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瑞
一
我出車剛回到小城,就接到了王麗雅的電話,粗話臟話一串串擼出來。她說要跟李兵離婚。李兵吸毒,死活不跟他過了。她語氣非常強硬,讓我今晚必須找到李兵。
我說開了一天車,卸了半天貨,渾身都散架了,我不能不吃晚飯吧。王麗雅說她沒把我當外人,怎么去找李兵,讓我看著辦。
李兵吸毒,我不相信,也不敢相信。真是那樣,他就白瞎了。
我和李兵是同村的發(fā)小。李兵大學畢業(yè),先在外地呆了幾年,后回到小城,在一家大公司干業(yè)務(wù)經(jīng)理,工資待遇啥的都不錯。經(jīng)人介紹,他和王麗雅成了家。王麗雅也不是吃莊戶飯的,當年沾了父親的光,進了鄉(xiāng)計生辦工作,后來調(diào)到市婦幼保健院。李兵聰明有能耐,結(jié)婚八年就買上房子和車子。我老婆張秀娟曾指著我的鼻子,把我跟李兵做對比:“你看看人家李兵……”為掩飾自己的無能,我回應(yīng)她:“人無外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人家李兵有自己的道道?!睆埿憔昃瓦@么個人,我說到點上,她就不吱聲了。
王麗雅跟張秀娟不是一個模子里的火燒。婦幼保健院的工作多好,她心高氣傲,硬是辭職回家開了家理發(fā)鋪。原因就是她想調(diào)換個科室,人家院長沒同意。
張秀娟給我敞開門,劈頭蓋臉地說:“你下海去了?”
“什么?”我不明就里。
“你聞聞,一股死魚味?!?/p>
“誰家煎魚吧,你什么鼻子?”
“快,快關(guān)上門!”
飯桌上,我輕描淡寫地說起李兵。當然,我沒說李兵吸毒的事。張秀娟還沒來得及說什么,樓下傳來吵鬧聲。兩家鄰居吵架,為爭車位。我打開窗戶,張秀娟沒好氣地關(guān)上了。
這頓飯我吃得沒滋沒味,腦子里滿是煎魚,耳朵灌滿了樓下的污言穢語。八歲的兒子也不看事,兩條雞大腿啃了一對,油嘴一張:媽,雞長四條腿就好了。張秀娟翻了一下白眼:叫驢才長四條腿,我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個饞貓。
我抬腚站起來,對張秀娟說去找李兵。
我打了三次電話,開始是無人接聽,后兩次直接提示關(guān)機了。
走到護城河橋頭,天毫無征兆地下雨了,噼里啪啦,打在路旁梧桐樹葉上。我擰了擰濕透的汗衫,放慢腳步,用手梳理一下頭發(fā)。伏在橋旁的石頭欄桿上,凝視著灰暗的護城河水,兒時的影子歷歷在目。村后有個死水灣,我和李兵夏天在里面洗澡、摸魚,冬天在里面滑冰。有一年李兵掉進了冰窟窿,該當不死,幾個大人把他救了上來。醒來挨了父親一通打罵。李兵只有一條棉褲,結(jié)果兩天沒撈著出家門。
雨不知道啥時候停了,一陣潮熱的濕氣撲在我的臉上。燈光下的護城河,有幾條小魚躍出水面,我確信河里的水是活的。夜空中出現(xiàn)了星星,烏云確定散盡,雨不知什么時候會再光顧這座古老的小城。
繼續(xù)尋找李兵。我挖空心思,走向公園深處。那里有個涼亭,我和李兵在那里談過理想,議論過親朋好友。說什么也得給王麗雅個交代。
雨后的公園,空氣清新,我品味著花草的香味?!白呗房粗c!”我意識到被人碰了一下。
一男一女牽著一只白毛狗。男的說:“回家睡覺了,寶貝?!迸挠终f了一句:“跟我走,貝貝,別靠著爸爸?!?/p>
我搖了搖頭,見怪不怪了。
涼亭里空無一人,石凳上干干的。我坐下來,試著給李兵發(fā)微信。始終沒有回音。我想起一個戰(zhàn)友寫的詩歌《橋》:自從有了你,人走人的路,水走水的路……細細品味,他名義上是在寫橋,其實是在寫形態(tài)各異的人。你怎樣走,他怎樣奔,完全取決于自己。
我失去了尋找李兵的信心和耐性。
我的手機響了。王麗雅的聲音傳來:“找到李兵了嗎?”
