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平他爸

文/李青芬

“老師好！”

一聲低沉有力的問候又從門口傳來。不用抬頭，我也知道是亞平他爸來了。在科室，只有他才會稱呼每一個穿白大褂的人為“老師”，不論這個人是實習(xí)生還是科室大夫。在他眼里，似乎“老師”是對“白大衣”最好的詮釋。我已記不清他有多少次來門診找主任咨詢他兒子的病情了，但我記得，他一直是一身未曾變過的穿著，一件破舊倒也算整潔的灰色外套。如今，他邁著越加蹣跚的步伐，佝僂著背走了進來，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原本花白的頭發(fā)似乎更凌亂了。

不巧，主任這會兒有事不在。他看著診室里只有我一個人，顯得略微有些局促緊張。我讓他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等主任一會兒。他執(zhí)意要站著，在我多次的強烈要求下，他終于坐了下來?；蛟S我的這一舉動讓他略微有了些親切感。

頃刻，他慢慢與我開始攀談起來。

我向來是一個喜歡觀察別人的人，因為我覺得善意的觀察會讓我捕捉到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都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但是他那雙眼睛除了能解讀出生活的艱辛，竟深邃得什么也看不到。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這個每天在樓道里問候自己“老師”的人。這是一張眼里不再有神卻布滿了血絲的飽經(jīng)憂患的臉，滿布著如溝壑般縱橫的深深皺紋；兩鬢的頭發(fā)早已花白，甚至因為長期未洗顯得有些凌亂油膩。他用蹩腳的普通話告訴我，他喜歡來門診向主任咨詢病情，因為查房的時候他不敢往病床跟前站，唯恐打擾我們年輕醫(yī)生的學(xué)習(xí)。一個從沒讀過書的農(nóng)村男人的這一番話，讓我突然對他有了新的認識。接下來他突然問我，亞平的病能不能好？如此直接的詢問，竟讓我一時不知所措，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因為我知道每個穿著白大褂的人說的每一句話，在他心里都重于千鈞。慶幸的是，恰好主任這會兒走了進來。

看到主任，他很惶恐的站了起來，還是那句標志性的問候。主任一如既往的熱情招呼，對他噓寒問暖，亞平父親和我一樣，頓時輕松釋然。主任不僅醫(yī)術(shù)精湛，為人也令人十分欽佩。在門診這段時間，我看到了他對患者一視同仁，無論貧富貴賤，在診治醫(yī)療和待人接物中把“醫(yī)者仁心”詮釋得淋漓盡致。作為科室主任的他平時工作繁忙，但也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私人電話號碼給每一位來自偏遠山區(qū)的患者，告訴他們有問題隨時咨詢。和以前一樣，他很快便和主任聊了起來。

此刻我感覺，他是科里唯一一個能跟主任攀談得如此輕松的人。他的言語里沒有奉承、畏懼，只有感激與真誠，或許在他眼里此刻的主任就是一個會看病的大夫而已。當他告訴我們他今年52歲的時候，我其實是有些錯愕的，歲月的痕跡在他臉上似乎格外清晰，眼前的他看起來起碼已年過花甲。他家里總共有四口人，老伴和兩個孩子。我記得，我曾經(jīng)在樓道里見過他老伴，同樣佝僂的背，同樣花白的頭發(fā)，穿著打扮甚至有些邋遢，每次出了病房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有個姑娘，因為智力先天有些殘疾，早早便嫁了人。很奇怪，聽到他說這些，我竟絲毫反感不起來，因為我讀出了他作為父親的無奈與愧疚。

兒子亞平以前身體還算健康，辛辛苦苦供他上學(xué)，讀了高職之后找到了一份收入相對可觀的工作，他說情況好的時候可以一個月拿到七八千塊錢。很顯然，說這些的時候他是充滿了自豪與驕傲的。他本以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艱辛的生活也會從此慢慢開始好轉(zhuǎn)?？墒牵\有時候就是殘酷的不近人情。上班沒多久，還沒來得及改變這個窮困潦倒的家庭，年輕的生命便迎來了重重的一擊。兩個多月前，亞平來我們醫(yī)院就診，被確診為惡性血液病。

這個噩耗猶如晴天霹靂，兒子的病成為了壓在這個殘破家庭的一座大山。這個七零八落的家庭傾其所有與生命展開了一場豪賭。無論是否足夠堅強，只是別無選擇。七十多天的治療，花去了近十萬元（這些都是他嫁女兒的彩禮和親戚朋友七拼八湊的錢）?；ㄙM了太多的時間、金錢、精力，但是他說只要兒子的病可以好轉(zhuǎn)，他就有活著的希望，有堅持的動力。承載著生命的愛，又該是何等深沉，我無法洞悉。所以，今天他又一個勁地問主任，他兒子的病能治好不。他想從最權(quán)威的專家口里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此刻，我終于明白，這位“老”父親其實是在努力給自己找一份繼續(xù)堅持下去的精神食糧。

夾雜著抽泣聲，眼里泛著閃亮的淚光，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說完了他的故事，我和主任靜靜地聽著，始終都沒有打斷他，相顧無言。我心里充滿了對這位老父親的敬佩與同情，我給了他紙巾，但他始終沒有讓眼淚流下來。

生活的艱辛與命途的無常，恐怕早已打磨出他超出常人的堅強?；蛟S眼淚早已流干，亦或許這位剛強的父親已經(jīng)看透，流淚解決不了他的問題，除了堅強，別無選擇。主任盡可能用他能聽懂的語言詳細的向他解釋他兒子的病情。他全程都聽的很仔細，像一個認真聽講的孩童，生怕一不留神，就會錯過兒子生死攸關(guān)的關(guān)鍵細節(jié)。聽完之后，他說他聽懂了，表示因打擾我們許久而感到抱歉。但直覺告訴我，他下次還會來，不是來問病情，而是來尋找讓他活在這個充滿不幸與磨難的世界唯一的勇氣。我終于知道了，并不是他不了解病情，他只是不愿意直面兒子年輕的生命此刻正在慢慢走向盡頭這一殘酷的現(xiàn)實。我想主任早就知道了他的意圖，所以每次都會變著法兒的鼓勵、安慰他。他告訴我們，家鄉(xiāng)的記者幫他發(fā)起了愛心籌款，他表達著一系列感激的話語。

當我告訴他我們主任已經(jīng)幫他捐了款，而且號召科室每一位醫(yī)務(wù)人員給他籌款的時候。突然，這位蒼老的父親竟然跪在了我們面前，我又一次不知所措。

主任連忙起身拉他，他卻遲遲不愿起身?？赡軐λ麃碚f，他跪向的是兒子痊愈的唯一希望，這是在他理解范圍內(nèi)對恩人表達感激之情的最隆重的儀式。起身后，主任耐心勸慰了許久，他才說著滿聲謝謝慢慢出了診室。

望著他遠去的搖搖欲墜的背影，我思緒萬千。我不禁時常在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在不計回報地愛著你，那這些人一定首先是我們的父母。在血液科，在這里，從這樣一群人身上我看到了親情的偉大。這是一群蜷縮在狹小的樓道里、吃著兒女剩下的飯菜，為兒女被畫上時間刻度的生命戰(zhàn)斗著的最堅強的人。

有人曾問我，血液科的病房里住的大多是惡性腫瘤的患者，在這里工作，你是不是感覺很絕望？不，不是的，在血液科，我心懷著希望，期待著奇跡，感受著愛，慢慢地也懂得了這種愛，并傳遞著這種愛。真希望亞平早日恢復(fù)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