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愛華
廣東地處南海之濱,氣候溫熱潮濕,據考證遲至明代,仍有關于野生象的記載。廣州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口岸城市,所謂“越處近海,多犀、象、玳瑁、珠璣、銀、銅、果布之湊”1,1歷史上,廣州有關犀、象的文獻記載較多。五代時期,“兩浙進大方茶二萬斤,琢畫宮衣五百副。廣州貢犀象奇珍及金銀等,其估數千萬。”2《宋會要》中提到:“紹興元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提舉廣南路市舶張書言言:‘契勘大食人使蒲亞里,所進大象牙二百九株、大犀三十五株,在廣州市舶庫收管。緣前件象牙各系五七十斤以上’,……”。詔:令張書言揀選大象牙一百株,并犀二十五株,起發(fā)赴行在,準備解笏造帶,宣賜臣僚使用,余依。”象或象牙作為珍稀物品,常常與犀角一起,進貢給中央朝廷。至遲在民國二十二年,即1934年,我們仍可以從粵海關的進出口貿易統(tǒng)計年報中找到,“整、碎象牙”由香港進口471公斤,由英國進口112公斤,由新加坡進口289公斤,由暹羅進口3452公斤。3
在中國的政治文化中,大象帶有“萬國來朝”“太平有象”的豐富含義4,其制品深受喜愛,并在不同的地區(qū)形成了不同的工藝傳統(tǒng)。明清以來,竹木牙角雕刻進入到“精雕細琢”5的時期。特別在廣東,象牙原材料的持續(xù)供應和象牙制品需求的增多,造就了廣東牙雕工藝的非凡成就。其牙雕工藝出類拔萃,在清宮極其重要的“仙工”牙雕制品中,以廣東牙匠制作的作品居多。廣州“不僅是宮廷造辦處在地方的延伸,本身也是地方手工業(yè)中心,在國內民間市場以及外銷市場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6享有國內國際“雙重市場”7的廣州,牙雕的外銷制品也同樣讓歐美顧客為之嘆服。在這眾多的牙雕制品中,筆者留意到一種現已絕跡的拉絲工藝制品,以拉絲制成垂直線條的底紋(見圖1),其出現甚為特別。
象牙拉絲制成的垂直線條底紋,在不同的著作中,表述略有不同。早期,故宮博物院劉靜老師在《中國竹木牙角器全集》的圖版文字說明部分,認為其借鑒于雕漆工藝中的“對天地紋的處理方法,鏤刻條紋天地”8。其后,關善明在《中國扇具》一書,描述此種工藝為:“鏤空處用垂直象牙絲填充,牙絲細如毛發(fā),一觸即斷”9。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編著的《風從廣州來——廣東民間工藝博物館藏廣州外銷成扇》一書,描述此種工藝為:“以細密垂直牙絲補地”10。廣東省博物館編輯的《異趣同輝——廣東省博物館藏清代外銷藝術精品集》,在廣雕部分的文字敘述中稱其為“拉絲透雕薄片”11。筆者在征求現代廣東牙雕大師李定寧先生家族意見后,認為以“拉絲”命名此種工藝較為確切,故以下將以“拉絲”特指牙雕中的此種工藝。
象牙拉絲制成的垂直線條底紋,工藝表現為牙片兩端之間拉為1毫米左右的細絲,細絲與細絲之間平行,密似琴弦。這種工藝在清代之前沒有見到,如果說溯源早期的作品,似有象牙梳子的梳齒與之相似。與象牙梳子不同的是,清代的拉絲工藝,其象牙絲細如毛發(fā),薄如蟬翼。拉絲工藝是否直接在牙片上開料?亦或是像牙絲編織一樣先將象牙“煮軟”12再拉絲,目前尚不得知。