“沒找到。”
“繼續(xù)找!早晚把這個死東西找出來?!?/p>
我大聲對王麗雅說,你打電話到他公司問問。王麗雅說問過了,人家說他請假了。他說他爹突然得了個病,小城的醫(yī)院確診不了,要去青島大醫(yī)院。你說,他這不是捂著被子放屁嘛!
我正納悶王麗雅的心態(tài),一對男女斜著身子從我身旁過去了。我看不清他們的眼神,但猜測得出他們的反感。好像是我打電話的聲音驚擾了他們。我把手機裝進兜里,狠狠地按了按:我算什么玩意,大半夜的,我招誰惹誰了。
出了公園左拐上了杭州路,我直奔老孫羊肉館。李兵會不會在這里喝酒呢?羊肉館打烊了,老楊正準備關(guān)門,看見我打了聲招呼。
我決定放棄尋找李兵。我責罵自己的愚蠢。茫茫夜晚,小城雖說不大,可我到哪找去。李兵這位神,也許早在某個地方睡了,也許正蜷縮在某個陰暗的角落里吸食毒品……
午夜的出租車司機很熱情,一會兒功夫在我跟前停下兩輛:師傅去哪?我心煩地說,哪也不去,回家。
張秀娟的電話打過來,你明天不出車了?還沒等我回聲,咔嚓,扣了。張秀娟和我拌嘴的時候,老說我窮賤,改不掉壞毛病。新衣不穿,穿舊的。上床不刷牙,有香皂不用。想想也是,我當兵時候的好習慣哪去了。
王麗雅買不買賬,我管不著,但我必須打個電話給她。為了找李兵,大半夜流落街頭,我到底圖個啥。
二
十幾天沒接到王麗雅的電話,我沉不住氣了,給她發(fā)微信:李兵有消息了?我上午發(fā)的,她下午回過來了:死了,死了才好呢。
我猶豫一會兒:五十歲的人,應(yīng)該自己有數(shù),你別上火。
王麗雅口氣強硬:我給你說大寶,我不能讓他墜命去。我兒大女大,李兵算什么?我準備報警。
我驚恐不已:姑奶奶,千萬別報警,那樣他就完了。
王麗雅問我,李兵吸毒的事你告訴誰了。
我趕忙說,誰也沒告訴,我連張秀娟都沒告訴。
王麗雅這種語氣,我心里稍安了些??磥硭⒉幌氚牙畋桓茏哟蛩?。發(fā)狠歸發(fā)狠,即便李兵在跟前,他們也不至于打到離婚的程度。
我對張秀娟說,你抽時間找王麗雅聊聊,別讓她真的走了極端。張秀娟痛快地答應(yīng)了。我挺喜歡她這一點,為親戚朋友不計較自己得失。
我出車捎回來了煎餅,張秀娟提了一手提袋,她問我,王麗雅兩口子到底怎么了?
我最近很累很疲勞,啤酒廠的訂單多了,忙得我喘不過氣來。當然,跟車的二亮也累得夠嗆。二亮是個實在人,一身力氣,干活機靈。不知道什么原因,三十六了還沒成家。聽他自己說,相親相了多次,就是沒遇見中意的,不是他看不好人家,就是人家看不好他。如此三番五次,他干脆不去相了。有時喝了點酒,二亮手舞足蹈,語無倫次,大說光棍的好處。等他清醒了,我說還是有個老婆好。他擺手搖頭不再說話。其實我看透了,他是有尿尿不出,有屎拉不出來,明擺著跟我訴說自己的苦悶。二亮的父親“大明白”愁得頭發(fā)都白了,罵他不著調(diào)。多次在我面前叨叨這事,有合適的給二亮瞅摸著點。我滿口應(yīng)承著,心里在說,你“大明白”在犯糊涂吧,找老婆可不是去買個饅頭,順手就能抓來。我不好明著告訴他我辦不到。
“徐哥,你的電話?!倍梁拔?。我出車習慣把手機放駕駛室里。
李兵!這個家伙終于露面了。我遲疑了一會兒,你小子在哪?干什么去了?
