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照，問候灰陶尊

陸春祥

題記：有了光，就有了一切。

一

這是一場普通的宴會，主角乃齊桓松、鮑叔牙、管仲、甯戚。酒酣興濃，齊桓公對鮑叔牙說：為什么不說幾句好聽的話助助興呀？鮑叔牙隨即上前：主公呀，您不要忘記當年逃到莒國，寄人籬下的日子；管仲呀，您也不要忘記綁在囚車上等死的時候；甯戚呀，您更不要忘記趕車喂牛的時光，千萬記著自己的出身！

鮑叔牙像吃了一串子的槍藥，但齊桓公卻出了一身冷汗，頭腦頓時清醒不少：是呀是呀，我們不能花天酒地，我們君臣都要記住鮑叔牙的話，齊國才能振興強大。接下來，著名的成語誕生了：勿忘在莒。我們不要忘了在莒國的日子。

莒國的日子是什么樣的日子呢？公子小白的腦海中，各種難受立即如影一樣閃來。魯莊公八年（公元前686年），齊公子小白，因內(nèi)亂而跑到莒國避禍，自然，還有一幫追隨他的鮑叔牙們。生活雖不至于貧困，但那種寄人籬下的日子，也不好受，細節(jié)不堪回首。

而當時的莒國，雖是小國，力量卻不弱，魯國也要和它結(jié)盟。我在莒縣城西的浮來山上，看到那棵著名的長壽銀杏樹下（近4000年）有塊碑，就是公元前七一五年莒魯會盟碑，《左傳》上明確記載著這件事。莒國不強大，鮑叔牙也不會帶著公子小白跑去避難。

在公元前四三一年被楚滅國前，東夷小國莒，一直繁榮，夏為莒部落，商為姑幕國，周為莒子國，歷史悠長。再往前說，在新石器時代，莒地就有獨特的文化。

二

己亥四月十四上午，日照市莒縣博物館，我佇立在灰陶尊前，向它致以崇高的問候，問候它為我們帶來的原始漢字文明。一九七六年，它出土于莒縣的陵陽河遺址，是新石器時代大汶口文化的重要遺存。

人們注意它，并不僅僅是陶的材質(zhì)或者是尊的形狀，而是它身上的刻紋，不，應該是刻文，文字的文，它已經(jīng)具備漢字誕生前最初的原始意義，且是復雜的多種意義。

灰陶尊，看著像一個大陀螺，五十一厘米高，口徑三十厘米，壁厚一點五厘米，腹下飾兩周凸弦紋，腹上就是刻文圖形，我來仔細描述一下這個“文”：

文分上中下三部分，上為空心圓圈，中為空心往兩頭略翹的拋物橫線，也可以理解成一橫，下為中空的五角方形冠。專家們的解讀是，上，表示太陽中天，中表示云彩，下表示山巒，但對于太陽出現(xiàn)在什么時候，卻有不同爭論：有人認為，這是一天中太陽達到的最高位置；有人認為，這是早晨太陽冉冉升起在山岡上的景象。由于一年中，中天太陽的最高和最低，分別對應著夏至和冬至，因此，也可用這種方法來確定二至的來臨。而夏至和冬至這兩個季節(jié)，在莒地，都有祭日、祭天的習俗。專家們推測，這個陶文，實際是用來祭祀夏至和冬至的祭文。

專家們依據(jù)《周易·離》對日中的解釋，推測出這個陶文讀“昃”字：日中則昃。但是，我再查了查，發(fā)現(xiàn)，這個“昃”字，古漢語表達的卻是“太陽偏西”，有成語“昃食宵衣”，形容君主很勤奮，太陽偏西才吃飯，天未亮就起床，而認為是早晨太陽的專家，則將這個陶文解讀為“旦”字，很明白，日出地平線，也有專家解釋為“炅”“昊”字，但不管哪個字，它都和日照有關(guān)，至于太陽在天空中的具體角度，相差的時間，則不用太頂真。它表明，莒地的先民們，早在五千多年前，就能通過太陽發(fā)現(xiàn)春夏秋冬四季的天文現(xiàn)象，莒地農(nóng)耕文化的發(fā)達，灰陶尊上的陶文，足以證明。

