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意象

作者簡介：王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現(xiàn)為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秘書長。主要從事散文、隨筆創(chuàng)作，著有“王姹·印象定安系列”《定安娘子》《只為途中與你相遇》《清代才女的寂寞與哀愁》《定安的靜美時光》等14部。曾獲“最美定安”主題作品全國征集大賽文學作品獎一等獎、第二十四屆“東麗杯”全國孫犁散文獎、海南文學雙年獎、海南新聞獎報紙副刊作品獎等多個文學獎項。

在我居住的江邊古鎮(zhèn)，四季的界限似乎不太分明。茫然的黃昏里，如果你獨步到江邊，突然發(fā)現(xiàn)遼闊的天空中飄著幾縷輕柔的云彩，或是夏末秋初時節(jié)，略微感受到一絲寒風的突然蘇醒，都仿佛宣告著秋天的到來。

寬闊的街道旁，幽綠的草叢邊，龐大的綠蔭下，張開著粉紅花瓣的紫荊樹排列整齊，汲風啜露，旁若無人。紫荊花在古鎮(zhèn)還是很受歡迎的，我卻沒見過成片的紫荊樹。若是一大片一大片種植在一起，不知融合天地間幾回暖風和涼月浸染的花樹，必定透著一種大氣磅礴的凜凜清冽。人走在其中，花瓣如雨，花香冷艷，酥癢癢地滑落在你的發(fā)梢和臉頰，那才叫人間好景色呢。

如果黃葉和落花沒有被風吹起又飄落，或是心底沒有涌起一股莫名依稀的愁緒，那也沒什么。畢竟在曖昧不清的季節(jié)，沒有遇見任何有關外部世界的凋亡之感。你用心感受的，只不過是這個世界物質(zhì)凝固的某個瞬間，甚至可能是剛剛過去的夏天里的最后一絲遺韻。盡管如此，秋天還是悄無聲息地站到了你的面前。

就像殘存的能量慢慢散盡，蕭瑟之氣漠然來臨，秋天無不預示著將來的衰亡，如同開始冬眠的蛇在做著最后的蠢蠢欲動。很多時候，秋天不是盤旋在自然的世界里，而是蟄伏在我們的內(nèi)心深處。

這樣的蒼涼和冷漠，多半是在黃昏時才容易參悟得到的。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自然界趨于燦爛或蒼茫的四季，見證過時光的老去和內(nèi)心的疏離，歡喜和悲哀已不再輕易被驚動。人生就像湍急的河流趨于平緩，日子開始一天天平淡無奇。

我常常獨步到江邊看水流，徜徉在夕陽黃昏里獨自沉思。偶爾某個時刻，情緒會被一種看不見的心境牽引著，游離在現(xiàn)實之外的某個時空里。就像我每天走過自己的生活，沒有人察覺我無魂的自動。

這種虛空的狀態(tài)，總是使我的思想如此輕易地穿越無法知解的世界，帶我到達那些從沒有造訪過的地方，走在很多不可能的存在之上。我愜意于這種內(nèi)心流動的感受，但絕不會迷路。我揮霍著身份放棄后的自由自在，它讓我感覺和思考它的時候，內(nèi)心常常涌過一種復雜而莫名的憂傷。

生活用它的尖牙利齒直接穿透我的肉體，我的疼痛來自我的心靈。我總是很輕易地就被觸動，沉陷于世界與人心盡頭的荒涼和恐懼，別人的、自己的，而我原本脆弱的情感就會走到無望或崩潰的邊緣，無人能安慰我深藏內(nèi)心的悲涼。我甚至來不及細想，就被內(nèi)心洶涌的傷感和惆悵一次次地拋向無人的荒漠。我看見，在過往的時光里顛沛流離的自己，長長的影子印在沙灘上，腳步有些歪斜，帶著旁若無人的倔強和孤獨。

這大概是我的悲哀吧。不管它是清晰還是模糊不清，有一種愁思遙遙在望是肯定的，那一種類似荒蕪的哀傷，如此貼近著我敏感而痛楚的神經(jīng)。它從十方世界各個時空向心間蔓延覆蓋，彌漫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蒼涼。