我在青島,麗雅沒告訴你?
我輕易不發(fā)脾氣,李兵這下把我激怒了。你兩口子吃飽了撐的,把我當猴耍!你說王麗雅知道你在青島,干嗎還讓我到處找你……我言辭激烈地數(shù)落他。
我忽然想起王麗雅說李兵請假的事,說他陪父親在青島看病。如此看來,王麗雅是不相信李兵了。真真假假,我不知道他們哪個才是真的。
“你在青島干什么?”
“辦業(yè)務(wù),公司的出口業(yè)務(wù)。”
怪不得王麗雅不相信他。李兵簡直是在滿嘴跑火車。我火不打一處來,王麗雅問你公司了,說你陪老人去青島看病,這才火急火燎地讓我找你。
“王麗雅犯疑心病,你別理她?!?/p>
“你什么時候回來?”。
“這說不準。我先從你那里用五萬塊錢。一會兒,把卡號發(fā)給你?!?/p>
“談業(yè)務(wù)要用這么多錢?”
“自己談了點兒生意。對方要定金。”
“真不湊巧。我家的情況你知道,錢都在張秀娟手里。她前幾天看好套房子,錢都交了首付。這樣吧,我回去想法給你湊湊?!?/p>
我很佩服自己的應(yīng)變能力。像早就寫好的臺詞,我說得天衣無縫,讓他聽不出任何破綻。李兵想不到我對他多了個心眼兒。
“李兵來電話了,他確實在青島?!蔽医o王麗雅打電話。
“省省吧,我不想聽,他在哪對我不重要……”
從臨沂回來的路上,我滿腦子的李兵。他到底在青島干什么?王麗雅真會跟他離婚?我沒有找到答案。
我朝副駕駛上的二亮笑了笑,二亮,唱首歌吧。
二亮斜了斜身子,想聽哪一首,徐哥。
哪一首?《男兒當自強》吧。
視野開闊,空氣涼爽,還有二亮的“男兒當自強”。我加大了油門,提高了車速。臨近中秋節(jié)了,我要去看望看望老姐姐。
剛進家門,我就覺察到張秀娟臉色反常,十有八九碰上不順心事了。我沒有理會她,坐到沙發(fā)上看電視。一口鍋里攪勺子,她的脾氣我摸得透透的。遇到這種情況,我從不去追問,她沉不住氣自己就說出來了。
果不其然。她一把奪過遙控器:你還能干點什么!
我朝她笑了笑,你讓我干什么?
她坐在我身旁。氣死我了,什么人呀!讓那個我說,王麗雅就是不識好歹。
王麗雅怎么了,惹你生氣了?
你那個好發(fā)小,當初怎么能看上她,往后他兩口子的事少摻合。你看看王麗雅的態(tài)度,咱好心好意地去她家,結(jié)果熱臉貼了冷屁股。說什么你和徐大寶就不吵嘴?徐大寶好,俺沒你那命。俺不想吵都不行,我跟李兵過到頭了。你聽聽這都說些什么話,我真坐不住了,她根本聽不進去別人的話。真是的,她認為她是誰!
