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凱峰
傳統(tǒng)的“教”多為師徒間的口傳身授的傳授方式,人居營造的“魯班經”也是這樣傳承于世。
首先,生存空間的營構始于生物本能,也發(fā)展于仿構及模仿行為。人類在進化形成的同時,也與所有的動物一樣而本能地尋覓自己的生存空間,窟、巢等不同形態(tài)的“穴”便是人類最初的居住空間, “以待風雨”(《易傳·系辭》載語),是 “建筑”的本原功能。后世不同文化區(qū)的人類盡管有不同的“建筑”創(chuàng)構,但出于本能意識的功能目的卻是相同或相似的,取所處環(huán)境的天然材料,構相近于天然洞穴的“上棟下宇”的“居穴”建筑(參見中古美洲瑪雅人的樹巢居穴遺構),也就成為地球人居的共性特征,并由此演化發(fā)展為后世傳統(tǒng)的人類建筑。而本能仿構的信息傳遞,開啟了人類傳承教育的先河。
圖40-1 人類空間營構行為及認識示意例圖
其次,人類非本能的符號開啟了新的信息交流方式,卻也礙于載體的不易傳遞。以現(xiàn)代人類學的概念而言,地球物種進化在形成人類的同時,信息傳遞的交流方式也有了相應的進化演變,“符號”的出現(xiàn)便是人類文化發(fā)展的一個基本標識。人類信息傳遞演于動物的肢體動作,“手勢語”開啟了人類語言之肇端,而后經由“聲音語”演進而來的“字符語”,便形成了嚴格意義的人類語言,語音、語字及語義的確立實現(xiàn)了人類的語言文字的信息傳遞和交流,“字符”也就成為人類思維信息的一種基本載述方式,并由此而將人類文化的發(fā)展推進或推入了“文明時代”。“文明時代”,各大洲的文明區(qū)還不約而同地以“象形文字”為最早的文字形式,各文明區(qū)的“字符”都寫實于所處環(huán)境的物質存在,包括自然物質存在和人類創(chuàng)造存在,后世人們對各“字符”圖樣的讀識,也以“象形”認識為最基本的依據。就比如任何人類群體或個體都離不開的“建筑”,便可能是人類“字符”最早的表述對象,而仿構于自然窟巢的“巢居”應該就是“建筑”最初的一種“象形”字符,如以木構架撐起的一個有重疊空間的象形“上棟下宇”的可規(guī)避風雨的圍護體“字符”(參見如中國文明早期象形字符圖40-1右), 就可能是寫實的“重屋” (漢 《說文解字》 釋 “樓”用語)建筑的空間描述。而后由此演進形成的傳統(tǒng)語言文字,便是信息傳遞的基本方式,只是文字的載體形式有限, 如西亞的“ (泥板)楔文”、 中國的“ (甲骨)刻文”等,再如中國傳統(tǒng)早期的刻文成卷的“竹簡”“木牘”等,如此極為不易的載文狀況影響了信息傳遞及教育的存在與發(fā)展。
再次,空間營構“技藝”既是物質的創(chuàng)造行為,也是意識的表現(xiàn)行為。僅從表面上而言,空間只是生存生活功能需求的滿足,似乎只要能有“上棟下宇”的結構、并能滿足“以待風雨”的功能,這樣的空間創(chuàng)構就是建筑了,就有了其創(chuàng)造的物質意義(參見圖40-2左)。其實,就本質而論,建筑更是生存生活方式的體現(xiàn),特別是文明得到高度發(fā)展、并成為“傳統(tǒng)”后,人類生存生活都有了一定的社會規(guī)范模式,則人居的空間營構就是其行為模式的相應體現(xiàn)。如中國傳統(tǒng)建筑空間秩序的“尊卑”意識概念,同樣的空間大小,就有方位與朝向的不同“尊卑”等級的區(qū)分,并被視為一種不可逾越的“禮”制(參見圖40-2右)。那么,空間營造的技藝就不只是空間的物質形態(tài)本身,還應有諸如禮制的意識形態(tài)蘊涵,后者更注重“心授”的“師承”。
圖40-2 建筑空間營構“物意”結合示意圖