象牙拉絲工藝在清代成熟,特別在乾隆時期的外銷扇中最為常見,個別見于盒類;該工藝也見于這一時期清代宮廷的牙雕藏品中,下面將從這兩個方面去探尋象牙拉絲工藝制品的蹤跡,探討擁有國際國內雙重市場的廣東牙雕兼收并蓄的特點。
地處南海之濱的廣州,自乾隆二十二年(1757)成為“一口通商”的口岸之后,漸漸發(fā)展成為十八世紀全球貿易的中心。廣州口岸集中了大批能工巧匠專為海外市場服務,這里也成了外銷商品的生產基地。13外銷扇就是這些外銷商品中一個品類,其制作數量龐大,采取了來樣定制與批量生產相結合的方式,還實現了跨工藝跨行業(yè)的合作與分工14。
外銷象牙扇,大多是以整片象牙扇骨做扇面的折扇,是骨扇的一類15,在外文中稱為Brise fan(普瑞斯扇)。外銷象牙扇數量眾多,特別是含有拉絲工藝的外銷扇工精技卓,自乾隆初期開始出現,到嘉慶晚期衰落。
外銷象牙扇在康熙晚期已到達歐洲,留存的實物不多。這一時期的外銷象牙扇,“鏤空部分面積較少,尚具扇風功能”16。扇面中央,通常進行彩繪,似是仿制同時期外銷瓷中的伊萬里風格17。雍正時期的實物也較少,乾隆以后,可見到的象牙扇數量漸漸增多。如圖2所見,這是一把乾隆初期的外銷象牙扇,扇面鏤空面積較多,開光五組,其中三組為拉絲底紋,淺浮雕山水人物紋,兩組鏤空幾何紋。到乾隆中期,流行通體鏤空勾連紋、幾何紋等為底紋,再淺浮雕花卉紋。部分扇子的中心橢圓形位置或盾牌內拉絲為底紋,再淺浮雕花式字母或山水紋,見圖3。
乾隆晚期,除大骨外,象牙扇中的拉絲底紋面積擴大到整個扇面,鏤空幾何紋、勾連紋幾乎不見,如圖4。整個扇面以拉絲為地,浮雕花葉紋,三組開光。此外還有浮雕山水人物紋、庭院人物紋等,值得一提的是,這些中式紋飾的山水人物和庭院人物有增多的趨勢,花葉紋則漸漸減少。嘉慶以后,大骨不見菊花紋,浮雕庭院人物紋增多,或單面或雙面浮雕紋飾。嘉慶晚期以后,外銷象牙扇數量銳減,拉絲工藝也漸漸不見蹤跡。
乾隆初期,以鏤空幾何紋、勾連紋為底紋,加飾開窗、淺浮雕花葉紋,拉絲僅占中心盾牌或橢圓形位置;乾隆晚期以后,拉絲面積擴大到整個扇面,同時浮雕亭榭樓臺、山水人物等“中國式”圖案越來越多。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以后出現的象牙折扇,不論底紋是鏤空幾何紋、勾連紋,還是拉絲,都具有穿透輕薄、纖細輕快的特點,并利用鏤空穿透的底紋部分與浮雕的盾牌、開窗、花葉、亭榭樓臺、山水人物等非穿透部分,形成兩個層次的視覺效果。鏤空幾何紋、勾連紋、拉絲底紋,纖細精致;淺浮雕的盾牌、開窗、花卉、亭榭樓臺、人物等,躍然其上,“看似懸浮于空中”18。這一時期的外銷象牙扇輕薄穿透,其實用性質恐要大打折扣,而更具有觀賞價值。
在外銷象牙制品中,除了外銷象牙扇使用拉絲工藝外,廣東省博物館藏有一件外銷象牙提盒也采用了拉絲工藝。這件象牙透雕徽章紋佛手鈕提盒,見圖5,由“20片拉絲透雕薄片和40根牙條鑲嵌拼接粘合成”,“牙片均采用透雕拉絲錦地薄意淺浮雕技法,雕飾西洋纏枝花卉,居中處一橢圓形徽章內淺浮雕花體字母”1。9