我沒跟張秀娟擺什么道理。張秀娟沒有錯,是王麗雅有些不近人情。我順著她的話說,既然不聽勸,咱就不勸了。為了他們的事生氣,犯不著。
睡覺前,李兵的電話又來了。我不想讓張秀娟聽到我們的通話,光著脊梁走到陽臺上。
“我說的那件事,怎么樣了?”李兵開口就問。
“你催命呀?我剛到家,晚飯還沒吃?!?/p>
“想想辦法嘛,明天交不上定金,我的生意就泡湯了?!?/p>
我感覺事情越發(fā)不對頭。開始對李兵只是懷疑,現(xiàn)在眼前竟然出現(xiàn)了幻覺。李兵拿著我的錢做毒品交易,在一個灰暗的場所。李兵眼圈發(fā)紫,面黃肌瘦,佝僂著身子。他伸著干柴般的雙手朝我走過來,可憐巴巴的:“再借給我三萬,不、不,十萬,再借給我十萬?!?/p>
從來未有過的驚慌,嚇出我一身冷汗。要不是張秀娟催促我睡覺,我恐怕自己被自己嚇死了。
失眠的滋味很不好受,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李兵是我的發(fā)小啊,我倆有那么多共同的地方,同村,同年……我和張秀娟頭胎是女孩,李兵和王麗雅也是女孩;我們二胎生個兒子,他們也生了兒子。我們的寶貝女兒考上大學,他的嬌女也考上大學……我胡思亂想,這個夜晚很長……
我至今不知道李兵大學畢業(yè)后的那段經(jīng)歷。要不是王麗雅跟他鬧騰,我把他的那段經(jīng)歷,完完全全遺忘了。我一直沒問過李兵,在外干干得好好的,干嗎回到了小城。肯定不是什么故土難離月是故鄉(xiāng)圓的原因,至少我沒從他身上看出這點。自從王麗雅告訴我他吸毒,我對他的印象徹底變了。我害怕接到他的電話,害怕他這個人。
我從部隊回來,姐告訴我,當年李兵考上大學風光極了。十里八村的誰都說好,說老李家祖墳上冒青煙了。李發(fā)光,李兵的父親,趕集走路都帶著笑。姐說,這些年李發(fā)光臉上的笑模樣少了,見人也不愛說話。都說是老婆離世后受了打擊。有人給他介紹過老伴,提親的人都挨了罵。李發(fā)光找東屋的二嬸子放了話,兵他娘是得病走的,我想得開,天意呀。老了就老了,我還續(xù)什么老伴。要我這把老骨頭命的是兒子不省心啊……
二嬸不以為然。兒女有什么不省心的?都成了家自己過日子了,何況兵還是個大學生。聽二嬸說,李發(fā)光當時就發(fā)了火,倒背著手狠狠地說,別提他,提到他我喘氣就不順溜。
二嬸問我,兵在外面是不是出事了?我說不知道。二嬸最后說了句明白話,人家常年在外,咱操的哪份子閑心。
李兵當年出沒出事,我猜測李發(fā)光肯定知道。王麗雅知道不知道,誰也猜不透。
張秀娟也問過我此事,我說我真不知道。
三
我的老家在西南鄉(xiāng),與高密、昌邑接壤。時代真是變了,父老鄉(xiāng)親種小麥、玉米、花生,種大棚,養(yǎng)雞養(yǎng)豬,錢袋子鼓了。過去的黃土路,鋪成了瀝青水泥的。姐姐家的日子好了許多,小外甥在城里買樓房和小轎車。
來姐姐家前,張秀娟說,姐姐前些日子打過話來,外甥要結(jié)婚,錢不湊手,跟咱借五萬塊錢。張秀娟說,五萬好干什么,你給她拿上八萬。張秀娟的話說得我很愉作,這件事她事前沒跟我商量。
我把八萬現(xiàn)金遞給姐,姐說五萬就夠了,我依了她。
李兵的存在,注定我不得安寧。他第三次來電話了,還是問錢的事。我不假思索地回復(fù),該找的找了,該借的借了,這事我辦不了。
我沒掩飾自己在姐姐家。李兵接桿往上爬,說跟王麗雅商量好了,把老父親接城里住些日子。正好你在老家,麻煩把他拉過來。我沒推辭,答應(yīng)了。
按村里的輩分,我叫李發(fā)光四叔。當年他的二兒子看上了我姐,我母親死活不同意。姐姐最終嫁給我現(xiàn)在的姐夫。姐夫也姓李,跟李兵是一個曾爺爺。
李發(fā)光住在后街,四間房單過。我敲開門,一股發(fā)霉加旱煙的味道撲面而來。我握著李發(fā)光的手說,四叔,你好嗎?