可見,漫長的人類發(fā)展史,其文化的演進是由一代代人的傳承累加形成的,即便是先圣“有巢氏”、先賢“魯班”等,“教民構巢”,也都只是緣于后世傳說,理性而論,其實都是“師承”先輩的成果。
人類社會逐漸繁盛,“師承”成為文化演進的一種基本方式,由此也逐漸有了個體發(fā)展的專業(yè)取向與趨勢,文化便也陸續(xù)分化出了諸多的專業(yè)構成內容, 故有“師承”教育的“貴以專”之說。無論怎么分專業(yè),其終要“合作”于社會卻是不變的原則,所有的“百業(yè)”“百工”都有同一工作對象,那就是人類共同的社會。這一共存體的構成內容或要素也就有其共性特征,并同存于人類創(chuàng)造的“人居”空間里,而成為“同一”的規(guī)劃體。
于是,人居“同一體”空間骨架的建筑,以現(xiàn)代建筑科學理論的概念而言,就是為了滿足社會構成的“百業(yè)”功能而營造的。那么,其所“師承”之“?!钡膶ο螅蛻撌且粋€人居社會空間的整體,以及這一社會整體的各功能構成的所有內容;而且,對“對象”的認識,也應該有“功能”構成內容與“營造”技藝行為兩方面的整體“師承”概念。
一方面是社會“功能”內容的整體性認識的“傳承”,這是人居建筑的基本前提。
“人居”是人類竊取自然空間而圍構的三維體,“社會”就棲身于這三維體中;而人類的“社會”是一個混雜的復合體,許許多多大小構成交錯疊合而近乎混亂,似乎只要人居有“空間”便可以是社會的構成體。于是,人類創(chuàng)造了“人居建筑”,為社會的各構成體提供所需的“空間”,而任何社會構成體均可對“人居建筑”提出所需的“空間”要求,這“空間”要求或許便是“人居建筑”的功能任務或營造前提。因此,認識“社會”是營造者所必須的,當然也應該是營造者職身“受教”的基本內容。
人類社會主要發(fā)源和發(fā)展于族群聚約后的定居農耕,而后隨著定居社會群體的膨脹及社會分工的出現(xiàn),人類的社會生產力有了迅猛的發(fā)展,這也反過來加速了社會群體的分化,以農耕及漁牧等為主體的“百工”“百業(yè)”的傳統(tǒng)社會便逐漸形成,且同時有了“六官”或“六部”等的上層管理機構,人類社會空間就是由這“百工”“百業(yè)”及“六官”或“六部”等的不同群體或個體的官民所居有。在中國傳統(tǒng)時期,不同群體或個體的官民及社會活動所居有的空間是有“禮制”要求的,除了人居大格局的“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周禮·冬官·匠人》載)及后來演成的“前市后朝”的空間形制外,建筑小空間的“百工”“百業(yè)”及六官或六部等同樣有功能形制的各種具體要求,其中,尤以“市”的功能大致為人居社會“百業(yè)”“百態(tài)”的活動中心(參見圖40-3左)。這是營造者的匠人或建筑師不可偏廢的基本認識,也當然就是其業(yè)前“受教”的基本內容。
圖40-3 人居社會“功能”內容示意例圖
近現(xiàn)代后,最顯著的社會發(fā)展變化就是“百工”“百業(yè)”的演化,并根源于工業(yè)革命的變革?!肮I(yè)革命”不僅是社會生產效能的提高,更主要的是社會結構的改變,社會生產有了“工業(yè)”的新內容,并有逐漸居社會主導位置的發(fā)展趨勢,人類世界也因之而出現(xiàn)了“近現(xiàn)代化”的社會演變導向。而后,社會構成的產業(yè)、市場乃至科學、教育等都演化為以“工業(yè)”主導的結構體系,人居建筑的空間滿足也就由此而變“傳統(tǒng)”為“現(xiàn)代”的功能內容及形式。最明確的就是建筑功能類型的新類別概念的形成:居住建筑、辦公建筑、文教建筑、商業(yè)建筑、交通建筑、工業(yè)建筑、農業(yè)建筑等(參見圖40-3右)?,F(xiàn)代社會的人居空間就由這些建筑構成,其不同功能的有效滿足,同樣是營造者“受教”并以此認識社會結構的重要內容。