三

讓莒民們自豪的是，灰陶尊上這個和“日”有關(guān)的字，雖不能算完全的漢字，卻是中國文字史上的原始始祖，第一個太陽表達，它早于甲骨文一千多年。我認同這種說法，在“日照”說日，特別有意思。

世界各地都有太陽神崇拜，最近兩年，我就數(shù)次和它親密接觸。

去年九月底，我去寧夏賀蘭山下看巖畫。太陽神是巖畫的標志。轉(zhuǎn)了幾個來回，終于發(fā)現(xiàn)，賀蘭山口右側(cè)山上三十米處的大巖石上，有太陽神在慈祥地望著路下的人們。因發(fā)生過塌方，巖畫的上方用粗繩網(wǎng)擋著，主要是擋碎石，游客已不能上山近觀，不過，山下依然能清晰看見，如果用鏡頭拉近，一點也不影響拍攝效果。

這太陽神，神就神在如鈴的雙環(huán)眼，光芒四射；頭部圓狀，頂部也呈光芒放射狀；兩只耳朵，如帝王蟹的大觸角，折起堅硬掛下；鼻子和嘴唇處，和人一樣，沒有十分特別。這個造型，即便今天看來，也極為新穎奇特，沒有超一流的想像力，絕對畫不出來。

在先民們的認知里，有了太陽，就有了一切。

中華民族的祖先黃帝炎帝，都和太陽有關(guān)，黃者，光也，黃帝就是光明之神；炎者，日也，炎帝更是太陽神的化身?！妒酚洝ば倥袀鳌酚校骸皢斡诔鰻I，拜日之始生，夕拜月。”這些都表明，至高無上的太陽，永不熄滅，是我們的生命所在，我們崇拜太陽，我們都是太陽的子孫！人面太陽像，就是要驕傲地表明，我們和太陽有濃郁的血緣關(guān)系。

其實，不僅僅是賀蘭山口這一幅著名的太陽神，在中國其他地區(qū)，也多有太陽的圖騰崇拜，仰韶文化的彩陶制品中，有大量的太陽圖；馬家窯文化的彩陶中，也有不少太陽紋飾圖案，去年六月，我去四川廣漢三星堆，看到了讓人震撼的五輻太陽輪，輪形器的中間大圓猶如太陽，五根放射狀直條極像太陽的光芒，而整個五輻輪，就是太陽。

四

據(jù)《山海經(jīng)》記載，日照就是太陽神誕生的地方。

《山海經(jīng)·海外東經(jīng)第九》：上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意思是，黑齒國的下面是湯谷，湯谷上有一棵扶桑樹，那里是十個太陽洗浴的地方。水中那棵大樹，下面的樹枝上住著九個太陽，上面的樹枝上住著一個太陽。

《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第十五》：“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天臺高山，海水入焉。東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最荒遠的地方，有一座高山，名叫天臺山，海水從這座山流入。東海的外面，甘水的旁邊，有一個羲和國。那里有一個名叫羲和的女子，正在甘淵中為太陽洗澡。羲和是帝俊的妻子，她生了十個太陽。

而據(jù)《尚書·堯典》可知，羲和浴日的湯谷，就在嵎夷，孔安國注說：東夷之地稱嵎夷。也就是說，位于山東東部沿海的湯谷，是上古時期羲和族人祭祀太陽神的地方。那棵扶桑樹好高呀，高達三千里，沿著扶桑樹，可以一直爬到天上去，而樹上則常年住著十個太陽，每個太陽出去工作一天，其余九個休息，天下四季平安，萬物生長正常，要不是住在樹下的九個太陽不聽指揮，硬要和樹上的那個太陽一起出去工作，也就不會大地焦烤，民不聊生，難怪天帝生氣，派后羿將九個不聽話的太陽干掉。

我相信，這樣的神話，在商周時期一定到處流行，不然，我就不會看到三星堆那一棵太陽神樹了，神樹上現(xiàn)存九只“金烏”鳥，從結(jié)構(gòu)看，顯然少了一只，“金烏”“赤烏”“陽烏”，古代都是指太陽。