“好、好,你回來了?”李發(fā)光看上去挺高興的。
靠窗的方桌上,一桶散裝的白酒喝了一半。塑料桶上沾滿油污,幾個零散的茶碗帶有黑油窩。小半盤雞蛋炒韭菜,也許是中午剩下的。一把茶壺,壺蓋用紅繩系在壺把上??勘眽Φ目簧?,一床小花被沒疊,被頭臟兮兮的。布滿灰塵的黑白電視靠墻放著,正上方的掛鐘停了擺。
我心里五味雜陳。養(yǎng)育了六個子女的老人,竟然寒酸到如此程度。四叔的手有點兒抖,他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寶,你吃煙。
“四叔,我不會抽煙?!蔽艺f道。
“男人吃個煙,不算什么?!?/p>
“那不中,老婆管得太嚴了?!?/p>
李發(fā)光咳嗽了一聲。你出息啊,隨你爹,可惜這個老伙計不在了。你爹干生產(chǎn)隊長那陣子,沒少照顧我。我這里有本老賬,當年借了你家半袋子玉米,到現(xiàn)在沒還。你爹娘在的時候,我讓老大去還,你爹死活不要。
四叔給我添了添茶水,我毫不猶豫喝了。他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老了不中用了,當年咱干活沒服過誰,你爹開會就表揚我。你爹身子骨不行。那年推獨輪車送豬糞,連人帶車下了溝,兩根指頭別斷了。多虧了八里莊劉麻子的狗皮膏藥,要不是我下著雨求回來,他的手就廢了。
這事我聽俺爹說過。我說:“謝謝你了,四叔?!?/p>
李發(fā)光叨叨個沒完沒了。俺娘早先說過好死不如賴活著,死了這口老燒酒也不辣了,雞蛋也不香了。你四嬸沒有福,穿一輩子破衣,吃一輩子剩飯,末了讓病折磨死了。
李發(fā)光說,你今晚別走了,咱爺倆喝幾盅。
我說住不下,并把李兵托付的事告訴了他。李發(fā)光不同意去城里。好說歹說才算答應(yīng)了。他嘆了口氣:去就去吧。好賴不說,當?shù)囊苍撊タ纯?。我讓姐告訴李兵的哥哥嫂嫂,他爹讓我接走了。
路上我跟四叔說,我的車不比李兵的車,你當心點。他不接腔,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我可憐李發(fā)光。他為六個孩子操碎了心,他的付出已經(jīng)到了盡頭。半路上,我給他買了盒煙和一瓶礦泉水。我對自己說,假如李發(fā)光是我父親,我會怎么辦。
我對李發(fā)光說:“讓他們輪著養(yǎng)你多好!”李發(fā)光咳嗽了兩聲:“他們沒提這事,我也不愿跟他們摻合?!?/p>
我不解:“你平日吃飯怎么辦?”沒有回音,我猜測他睡著了。車到火車道旁,我推了推他:“四叔,別睡了,你看通火車了!”還是沒有應(yīng)答。
小城就在眼前,我不得不把他叫醒:“四叔,別睡了,到家了?!彼班培拧绷藘陕暎腋韭牪磺逅f什么。
壞了,不好,我加速把車駛向人民醫(yī)院。李發(fā)光被確診為腦溢血。大夫說晚來十分鐘,人可能就走了。我心驚肉跳,要是在我車上出了事,李兵姊妹六個非生剝了我皮不可。
我第一個給李兵打了電話:“你爹住院了,腦溢血。”
“怎么搞的,怎么突然就腦溢血了?”李兵帶著責怪。
我忍無可忍:“你混蛋。你爹八十多歲了!”