另一方面是人居“營造”行為的整體性認識的“傳承”,這是人居建筑的合理構成。
現(xiàn)代建筑學理論的奠基者、古羅馬建筑師M·維特魯威認為:“建筑師應當擅長文筆,熟習制圖,精通幾何學,深悉各種歷史,勤聽哲學,理解音樂,對于醫(yī)學并非茫然無知,通曉法律學家的論述,具有天文學或天體理論的知識”。現(xiàn)代建筑學理論便大致是“師承”這一概念,來作“建筑師的培養(yǎng)”教育的。
以現(xiàn)代文化科學的概念而言,M·維特魯威先生這一“培養(yǎng)”論述的要求是涵蓋了人類文化的三大基本層次的,既有形體幾何學、人體醫(yī)學、天體天文學的自然科學知識的要求,也有歷史、音樂、法律等社會科學知識的要求,還要有“哲學”這一人文科學知識的要求,甚至還應當有文、圖的基礎功底,其要求非常全面。這也應該是M·維特魯威先生對“建筑師的培養(yǎng)”教育的基本觀點,并被后世傳統(tǒng)乃至現(xiàn)代所推崇,奉為建筑師教育的經典要旨。
這也正如近代中國“理學”思想家曾國藩所說的: “心有所專宗,而博觀他途,以擴其識”(《曾國藩家書》載語)。建筑師的培養(yǎng)又何嘗不是這樣?
明初大學者解縉在論述書法時曾言:“學書之法,非口傳心授,不得其精”(《春雨雜述》載語)。其實不僅是“書法”,中國傳統(tǒng)的“百工”“百藝”的承襲,基本上都奉行師、徒上下輩之間的“口傳心授”的教學方式,以得其“精(要)”的傳承。人居社會的空間創(chuàng)造,是人類社會的世代累積所形成的,那就更非僅“建筑”空間的簡單疊加。否則,功能空間的“建筑”又怎么能滿足日漸發(fā)展的有機社會的需求?
盡管從表面上來看,人居是隨社會的膨脹發(fā)展而擴展的,似乎只要有空間數量的直觀增加就可滿足社會發(fā)展需求,則其空間形體傳授的教、學方式也相應簡便易行。
印度國土面積僅約298萬平方公里,2015年后卻已超過了13億人(此后人口仍呈增長態(tài)勢),其人口密度超436人/平方公里;再如日本東京,城市面積約2155平方公里,城市居有人口在2010年后就超過1300萬人,此后人口增長趨緩,但其城市的人口密度已超6000人/平方公里(參見圖40-4左)。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住宅建筑套型主要是30~75平方米,每個套型內的居住人口則或多或少不等;改革開放40年后,住宅建筑套型的建設大多都在90平方米以上,且主要是面對“三口之家”的典型家庭(參見圖40-4右)。人們由此認識的人居建筑,似乎就只是社會空間需求的增長,建設者便也僅給予相應的空間滿足而已,現(xiàn)代“功能主義”的教育也就是空間形體的疊加即可。
圖40-4 人居建筑“空間”認識示意例圖
圖40-5 人居建筑“本質”認識示意圖
人居建筑是有本質內涵的,這一內涵并非任何技藝可形之的,一般教、學的口傳身授只能是形體空間的傳授,而內涵真諦無形,恐怕只能心領。至于現(xiàn)代專業(yè)教育的“導師制”,雖然演于西方近代文明,但中國文明的“師徒傳承”的教、學方式早已有之,且在人居的營造上尤為顯著,先秦魯班而后的歷代匠人,為中國傳統(tǒng)人居創(chuàng)造了無數的輝煌,僅遺存至今,可“申遺”的項目就已不可勝數,而這些創(chuàng)造者的匠人,誰人不是“師徒傳承”而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