]在過錯責任的情形下,按照傳統(tǒng)的和已普遍公認的疑罪從無的原則,證明被告有罪的責任由控方承擔,被告不負有證明自己無罪的責任,控方只有獲得足以證明被告有罪的證據(jù),才能對被告起訴,法院也才能定罪判刑。[5]從根本上來講,嚴格責任與“被告人不能證明自己無罪就是有罪”原則是排斥的。因為被告負有證明自己無罪的責任和被告人不能證明自己無罪就是有罪這兩點,正是嚴格責任的重要內(nèi)容。就這種改變增加了被告的責任和訴訟投入這點而言,它對被告是不公平的。
筆者認為,嚴格責任制度中的舉證責任倒置并不是完全的讓被告人承擔舉證責任,而是要求被告人承擔罪過的某幾個要素的舉證責任。而對于這些要素的舉證由于被告經(jīng)歷了犯罪的過程,因此由他舉證會比控方更為節(jié)省費用和更為合理。
三、我國刑法中嚴格責任的適用
(一)實踐中具有嚴格責任特征的做法之實質(zhì)
1.原因自由行為。有的學者認為原因自由行為是嚴格責任犯罪?!八^原因自由行為,是指行為人基于故意或過失,使自己陷入無責任能力或限制責任能力狀態(tài),且在此狀態(tài)下實現(xiàn)構(gòu)成要件”。[6]最典型的原因自由行為就是行為人基于過失或者故意使自己陷入醉酒狀態(tài)從而實施了犯罪的情況。但是醉酒的人實施的犯罪在實行嚴格責任的英美刑法中并沒有被認定為是嚴格責任犯罪。讓醉酒后實施犯罪的行為人承擔刑事責任,主要是因為行為人主動引起的醉態(tài)是一種“先在過錯”。[7]因此,由于行為人是故意或者過失使自己陷入醉酒狀態(tài)的,這種主觀的心理狀態(tài)就對醉酒之后的行為產(chǎn)生了影響力并持續(xù)至犯罪完成才結(jié)束。由于嚴格責任是推定的罪過,因此,筆者認為這種心理狀態(tài)導致了原因自由行為不可能是嚴格責任犯罪。
2.持有型犯罪。這一類型的犯罪在我國是嚴格責任犯罪。我國刑法對大多數(shù)的持有型犯罪都明確規(guī)定了“明知”這一主觀要素,如持有槍支、彈藥罪。但對于那些沒有明確規(guī)定“明知”的持有型犯罪,根據(jù)保護被害人利益的需要,應當將其解釋為是包含“明知”或“故意”這一主觀要素的。因此,筆者認為持有型犯罪是嚴格責任犯罪。
當法未明文規(guī)定某一構(gòu)成要件要素時,并不是因為某一犯罪構(gòu)成不需要該構(gòu)成要件要素,而是根據(jù)人們一般的理解,該構(gòu)成要件要素是被當然解釋為包含在其含義之內(nèi)的。以持有型犯罪為例,法律之所以沒有明文規(guī)定“明知”,是因為立法者認為根據(jù)一般人的經(jīng)驗與常識,“持有”特定物品或財產(chǎn)當然是基于明知,通過持有事實也可當然證明持有故意。只有“明知”而持有的才具有刑法上的可罰性。如果行為人是出于過失而無意中持有法律禁止持有的特定物品或者在無過失的情況下因為被人栽贓而過失地持有特定物品或財產(chǎn)的,其行為當然不具有可罰性。[8]因此被告可以以此作為辯護使自己免予陷于犯罪而受到刑罰處罰。
3.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該罪的最大特點是實行舉證責任倒置,是對我國傳統(tǒng)證明責任制度的一種突破。具體而言,該罪的證明責任分為兩部分:一是由檢方承擔證明行為人的財產(chǎn)或支出明顯超過合法收入的證明責任;二是行為人承擔證明其與合法收入差額巨大的財產(chǎn)或支出是合法的證明責任,否則就以本罪定罪處罰。上述已經(jīng)論證嚴格責任是一種罪過推定責任,即在被告無法自證清白的情況下需要承擔刑事責任,如此,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中,如果被告能夠說明其收入來源的合法性就自證清白,這在形式上就符合了嚴格責任制度。因此筆者認為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也是嚴格責任犯罪。
(二)嚴格責任的適用限制
嚴格責任制度在英美法系國家發(fā)展至今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由于其追求效率和實踐結(jié)果的特點,它既體現(xiàn)了法律的功利價值,又體現(xiàn)了法律的公正價值,很好地實現(xiàn)了二者的結(jié)合。嚴格責任制度能及時、有效地預防和懲罰侵犯公共利益的犯罪以及取證困難的犯罪,從而更好地保障公共利益等價值,因而其存在具有合理性。[9]但嚴格責任畢竟是一種特殊的罪過責任制度,具有兩面性,如若用之不當,則會造成對該制度濫用的不利后果。因此,必須結(jié)合我國刑法犯罪構(gòu)成的特點以及我國刑法的基本制度,構(gòu)建我國的嚴格責任制度。