李兵懶洋洋的:“你跟我大哥二哥說說,我回不去,找王麗雅也行?!?/p>
我沒給他們打電話,包括王麗雅。百般無奈,我把事情告訴了張秀娟。她說讓我安心陪床,她一會兒就過來。
看著昏睡中的李發(fā)光,再看看吊瓶,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你是九號病床家屬?”值班醫(yī)生問我。
我點頭:“是、是?!?/p>
大夫告訴我,最好的治療時間錯過了,輕者生活不能自理,重者可能……可以再去大醫(yī)院檢查一下。
我在病房的走廊上來回走著。燒香引鬼來了!我給王麗雅打電話:“你公爹我接來了,他突發(fā)腦溢血,現(xiàn)在人民醫(yī)院?!?/p>
“什么,你說什么?徐大寶,你喝醉了?”
“我喝什么酒!我對你說,你公公住院了?!?/p>
“我真納悶了,你徐大寶是不是有病。我公公,誰讓你接的?”
“你怎么不說人話!李兵說跟你商量好了,沒有他的話,我吃飽撐的!”
“他跟誰商量了,商量什么了?李兵是鬼不是人,你不知道?”
“好、好,算我徐大寶倒霉!”
四
張秀娟走進病房,看見我臉紅脖子粗,說:怎么那么激動?
我把一切告訴了張秀娟。她扯了一下我的衣袖說,李兵撒謊,王麗雅不管,這事得找李兵的姊妹們。
我先找了李兵的大哥。他的口氣不陰不陽:明天吧,明天我去看看。老三讓你接他住幾天,你讓他兩口子先照應(yīng)著……
我急忙打斷他的話,李兵在青島,王麗雅不來,你們怎么也得來個人。
電話掛了,一股無名火再次襲擊我。我接著找李兵的二哥,他讓我直接找老大。再給老大打電話,他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李發(fā)光醒了。他朝我和張秀娟擺了一下顫抖的右手,回去吧,我沒事了。他微閉上雙眼,不再吱聲。
第二天上午九點,李兵的二妹和三妹來了。十點半左右,李兵的大哥來了。我拿出住院押金收據(jù),說交了三千,我這墊上的。
他不接:“你先放著,等老三來了給他。”
沒辦法,我把收據(jù)裝進兜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我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一陣鞭炮聲把我驚醒,看了看時間,下午三點。我這才感覺到餓,從昨晚到現(xiàn)在,水沒喝飯沒吃。我喊張秀娟,沒回聲。廚房沒有,衛(wèi)生間沒有,兒子的房間陽臺沒有。拉開冰箱,只有牛奶和幾個雞蛋,我準備自己煎雞蛋。
飯后張秀娟提議去醫(yī)院看看。說不定李發(fā)光連個陪床的都沒有。自打李發(fā)光住院,李發(fā)光的大兒子、二閨女露過一次面,大閨女、二兒子、李兵和三個兒媳婦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還好,我們到醫(yī)院的時候,李發(fā)光的三妹在病房里。李發(fā)光的病情惡化了,到了不能說話的程度。麥熟一晌,人老一時。李發(fā)光不可能再吃韭菜炒雞蛋了,也不能再喝老燒酒了。醫(yī)生說,該用的藥都用了,出院回家吧。
住院十天,李發(fā)光花銷五千八百三十塊零兩毛,扣除醫(yī)保報銷的,實花二千六百塊零三分。張秀娟讓我結(jié)了賬。
李兵,你是個什么玩意兒。我氣憤到了極點。
十五天后,王麗雅給我打電話,說去醫(yī)院了,責怪我她公公出院不告訴她。我不想聽她說話,更不想回答她的問題。她分明就是在玩貓哭耗子的游戲。是良心發(fā)現(xiàn)還是有什么目的,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王麗雅找個沒人的地方想想,你也有兒子和閨女。
王麗雅不著調(diào)的話氣得我頭昏腦漲。你們的父親,你們的公公,我憑什么裝孫子、充當大頭孩!李發(fā)光的醫(yī)藥費我不能包攬。
我給李發(fā)光的兒子、閨女、媳婦、女婿打電話,還我醫(yī)藥費!