各種美好傳說一再表明，日照，既是東夷文明的搖籃，也是東方太陽文化的發(fā)源地。

五

如前《山海經(jīng)·大荒南經(jīng)第十五》所述，天臺山是東夷古人祭祀太陽的場所。

天臺山因《山海經(jīng)》而成名，在日照市東港區(qū)濤雒鎮(zhèn)的南面，又稱扶桑山，海上仙山。

去年，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我一直在古印加帝中的太陽城馬丘比丘徘徊遐思（美國作家金·麥夸里的《印加帝國的末日》），現(xiàn)在，我去海上仙上，感受關(guān)于東方太陽城太陽神崇拜的一系列傳說遺跡。

這里顯然是數(shù)萬年前遠古時期先民們生活過的地方，看，這個沙發(fā)形狀的石椅，非常豪華，兩邊扶手特別粗，如動車上商務座的那種靠椅，石椅靠背上，刻著光芒四射的太陽圖案，線條深紋清晰，我笑了，稍微布置一下，現(xiàn)在坐著也非常舒服。什么人能坐這個位置呢？十有八九，這是太陽部落的首領(lǐng)專座。哈，首領(lǐng)穩(wěn)穩(wěn)地坐在上面，一板一眼地發(fā)話了：今天開會，專題研究一下，咱們今年祭日祭天的具體安排。我抬眼四望，還有石砌的圖騰柱，石頭房基，石盆，石斧，石臼，舊石器時代的遺跡隨處可見。

當然，湯谷，是最重要的地方了，天臺山湯谷中有太陽神石、太陽神陵，還有商王到東海來祭祀太陽神里留下的石刻巖畫。湯谷中還有，祭祀羲和與女媧的老母洞，雖然有修整痕跡，看上去也相當神秘。

對天臺山的崇拜，也少不了那些方士道家。

這幾天正看新版電視劇《封神演義》，我以為，王麗坤版的蘇妲己呆板有余，神韻不足，于和偉版的姜子牙，外拙內(nèi)聰，活靈活現(xiàn)。而在日照，到處能聽到看到姜太公，太公島，太公路，太公的各種傳說，特別親切。昨天晚上，我們看“海之秀”大型燈光秀節(jié)目，姜太公在廣闊的夜空中閃亮登場。節(jié)目演繹了這樣一個故事：很久以前的日照海邊，漁民們捕魚為生，他們勤勞善良，崇拜太陽，一個叫水娃的男孩，打漁過程中救了龍女，兩人產(chǎn)生感情，而龍王大發(fā)雷霆，并百般刁難阻攔，終于，水娃在姜太公與太陽鳥的幫助下，經(jīng)受住了考驗，與龍女幸福生活在一起，漁民們也建立起了美好的家園。燈光熄滅，人們紛紛起立鼓掌。姜太公，太陽鳥，日照人民喜歡的吉祥符號。

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十九，日照都會在天臺山頂舉行太陽節(jié)，行鞠躬大禮，敬獻祭品，恭讀祭文，敬獻鼓樂，向太陽表達萬分的虔誠和尊敬。

而在太陽文化博覽園的太陽神殿內(nèi)，你可以探究太陽的各種神秘和傳奇，生命之光，炎明之光，多彩之光，幽寒之光。神奇的日光，人類文明的終極搖籃。

六

在日照，除了問候灰陶尊外，我還去問候了著名的高腳蛋殼黑陶杯，它是龍山文化的典型代表，巔峰之作。

山東散文名家丁建元先生，老家就在日照，對日照如數(shù)家珍，他陪我去看兩城鎮(zhèn)遺址。

東港區(qū)兩城鎮(zhèn)，巨大的黑色陶甗，巨大的蛋殼黑陶，巨大的米黃色陶鬶，一一閃過，在它們的一路指引下，我們來到隱藏在一片村落中的遺址。已經(jīng)發(fā)掘的數(shù)千平方現(xiàn)場，上空遮蓋著頂棚，四周被鐵絲網(wǎng)攔著，一片高高低低的黃土坑，實在看不出什么。先前挖掘出來的三千多件文物，據(jù)說都已經(jīng)分散到全國各地的博物館了，日照博物館居多。

