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風軍,有作品散見國內多家報刊。出版散文集《封存的記憶》,小說集《楊風軍短篇小說選》。散文作品獲寧夏文藝作品評獎三等獎。
凝視著父親艱難地咽了那口氣后,我對生與死有了新的認識。僅僅一會兒工夫,父親故去的消息就四散開去。很快,我家屋里屋外站滿了人。門外,下起了鵝毛大雪。夜幕四合,靈前燭光搖曳,賀歲的爆竹聲忽隱忽現(xiàn)。
去年大年三十,父親捎話叫我們回來過年。他換上新衣,臉上喜悅洋溢,背著手在院子里逗著孫子孫女們。他坐在門臺上哼小曲兒,老貓一樣,花白的胡須一翹一翹的,逗得孫兒孫女“咯咯咯”的笑。他督催我們早早貼好對聯(lián),印好紙錢。我打趣他說,真真一副老爺派頭,可他一生何曾做過一回老爺。
吃過年夜飯,父親凈了手,到堂桌前上香,焚裱。父親說:“不覺意一年又完了,這年好過,月可不好過!開春,我準備把坪上的地整一整,好種瓜,你們看行不行?”
我們哥幾個在閑聊,就不在意地說:“就不下那個苦了吧!”
“看你們說的,莊稼漢不下苦還有好日子過嗎?”
炕頭的母親也幫我們說話:“都有一把年紀了,還那么要強!依我看還是不種的好。”
父親窩了一眼母親,母親趕忙起身去灶房撈肉去了。其實,我們知道父親的秉性,他想要做什么,誰也別想攔住他。此刻,母親端著盛滿大肉塊的瓦盆進來了,招呼說:“啃骨頭了。”
父親拿著一塊脊椎骨,將上面的瘦肉撕下來,幾個孩子像雛鳥一樣依次張大了嘴巴。讓我想起我家廊檐下那個燕子窩,每到春天、老燕哺育雛燕的情景。
誰也不曾想到,祥和的除夕夜,竟然是父親和我們的最后一個。
夜很冷,守靈的幾位年長的鄉(xiāng)老合衣圍在炕上,爆竹聲依然在時遠時近地炸響。精心剪裁好的路錢子,被我一枚一枚串在棍子上,仿佛在串起對父親一生的回憶……
“小虎,和你哥哥都把書包放下,背土墊后圈。”父親說。
我們很不情愿地背起背斗。那時,農村的光陰全靠背和擔。我還沒站穩(wěn),父親的一锨土就鏟進了我的背斗,我不提防,一下蹲在了地上。哥哥立刻大笑,還用手在臉上比畫著羞我。父親把我提起,叫我站穩(wěn),然后又往背斗里添了一锨土。
干完這個,還有那個,干累了,我們便會心生埋怨:“每天只知道叫我們干活,昨不快死了去?”現(xiàn)在想來,是多么的年幼無知哦。而此刻,看著雙目緊閉的父親,我始終不愿意相信,他真的死了。我流著眼淚想,我寧愿背一輩子的土,也不想父親就這樣永遠離開我們。坪上的瓜還沒種成,卻要將他埋葬在那片黃土地里了。
淚眼恍惚里,我似乎看見父親分明是犁地犁乏了,躺在那里歇緩呢。多少次,夕陽的余暉里,他扶著犁,吆喝著那對黃牛,耕耘著土地,耕耘著光陰。就在今年的夏天,他還教我犁地呢。
母親說父親病了,我回家看他。他卻在天沒亮就套牛到坪上去了。
父親就是這樣,一會兒也閑不住。
沒有風,耀眼的陽光落在缺少雨水的黃土梁峁上,空氣里散發(fā)出干燥的土腥味兒。這兒一叢蒿草,那兒一簇駱駝篷,是映入眼睛里為數(shù)不多的生命之綠。
爬上山梁,我一眼就看見父親那黝黑的背影。他佝僂著身軀,扶著犁杖,跟在黃牛的屁股后不緊不慢地走著。新翻的土地像梳理過的長發(fā)一樣松軟。地頭邊的籠子里幾塊干裂的牛糞上爬著幾只嬉戲的綠蒼蠅,插在地埂子旁邊的鐵鍬如一竿標尺,那影子幾乎縮成一個黑點。
我走近父親,他竟然一點也沒覺察,他投入地注視犁溝,親昵地罵牛,催它們用力。父親的脊背正對著太陽,白花花的汗堿敷在衣衫上,卷起的袖管和褲腿高低錯落地掩飾著父親青筋暴露的四肢。
我的鼻子被打了一拳似的發(fā)酸。
“大,都晌午了,你咋還不卸牛?”