五
張秀娟的大度我沒法比。那天出車回來,她對我開了腔:你跟李兵兩口子怎么了?李兵是你的發(fā)小,他們姊妹的事兒與咱無關(guān)。平城不大也不小,人一輩子能有幾個知己?外甥明日結(jié)婚,你借這個機會去看看四叔。
我不能光聽張秀娟的。她知道李兵和王麗雅鬧離婚,她不知道李兵吸毒。王麗雅一個電話,害得我在外面轉(zhuǎn)到半夜。他們眼前還是夫妻,我被他們當電燈泡玩弄。如果張秀娟知道李兵吸毒,她還會去勸說王麗雅嗎?
考慮再三,我還是撥通了李兵電話:無論多忙的事,你先放一放,你爹需要你照顧,需要你們兄弟姐妹照顧。李兵說他在湖州。我對著張秀娟苦笑了一下,實話對你說,李兵吸毒,王麗雅告訴我的。
張秀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外甥婚禮那天,我和張秀娟去看望了李發(fā)光。三姑娘守著我們流淚,大寶哥,你說俺爹一輩子圖啥?
張秀娟問:你哥嫂到底為什么?
我不知道,應(yīng)該沒有什么。老大分家早,說老二老三沾光多。老二認為大哥應(yīng)該多盡心,老三我說不準。哥哥姐姐和嫂子說老三最沾光,老的供他上大學了……
張秀娟打斷三姑娘的話,別說了,我聽明白了,就是都不想養(yǎng)老唄。
李發(fā)光躺在炕上昏睡。我上前喊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張秀娟嘆了口氣,瞅了瞅三姑娘:小妹你該為自己想想了,一個人拉扯閨女過日子不容易。你才四十幾歲,遇到合適的就成個家吧。四叔就這樣了,人氣數(shù)到了,當兒女的又能怎么樣。
“人家誰要啊,咱還有個閨女?!比媚锏卣f。
我眼前一亮,立馬想到了二亮。
我對三姑娘說,二亮人實在,家庭條件不錯。要是你愿意,可以搬城里住。
張秀娟接過話茬,沒看出來,你徐大寶還會牽線搭橋。小妹,改天你先看看人再說。
一路上,張秀娟憤憤不平,老李家這幾個孩子真不是東西,李發(fā)光哪輩子傷了天理?李兵更可惡,上過大學有文化,該不該給老人養(yǎng)老送終 ?真不知道他的臭皮囊里有多少陰毒。不行!我們得找李兵和王麗雅說道說道。
我說,你算了吧。李兵三屁倆謊,一會兒青島,一會兒湖州,明天說不定又去北京了。咱安頓地過自己的日子。萬一哪天李兵被抓了,王麗雅要離婚,你三個張秀娟也說服不了。
我們還沒進家門,三姑娘電話追來了:大寶哥,俺爹走了。
李發(fā)光出殯那天,兒女們基本齊了,包括王麗雅。三個閨女捶胸頓足,哭得死去活來。我去得稍晚些,尋摸遍整個送葬隊伍,里面缺了李兵。
說起來奇怪,骨灰盒下葬的時候,突然刮起一陣陰風,幾張紙錢在人們的頭頂隨風旋轉(zhuǎn)。那一刻,所有的人停止了哭泣,王麗雅的手腳都在顫抖。
李兵從外地回來,李發(fā)光已經(jīng)下葬了五天。聽村里人說,李兵在墳前哭得昏天黑地,都休克了。一個收廢品的老漢召集人,把他拉回李發(fā)光的老屋。李兵醒后突然大叫,沒人聽清他吆喝什么。他像喝醉了酒,搖搖晃晃鉆進轎車走了。
始料不及,李兵兩口子來到我家。他們坐在我對面,李兵面色暗黃,眼圈發(fā)紫。他可憐巴巴地看著王麗雅,眼神軟弱無力。王麗雅放了狠話,離婚,堅決離婚。李兵一巴掌扇過去,王麗雅哭著走了。
你們離婚就離婚,跑到我家鬧騰什么?在那一瞬間,若干想不明白的、想不清楚的憤恨,全部集中到了右手上,我照準李兵的臉狠狠打了下去:混蛋,你真是個混蛋!