這個遺址，其實規(guī)模極大，它是龍山文化的第一個典型遺址，全國重點文保單位，總面積達一百一十二萬平方米。一九三四年，著名考古學家梁思永等人首次發(fā)現(xiàn)，一九三六年，民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正式開始發(fā)掘。遺址的文化堆積，以龍山時代為主，還有少量的周代和漢代遺存。

兩城鎮(zhèn)遺址，發(fā)掘出來的東西，最多的是玉器、石器、骨器，獸面玉錛，部落首領(lǐng)的權(quán)力象征，精美絕倫。陶器也非常豐富，尤以黑陶為主，蛋殼杯是突出代表，它已經(jīng)被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還有小麥、大豆、稻谷、粟、豬骨架遺存，釀酒的漏盆，則將中國的釀酒技術(shù)提前了兩千年。遠望遺址，一時想像不盡，那些桑葉樹下面，那些長著莊稼的地底，深埋著一個四千八百多年前的古城，考古專家推測，這極有可能是當時亞洲最大的城市。

我們?nèi)ヌ账噷＜覄⒓訓|的兩城黑陶廠參觀。

那些現(xiàn)代的黑陶產(chǎn)品，我似乎一點興趣也沒有，我的興趣點，直接看仿古的蛋殼杯。高個子劉加東，一九九一年開始從事黑陶研究和制作，是中國黑陶藝術(shù)專委會的理事，首席設(shè)計師。除了常見的黑陶外，他制作有灰陶、褐陶、紅陶、白陶等多個系列的兩百多種產(chǎn)品，喏，那個白陶鬶，特別顯眼，三腳圓肚，尖嘴突出，陶面圓潤。

蛋殼黑陶杯，既然是標志產(chǎn)品，自然也是劉加東的研究重點。

我面前的這只蛋殼杯，薄如紙，黑如漆，明如鏡，硬如瓷。如蛋殼一樣薄，名稱定義就將這種黑陶的特征作了定性。我好奇，這么細膩的杯壁，使用粘土的顆粒直徑應該極小極小，現(xiàn)代用絲網(wǎng)過濾一下就可以，那么，四千多年前，那些藝人如何過濾陶土？還有，陶的燒制溫度在九百度以上，這蛋殼杯的下端居然有這么多的鏤空？溫度如何控制？如何雕刻、造形？即便現(xiàn)在，也需要極高的水平才能制作出來。無法想像。劉加東做的蛋殼杯，仿真度極高，他說，他的作品，如蛋殼杯、白陶鬶、陶豆等，已經(jīng)被日本國家博物館、美國芝加哥博物館等收藏，二○○三年，中國駐馬來西亞使館，還將蛋殼黑陶杯、龍瓶各一件，送給首相作生日禮物。

蛋殼黑陶杯，灰陶尊，我與它們傾情交流，我聞出了陶土中所散發(fā)出的那個時代的高度文明氣息，一時陶醉。

七

東夷小鎮(zhèn)，日照精心打造的濱海特色小鎮(zhèn)。小鎮(zhèn)由四個小島嶼組成，水印藍天，綠蔭簇簇，恰似黃海邊漾著的一艘候風起航的帆船。走進小鎮(zhèn)，東夷文化和海洋文化完美融合，日照的遠古和現(xiàn)代皆撲面而來。

我住東夷小鎮(zhèn)的得驛伴海庭墅，凌晨四點二十醒來，一看窗外，天空已經(jīng)發(fā)亮，太陽就要升起。心里感覺有點奇怪，日照的天亮得這么早嗎？躺在床上，再也不睡，聽鳥聲啾啾，也聽偶爾傳來的三兩聲雞叫。

早餐時，建元兄問我昨晚睡得如何，我說了疑問，他一聽就笑了：咱們?nèi)照?，以前有句老話，更夫打更，不打五更。五更時天就亮了。

哈哈，我恍然，難怪，日出初光先照，日照的太陽真勤奮，比別的地方都起得早，那光，也是四千多年前灰陶尊上的日字陶文透過時空發(fā)出來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