父親起頭,吆喝了一聲停住牛?!笆2欢嗟囊稽c了,我想一便手犁完。”
“今天犁不完,還有明天呢嗎?!?/p>
“看這娃娃說的,一天有一天的事呢?!?/p>
我掏出一支煙點燃。父親蹲到地埂上,深深地吸了口,藍色的煙霧蛇一樣從他的鼻孔里鉆出。
“大,你歇緩著,我來犁剩下的這點。”
父親深情地打量了我一眼,幫我把牛調回頭。我接過父親手中的鞭子和犁炳,揚鞭催牛。目視犁鏵翻起的土浪,我感到眩暈,一趟地還沒犁完,汗水就浸透了衣衫。
父親原是有工作的人。我問過父親,可他輕描淡寫地說他不識字,干那份工作比犁地還苦。吃過午飯,我說服父親去看醫(yī)生。
父親換上那身走親戚才穿的衣服,我們剛走出豁口,深深的巷道蔭涼處歇緩著一群群羊。一只犄角彎曲緊貼耳邊的雄壯羝胡,目中無人地仰起頭分辨著母羊發(fā)情的氣息。巷道里飄散著羊尿的腥膻。父親夸贊著如雪堆一樣的羊群,夸贊著能精心牧羊的人。父親的話音里,我聽出他還想養(yǎng)羊。兩年前,父親為了給我們拉扯媳婦,家里那群羊被他相繼變賣了。
一路上,我和父親拉著家常,不經(jīng)意就到了高樓聳立的長街。長街兩旁店鋪林立,人流涌動,一派繁榮??傻搅随?zhèn)中心醫(yī)院門口,父親說啥也不進去,他說他找姚大夫就好,一點小病不值得花大錢。
我曾在一家國營大醫(yī)院門診口聽到許多患者的感慨:現(xiàn)在到底是咋搞的,是人的病多難治了,還是藥不好了,原來頭疼發(fā)燒,醫(yī)生開幾片阿司匹林一吃就好?,F(xiàn)在開上一大包藥吃了啥事都不頂。錢花了個唰唰唰,病還沒看到點子上。是啊,曾幾何時,人們的病患仿佛已經(jīng)無藥可施了。他們的言談中透出無奈。
無論我咋說,都走到門口了,父親最終還是去找了姚大夫。方圓幾十里地的人經(jīng)常找他看病,診所里每天都擠滿前來看病買藥的人。
夜風從門縫里鉆進房子,懸掛的靈紙微微地晃動了一下。我手中的路錢子無言地訴說著一個關于人生的話題。
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延續(xù),女子是母親生命的延續(xù)。
無論男性還是女性,其生命在繁洐都會被無情的歲月打磨。成長歷程中那紅紅的方方正正的喜帖是生命路上的一道風景,它點燃了生命延續(xù)的洞房花燭后,又經(jīng)歷風霜雪雨的浸蝕,漸漸消磨了棱角和鮮艷的色彩,在某個時段悄無聲息地從生命中消失;那潔白的圓圓的路錢子是生命路上的又一道風景,它揭示了生命的最終去向,好似人生前行的路標。
我不知道迎親的喜帖和送葬的路錢子之間到底有沒有必然聯(lián)系?但我從一樁樁婚喪嫁娶的世事中,明白了這兩種東西的內涵。
再次見到父親是在醫(yī)院。
深秋的天氣涼風習習,隨風凋零的樹葉蝙蝠一樣亂飛。接到哥哥的電話,我趕往醫(yī)院。父親蜷縮在病床上,病痛使他如一個俯首請罪的臣子。
“娃娃,咱們回家吧,這地方不是人蹴的!”
我強忍住淚。我知道父親是想家了。那個山村的農家小院才是他能感到溫馨的地方。就在那個小院里的上房炕上,他給我們講過他是怎樣迎娶母親的。
那是怎樣的一種場面?