首先,嚴格責任“在罪名上,只能適用于少數(shù)對社會公共利益危害非常大且主觀方面的證明又非常困難的犯罪,對這類犯罪用行政制裁和民事制裁已經(jīng)不足以起到震懾的作用,而傳統(tǒng)的刑事訴訟方式又將因控訴方難以有力證明行為人的主觀過錯,使司法效率和打擊力度受到極大影響”[10]。加之現(xiàn)在英美國家適用嚴格責任制度的司法實踐多集中在公共利益犯罪以及環(huán)境犯罪的領域,適用嚴格責任制度也并不違背我國刑法的基本原則,因此我們也完全可以在一些涉及社會公眾根本利益的問題上適用嚴格責任制度,例如食品安全問題、環(huán)境污染問題等。
其次,在引入嚴格責任的過程中如果過分關注對社會公共性利益的保護,則必然會導致越界從而造成對被告人權利的侵害。因此,在這些問題適用嚴格責任時,應該同時賦予被告人證明自己“主觀上無罪過”的抗辯權利,從而使其能夠免于承擔責任。即在適用嚴格責任時,如果行為人能夠證明其主觀上無罪過,就應當阻止行為人刑事責任的成立?!斑@樣一來,就使不公正的程度有所減輕”[11]。關于嚴格責任制度的抗辯事由,“英國等國家不僅在法條設置上有的明文規(guī)定了辯護理由,而且還在司法實踐中逐漸發(fā)展起來‘善意辯護這樣一條折中路線”[12]。其中,法定辯護理由包括“無過失的辯護理由”和“第三者的辯護理由”?!盁o過失的辯護理由”針對的是被告人自身的主觀罪過;“第三者的辯護理由”則是針對被告人以外的第三人的主觀心理態(tài)度;“善意辯護”則是指“在控方以嚴格責任起訴某一犯罪時,允許被告以合理而誠實的理由證明他沒有主觀過錯,若他能說服陪審團或法官,則免罪,它開辟了主觀過錯的第三條渠道,把嚴格責任與刑罰的可責性原則調(diào)和到一起”[13]。具體到我國,嚴格責任制度的抗辯事由主要包括認識錯誤、意外事件、不可抗力以及第三者過錯。即如果行為人事前已經(jīng)盡到了合理的注意義務,事后也采取了必要的措施,但由于認識錯誤、意外事件或者不可抗力等原因沒有排除妨害,那么他就可以以此作為免責事由免于承擔刑事責任。另外,根據(jù)罪責自負原則,行為人只對自己的行為承擔法律上的不利后果。如果行為發(fā)生的場合是在第三人的控制之下,被告人則需要承擔證明自己對危害結(jié)果的發(fā)生不具有過錯以及危害結(jié)果是由第三者的過錯引起的證明責任,如果結(jié)果是由“第三人過錯”所引起的,被告人當然可以免責,此時的法律后果歸屬于第三人。此外,由于被告方在嚴格責任訴訟中的明顯不利地位,對被告適用的證明標準應該低于控方證據(jù)的證明標準,即“只要被告人提出的合法證據(jù)相對于控訴方的指控更占優(yōu)勢,足以說服法官確信他主張主觀無過錯的辯護理由存在,而控訴方又不足以進一步提供‘不容置疑證據(jù)進行反駁時,則就應認定被告人的主張成立,不能判定其有罪”[14]。
最后,嚴格責任在刑罰方面,只限于被判處輕罪的犯罪。也就是說,嚴格責任制度并不適用于刑罰上過于嚴厲的犯罪。這是因為嚴格責任的設定使行為入罪要件得以減少,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控方的負擔,但對行為人非常不利,倘若再施以過重的刑罰,難免有失公允,所以它一般應適用于刑罰較輕之罪。[15]可以說,“在其他情形相同的情況下,刑罰越重,就越表明有過錯要求;反之,刑罰越輕,就越表明立法者打算施加嚴格責任”[16]。有學者指出:“由于嚴格責任過于嚴厲,因此為求‘平衡,在刑罰的選用上傾向于選擇處罰較輕的罰金和刑期較短的監(jiān)禁?!盵17]在英美法系國家,適用嚴格責任的也基本上都是被判處罰金刑或者是輕微的監(jiān)禁刑的刑罰極輕的犯罪。
四、結(jié)語
通過上述分析表明,嚴格責任制度已經(jīng)不再是傳統(tǒng)不問被告人主觀罪過的絕對嚴格責任制度,而是轉(zhuǎn)向了更為靈活的相對的嚴格責任制度。嚴格責任在立法上推定被告人具有主觀過錯從而賦予公訴方免于承擔被告人有罪過的舉證責任的同時,也賦予了被告方辯護自己無罪過的權力。因此,嚴格責任制度同樣關注行為人的主觀罪過而并未違背我國刑法中的主客觀相統(tǒng)一的罪過原則,也并未與功利主義的刑罰報應理論相悖,人們依然會基于刑罰的威懾做出趨利避害的選擇。此外,嚴格責任制度中的舉證責任倒置并不是完全的讓被告人承擔舉證責任,因此也并未增加被告的責任和訴訟投入,這種程序改變的合理性以及由此而引發(fā)的對被告的公平問題的質(zhì)疑也就失去了存在依據(jù)。在我國司法實踐中也普遍存在著適用嚴格責任制度的做法,比如持有型犯罪和巨額財產(chǎn)來源不明罪。
綜上,在一些嚴重侵犯社會公共利益的極小范圍的犯罪中確立嚴格責任既保護了作為刑法的目標法益也體現(xiàn)了刑法的謙抑性價值;在推定行為人有罪過的同時賦予行為人“主觀上無罪過”的抗辯權力既保護了被告人的基本權利也發(fā)揮了刑法的懲罰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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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