李兵跌倒在地,眼睛瞅著天棚上的吊燈。燈光照下來,映得李兵的臉像鬼。
我過去拉他,他很順從地起來了。張秀娟整了兩個菜,我跟李兵對飲。他看著我,我看著他,我不說,他也不說,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三天后,張秀娟說王麗雅告訴她,李兵離家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說自己想好了,日子就這么過吧,李兵早晚得作死。
張秀娟眼睛瞪著我:你告訴我,怎么會這樣?
我說我哪知道,你饒了我吧。
六
站在護城河橋上,我愣愣地看著河水,有兩只野鴨在戲水。我不再為李兵惋惜。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釀的苦酒自己嘗。
二亮和三姑娘成親了?!按竺靼住睂ξ业母屑こ跸胂?。婚宴上,幾十桌酒菜,他摟著我肩膀的手,一中午就沒松開?!按竺靼住焙攘瞬簧倬?,說話有點別嘴:你、你那發(fā)小……二亮的小舅子李兵,我聽說了。有時候教的曲不好使,五十來歲的人了,神魂顛倒地碰那玩意。沒吃過羊蛋子、還沒見活羊跑,家趁萬貫、也不夠吸的……
這頓飯吃得我頭都大了,“大明白”的話攪得我心緒不安。李兵究竟去了哪里?
“老徐,你等等?!背鲑e館不多遠,我聽到身后有人喊我。轉(zhuǎn)身看到兩個陌生人走過來。其中一個亮了下證件:“我們是公安局的。”
我茫然不知所措。來人笑了笑,說明來意。聽說你跟李兵是同村的好朋友,根據(jù)我們偵查,李兵有吸毒和販毒嫌疑。如果李兵再聯(lián)系你,希望及時告訴我們。這是我們的電話,請你收好。
我的腦袋嗡了一下。李兵啊,李兵,我料到你會有這么一天,卻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我趕緊給王麗雅電話。她的沉穩(wěn)讓我摸不著頭腦:“他再給你打電話,你就直接報告公安。你也知道包庇犯的罪過和下場。”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還沒說完,王麗雅掛了電話。
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張秀娟倒是直截了當,你打電話給李兵,問問他在哪,然后告訴公警察去抓他就行了。
“你吃錯藥了吧。他能告訴我在哪里?”
“什么藥不藥的,你救不了李兵。我敢肯定他就在平城。身上沒有錢,他能去哪里?”
我對張秀娟說,不能聯(lián)系李兵。咱不包庇犯罪嫌疑人,但也不想落個出賣朋友的名聲。
我放下了手頭的生意呆在家里。我開車老走神,要不是二亮在跟前,我很可能出事。那天我正在沙發(fā)上躺著,迷迷糊糊中看到電視在播本地新聞:今天下午,我市花果山小區(qū),一名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從五樓跳下身亡。經(jīng)法醫(yī)鑒定,該男子有吸毒跡象……
我忽地站了起來?;ü叫^(qū),五十歲左右,吸毒……難道是李兵?他在那小區(qū)有套裝修過的房子。不可能,不可能是李兵!腦子亂到極點,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行,我得去確認一下。
小城的夜晚靜得出奇,靜得可怕。我不知自己怎樣去的,又是怎樣回到家的。我只知道李兵真的死了。我眼前晃動著李兵的影子:村后的魚塘,李兵摸了條鯉魚。冬天掉冰窖里差點淹死……李兵掏了麻雀蛋,分給我倆……我偷了生產(chǎn)隊的青蘋果給了他仨……上學遲到,老師罰我倆在教室外站著……我倆趴在學校的黃瓜架下偷吃黃瓜……
王麗雅的臉上毫無表情,花果山小區(qū)的房子,估計沒人會買。你們看著給幾個錢就成,從里面扣除我公公的住院費。你倆口子為我和李兵操心上火。
張秀娟打斷她的話,我們不要你的房子。李兵自作自受怨不著別人,我們以后還是好姐妹。
張秀娟說完哭了,哭得特別厲害。王麗雅悄悄走了,我和張秀娟都沒挽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