我看見穿一身青色綢面棉衣,胸前戴一朵大紅禮花,頂著一頂瓜皮帽的英俊男子,牽一頭脖子上懸掛著銅鈴鐺的毛驢,沿著一路紅喜帖的纏綿,在銅鈴鐺“丁零、丁零”的響聲中,將一個被紅蓋頭遮掩的女子娶進了那間茅草屋。從此,一個用責任圍起來的天地里有了他們的影子。那便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那確實是一個叫人魂牽夢繞的地方。
冬日的正午,我們回到了自家的農家小院。剛一進門,父親轉頭就看見那兩頭臥在槽邊的老牛,它們睜著飽經(jīng)風霜的眼睛,也望著父親。紅彤彤的陽光下,大大的眼珠里充滿了不可捉摸的意味。繼而,兩頭?!昂觥钡卣酒饋?,沖著父親問候:“哞——哞——”
父親顫巍巍走過去,撫模著它們橘紅色的身軀,淚如雨下……
我為父親精心的剪制了24920枚圓圓的路錢子。它是父親一生中積攢下的每一天生活的結晶,是父親留在身后的一串串腳印。是為父親70年的時光畫下的句號。
我參加工作后曾經(jīng)找朋友從縣檔案館查看了父親的檔案,檔案中記載著父親生平事跡。父親生于1931年10月,小時候給地主家放羊。14歲被馬匪抓去充丁,開拔途中被人民軍隊營救。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是一名出色的重機槍手。轉業(yè)后,積極投身社會主義建設,率領百萬民眾修公路、筑堤壩,被建設指揮部授予“施工能手”稱號……
我隱隱約約聽到幾聲狗吠,我的心里蔓延著一種說不清的疼痛。我從本書上知道,狗是夜的眼睛,是鄉(xiāng)村的耳朵。此時,它是聽見了父親在寒夜里的腳步聲嗎?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父親是不愿在這年關的夜里出門遠行的。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向我們道別的那一幕。
那是正月初五凌晨,我那放棄了生的念頭的父親把我們喚到他的床前,睜大眼睛深情地打量了每一個人后,向圍在他頭前的老伴和兒女交代:“我不行了?;钪鴷r也沒少拖累你們,這回住院花了很多錢,我琢磨著老大、老二的光陰好一點,這些錢你兩個替大出了。老三的光陰不太好,老四的媳婦還沒娶上,我走后還得你們操心?!备赣H很吃力地叮嚀著,渾濁的雙眼中溢出清亮亮的親情。
父親緩了緩,鼓足力氣接著說:“還有老三結婚時借了你們舅舅的錢沒還,賣上一頭牛給人家還清,我死后就埋到坪上,別忘了給……
傾聽著父親放棄生的念頭后的囑咐,我們淚流滿面。一生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做人的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仍在把“向善、剛直、奮斗”的人生理念傳給我們。父親氣若游絲,他扯心著我們,很難跨出這一步。他明白這是生與死的一步,雖然只是一口氣,但這口氣不咽,就能證明人還活著,就能托起一個生命的個體,在父親這個個體意念中還有許多沒來得及做的事。他答應給村里的牛娃說媒呢,他還計劃買幾只羊放,讓好轉的光陰再殷實點,他說開過年就翻修房子……他怎么能輕易地跨出這一步呢?
又傳來幾聲狗吠,漆黑的夜慢吞吞地睜開眼睛。院子里響起一陣腳睬積雪的“咯吱”聲。
前來祭奠父親的人絡繹不絕,一炷接一炷的香被點燃。來人都說父親是好人,生前接濟過很多生活困難的人。三年困難時期,就是父親讓他們穿上大鞋去隊里的糧倉裝上繳的公糧,出糧倉被其他干部搜了渾身上下口袋后趕忙回家脫鞋倒出鞋殼里的糧食,然后和草根樹皮充饑。他們還說父親給隊里放羊的年月,山里狼多,其他羊把式放牧的羊屢屢被狼襲擊,唯有父親的羊群沒有損傷。他為了羊曾和兩只狼搏斗,把其中一條狼腿都打斷了……這經(jīng)歷如此驚心動魄,我像是聽一個個傳奇故事,這樣的故事在保護生產隊的財產中呈現(xiàn)出父親怎樣的德行?恍然回首,不是嗎?這樣的故事像一縷縷陽光、一滴滴雨露,我們就在這種陽光雨露下漸次長大……
將自己精心為父親剪裁的路錢子一枚一枚串在一根細棍上,忽然,我的視野里就長出一棵參天大樹。那是一棵生長在貧瘠的黃土地上的樹,是一棵歷經(jīng)風霜堅守正道的樹,是一棵曾經(jīng)為兒女子孫撐起希望的樹。它的枝頭掛滿圓圓的葉片,無論春夏與秋冬,都向世人展示生命的意義……
在我為人父之后,才真切地感到,我那如樹的父親一生的艱難都是為了兒女,他用心血和大愛澆灌我們的生命,而我們卻忽視了他生命的許多細節(jié)。
我的心里蔓延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傷痛和內疚。但愿這24920枚圓圓的路錢子能使我飽嘗苦難的父親的靈魂在歸途中免遭其難!
將串好的路錢子放在父親的靈前,白色潔凈的苫紙下,是父親失去血色略顯蠟黃的遺容。我雙膝跪地,在長明燈的光亮中,我仿佛聽見父親昨日的話語:今年在這塊地里種瓜……瓜還沒種,他卻化作一顆種子將要埋進了土里。
責任編輯? ?楊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