得益于口岸的便利,清代廣州在獲取象牙原材料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同時擁有國際國內的“雙重市場”,廣州牙雕的技藝也在這時名冠全球。清宮造辦處常年需要召集廣東牙匠入宮服務,據統(tǒng)計,自康熙到嘉慶四朝,至少召集了20名廣東牙匠先后入宮服務,尤以乾隆時期最多。20粵海關與兩廣總督,擔負著向內廷輸入象牙原材料和優(yōu)良工匠的任務。同時,優(yōu)質的牙雕作品也是廣東的地方官員進貢給皇帝的重要選擇。所以,清宮藏品中的廣式牙雕作品來源有兩個方面:一是由行走于內務府的廣東籍牙匠在內廷奉命所制;另一個是由廣東的地方官員呈進給皇帝的貢品。清代晚期,廣東形成了“貢行”,經營方式由商號承包,產品制成后,先給官方過目認可,貢給朝廷珍藏,其余由商號自行處理。21
筆者搜集兩岸故宮的象牙藏品,發(fā)現兩件含有拉絲工藝的象牙制品。一件為象牙雕鏤空山水八瓣式盒,見圖6,盒面以鏤刻梅紋為錦地,采用撥鏤染色的方法,在八瓣中淺浮雕八寶、卷草花紋;蓋壁即采用象牙拉絲工藝,“鏤刻條紋天地,浮雕行舟、對弈人物、訪友、垂釣等山水樓閣人物故事圖案”22。劉靜老師在其另外一篇《清代宮中的廣州象牙雕刻》一文中,描述這件作品為“雕牙鏤空八瓣盒”,“這件八瓣圓盒,以鏤鉆、淺浮雕等技巧,將牙片雕刻得薄似蟬翼,微顯透明”23。即已判斷此件作品為廣東牙雕作品。
另一件為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清中期“雕象牙四層透花提食盒”24,見圖7。此件食盒“不論器蓋、器身側壁、每層屜格底面皆用鏤空象牙片鑲嵌于框格間,蓋與側壁以雕花茜紅、藍框條間隔成八格,每層底面則以素框分七格。每個框格間均嵌入鏤空象牙片,底部象牙片透雕勾連纏枝花草。壁面象牙片細雕山水、人物、鳥獸、草木、樓閣等紋飾,每一片題材不同,頗供細玩;盒蓋與屜層壁面的象牙尚在繁縟的紋飾間透雕細密的直紋經線為襯底,宛若透花薄紗。這些象牙片皆十分薄,細微精致的紋飾與經線,令人不敢著力碰觸?!?5拉絲底紋在這里描述為“在繁縟的紋飾間透雕細密的直紋經線為襯底”。文中雖未提及此件提盒為廣東牙雕工藝,從其拉絲工藝、盒體構造、盒層內底紋飾等方面看,其為廣東牙雕無疑。
上述兩件清宮象牙盒及前述的外銷象牙盒,都采用分片鑲嵌拼接粘合的方式制作,牙片均為拉絲底紋,在淺浮雕山水人物等傳統(tǒng)圖案。其中兩件清宮藏品的造型為中式儲食盒,且都染有不同的色彩,裝飾圖案也為傳統(tǒng)的吉祥圖案或人物故事圖。兩件清宮藏的象牙盒,是由廣東牙匠在內廷制作?還是屬于廣東地方進貢的貢品?目前尚不清晰。從其造型和浮雕紋飾來看,廣東的牙匠把兩件儲食盒按宮廷喜歡的樣式,經過染色等形式的改良。然而從其遺物數量上來看,廣匠們把創(chuàng)新應用于外銷象牙扇的拉絲底紋工藝輸入宮廷,似乎并不流行。
清代廣東牙雕的拉絲工藝,具有穿透輕薄、纖細輕快的特點。其利用鏤空穿透的拉絲底紋部分與浮雕的盾牌、開窗、花葉、亭榭樓臺、山水人物等非穿透部分,形成兩個層次的視覺效果。然而上述外銷象牙扇、象牙盒兩個品類中,從對拉絲工藝的使用來看,其最終的效果訴求似乎是不一樣的。
外銷象牙扇中的拉絲工藝使用,與西洋服飾中的蕾絲纖細輕快,半掩半透的藝術效果非常相似。倫敦扇子博物館的藏品介紹這一類扇子,就稱為“l(fā)ace-like pattern”。伴隨著18世紀“中國風”的風靡,來自廣州的外銷扇成為西方貴婦人手一把的風尚之物。