生活傷害了我的嗅覺和意識，使我不能自如地選擇遺忘。我總是留戀地一次次越過曾經(jīng)的過去，把目光投向那些早已相逢的景觀。那些無法遺忘的記憶無所不在，與我魂魄相連，即使是面無表情地經(jīng)過，也能在偶然相遇的一剎那，如醍醐灌頂，似電閃雷鳴。我卻無法從容平靜地面對它，而常常顯得惶恐不安。

秋天似乎成全了我的某種意念。在俯瞰流水的剎那，或仰頭星空的一瞬，于千萬點浮藻微光中，驀然得見我所有的夢境，所有無法抵達的自由思想，在時空流轉(zhuǎn)中紛至沓來。我甚至可以找尋到它們清晰的脈絡，及所有的來路和去處。那過往時光如朝露，那萬千繁華似流水，那望不到邊的塵寰如此空曠寂寥，在得見之間一切都觸手無痕，轉(zhuǎn)瞬消逝，徒留下這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之間的沉默。

是的，一切都會消逝，世間萬事萬物都會消逝，終有一天我們也會消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我們停留下來。你無須做絲毫的反抗，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擋，它就會在你的面前迅速分崩離析，消逝得無影無蹤，仿佛沒有任何事情發(fā)生過。

秋天之下，落葉的黃色和天氣的涼意，以及人們對各種色彩的感受，風中異樣的音調(diào)，都會隨著黑夜的降臨，盤桓迂回，無聲無息地緩緩沉入深不可知的所在。我正在感受著的、努力遺忘著的那些感覺，也終將飄零無痕。

同樣的光輝照耀每個人臉上，都是一樣的真實清晰。而光輝熄滅之后，吞噬我們的是無邊的黑暗，留下來的是徹底的虛無，那是我們的歸宿。每個人只能在許可的范圍和界限之中自生自滅，等待并接受命運的安排，誰也無法掙脫自己的宿命。一切自然存在的物質(zhì)或者苦心營造的輝煌，都會在生命消亡的那一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沒有任何意義。

生命是一場幻覺，所要來的，終究是一場盛大的虛空。生命里始終有逼近的東西，我們不能跨越，于是，只能心懷遺憾地前往，最終回返消溶于那一片渺遠深沉的大地。我們終將面對的，是來自那個未知世界里盛大的虛無。

我們打開一扇門，就會有另一扇門隨著我們的打開而關閉。那扇門內(nèi)的許多東西，都在風的束縛之下舞蹈，混合著影子、塵土、陽光和聲音，如秋天的枯葉盤旋飛繞。我們?nèi)缤h過門廊的落葉和塵土，風吹影動之時，自身輕浮的根基漸失，隨著飄墜的落葉消隱，層層厚積在一起，最終被棄在門內(nèi)的各個角落。當有一天，所有的知解已經(jīng)結(jié)束，作為這扇門中的我們也被掃出房子，以便積留下空間，迎接另外一扇門的嶄新開啟。

是的，秋天已經(jīng)開始。我看見秋天里各種夢境的幻滅，如預期般接踵而至，我看見永逝將臨，卻不再悲傷。世間景象如此清晰地籠罩在落日時分的云彩光圈之下，一切顯得遙遠而平靜，而我對生命里一種莫名而殘缺的理解正在開始。

我行走在履痕淺薄的思考中，我的眼里雖然充盈著世間萬物的景象，我的腦海卻無知無覺，空無一物。我還能擁有什么可能的希望嗎？我的靈魂在思考中已經(jīng)變得卑微而孱弱，我的腳步只是自然和人類之中一個細弱的音符，甚至來不及發(fā)出任何聲響。

我知道，秋天將會帶走我的一切。它將我的靈魂從高遠渺茫的地方，帶回到我委屈暫居的現(xiàn)實世界里。在那所清風向南的房子里，住著我的愛人、孩子、父母、俗世的煙火，以及一切曾經(jīng)溫暖而美好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