外銷象牙扇中有一個特別名貴的品種,英文稱之為cockade fan(見圖8),翻譯過來是“帽章扇”,形制類似于我們中國扇子里的團扇。研究認為這種扇子傳世極少,只供觀賞、饋贈之用,約流行于乾隆末期到嘉慶初年,也有認為到嘉慶末年,頂多三十年的時間26。此類扇的工藝技法繁復,生產成本極高。這種帽章扇的布局,與西洋環(huán)狀蕾絲衣領基本類似,邊緣部分甚至還刻出鋸齒一樣的小突起,與蕾絲的邊緣也非常相似,見圖9、圖10。這些相似性讓筆者推測,含有拉絲工藝的外銷象牙扇的紋飾和造型吸取了部分西洋蕾絲頭巾、衣領、袖口等服飾的裝飾元素。
兩件清宮象牙盒及外銷象牙盒,都采用分片鑲嵌拼接粘合的方式制作。其制作的造型尺寸遠遠超過象牙材料的取材尺寸,所以需要多個牙片拼接粘合。每一片牙片均為拉絲底紋,與淺浮雕山水人物等傳統(tǒng)圖案相結合,其宛如薄紗,不可觸碰。廣東省博物館藏有的那件外銷象牙提梁盒,其造型可以在外銷銀器中找到類似的器型27。清宮的兩件象牙盒藏品,有兩種可能,一是由廣東牙匠在內廷制作;二是屬于廣東地方進貢的貢品。不論是那種情況,似乎都更迎合乾隆時期對“巧工奇物”的喜愛與追求。
值得一提的是,自康熙到嘉慶四朝,先后有二十名廣東牙匠進宮成為宮廷牙匠者28。連接宮廷與地方的重要人物——廣匠,他們被招入內廷之前,自身具有的地域風格和技藝在造辦處有多少發(fā)揮?廣匠因病或衰老返粵后,他們是否把宮廷的技藝和經驗傳授給后人?或影響地方制品、外銷品的制作?這些問題雖沒有文獻和資料的佐證,但通過提問的猜測,豐富了我們對這一時期清宮與廣東、廣東與西洋交流問題的思考層面。
清代廣東牙雕的工藝中,有一項現已絕跡的拉絲工藝。這種拉絲工藝表現為垂直牙絲底紋的制作,具有繁密穿透、纖細輕快的特點。在清代廣東的外銷象牙扇中,拉絲底紋大量使用,形成了外銷象牙扇延續(xù)風格中的一大特點:康熙雍正時期已有外銷象牙扇,但不見拉絲底紋;乾隆初期到中期,拉絲底紋應用面積不大,以鏤空幾何紋、勾連紋等為底紋,淺浮雕花葉等;乾隆晚期,拉絲底紋擴張到整個扇面,淺浮雕花葉、人物、亭臺樓榭等紋飾;嘉慶以后,繼續(xù)以拉絲為底紋,出現了雙面浮雕紋飾的特點。嘉慶晚期,拉絲工藝漸漸不見蹤影。
清代廣東牙雕中的拉絲底紋,具有纖細輕快的特點。其利用鏤空穿透部分與浮雕的盾牌、開窗、花葉、亭榭樓臺、人物等非穿透部分,形成兩個層次的視覺效果。其率先由廣東牙匠在乾隆初期應用在外銷象牙扇中,少數見于外銷盒及清宮的藏品中。然而外銷象牙扇、象牙盒兩個品類中,從對拉絲工藝的使用來看,其最終的效果訴求似乎是不一樣的。
一方面,通過對外銷象牙扇的紋飾、構圖等細節(jié)的觀察與對比,筆者推測,作為西方貴婦人手一把的風尚之物、隨身攜帶的重要配飾和社交工具,外銷象牙扇可能吸取了西洋蕾絲頭巾、衣領、袖口等服飾的裝飾元素。另一方面,清宮藏品中的兩件儲食盒,則似乎更迎合乾隆時期對“巧工奇物”的喜愛與追求。可以說,享有國際國內雙重市場的廣東牙雕,在宮廷與西洋之間,吸取雙方的養(yǎng)分,樹立了自身旗幟鮮明的特色,名冠全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