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落
曠日持久的自我雕刻
每個人都在雕刻自己的形象,有些人是需要請別人來雕刻自己的,有些人自己掌握雕刻刀,自己雕刻自己。陳偉霆屬于后一種。
流量明星和演員之間,界限分明,壁壘森嚴,但陳偉霆卻模糊了這個界限。他出演的劇,往往是IP屬性鮮明的大制作,他出演的角色,也會有奇幻玄幻劇中絕色驚艷的神仙人物,他引起的關注和熱愛、他微博的轉(zhuǎn)評贊,也讓他看起來像個流量明星。
但他卻有演員的追求,能夠用一個偶像角色,給出更濃厚的形象感、更耐咀嚼的表演細節(jié),在越來越欠缺精神力度的偶像群落里,給出情感的強度和精神的力度?!豆艅ζ孀T》和《活色生香》里,他都是配角,人設不是最討喜的,戲分也不算多,角色本身也沒有光環(huán),但他憑借自己的演出,和眾多主角并駕齊驅(qū),并由此翻身。而在《扎職》和《男人不可以窮》等港片里,他扮演的黑幫大哥、脾氣乖戾的白領,也都給觀眾留下記憶點。
值得注意的是,這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得益于曠日持久的自我雕刻。整個過程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清晰可辨,每個結果都可以還原出當初的決心、設計和野心。
從Sun Boyz中的一員,到今天的陳偉霆,從一張略帶嬰兒肥的臉,到今天這張沒有冗余線條的、精悍的臉。他的面容進化,就是他的成就展,就是他的雕刻作品集。
Sun Boy'z組合時代,他永遠站在其他兩個人的旁邊,負責個性。
標志性的彎眉、特別的嘴角弧線,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具備了。但他整個人的輪廓,還藏在有點兒嬰兒肥的臉龐和柔和的眼神里。那是他的大理石時代、青銅時代,他自己的線條,還不確定,還有猶疑,還藏在石頭和金屬的線條里。
并不意外,在今天看來,那是一個荒亂的娛樂時代,于個人成長無益,于形象塑造無益。唱片業(yè),正處在雪崩進行時,還有更大的雪崩要來。梳理許多華語歌手的生平會發(fā)現(xiàn),很多歌手最后一張完整唱片的發(fā)行時間,是2003年。
2003年之所以成為如此特殊的年份,是因為在那—年,采用閃存的MP3播放器大幅度超過采用硬盤的MtB播放器,MtB設備的價格大幅度下降,出現(xiàn)多款千元以下乃至五百元以下的機型。MP3開始成為主流的便攜播放器,網(wǎng)絡歌手成為演出市場和彩鈴業(yè)的寵兒,CD和演出市場同時開始近乎殘酷的更新?lián)Q代。
很多歌手就此湮沒,很多名利場中人,在那時開始走向頹敗。2003年到2010年,老一輩歌手吸毒、自殺、斗毆、生意失敗的新聞開始集中出現(xiàn),盤點流行樂的“90新生代”名單時,會發(fā)現(xiàn)這幾乎是一張悲劇結局名單。電影業(yè)也正在低谷盤整,香港電影和內(nèi)地電影都在尋找出路,各種力量都在崛起、探查,隨后迅疾隕滅,整個娛樂市場沒有達成共識,沒有形成合力。
這種時代宏觀背景作用在了微觀化的藝人形象上。藝人們的形象突然變得潦草了、模糊了、雜亂了。從香港到內(nèi)地,從娛樂公司的簽約藝人到選秀舞臺,年輕人都頂著凌亂的頭發(fā),一律遮住額頭,破壞臉部輪廓,著裝也變得隨意了,圍繞著他們的新聞也變得奇怪,甚至連唱片封面和電影海報也變得輕浮。
一切都是荒亂的、有今日不想明天的,完全沒有可能沉淀下來的。好像八九十年代的造星心得完全不存在,那個絕色驚艷的時代,完全是史前史。一個藝人如果挑選自己的“最差造型”、“最差封面”,那幾年的作品要占去很大一部分。而如今的娛樂類公眾號最樂于列舉、最敢于嘲笑的藝人造型黑歷史,也多半集中在那幾年。
中生代幸存者
娛樂圈和金融圈,同時在2008年觸底回升。陳偉霆也在那一年,脫離Sun Boy'z,開始單飛。當年推出第一張專輯《Will Power》,他剪短了頭發(fā),以性感、神秘的形象出現(xiàn),但基本還是延續(xù)以前的勁歌歌手形象,專輯的基本色彩,也無非黑與白。
到了2009年的第二張專輯《Warrior戰(zhàn)士》,他的形象已經(jīng)有質(zhì)的飛躍,專輯選擇“進化論”為主題,昭示他此刻對“進化”的迫切需求,以綠色為基本色調(diào),加上雪地、荊棘、深海等元素,將陳偉霆塑造成曠野、荒原上的野孩子。他赤裸上身,穿著帶鱗片的緊身褲,戴著綠色瞳仁,炯炯望向鏡頭,望向荒野,或者被冰雪覆蓋,被荊棘纏繞。從前那個面對鏡頭總是笑著、比出各種手勢的他,從此徹底消失。他絕塵而去。
此后的兩張專輯,《Do You WannaDance》和《Heads or Tails》,風格前衛(wèi),概念設定非常出色,在《尾巴》MV中,他嘗試了不同的造型,與欲望纏斗,與都市的妖獸和怪物纏斗,與不可知的力量纏斗。而兩張專輯,都有香港著名詞人的參與。依然是勁歌舞曲,但有了這樣的概念加持,更黑、更烈,和他在專輯視覺中給出的黑色眼妝、金發(fā)覆額的形象渾然一體。
形象為什么重要?影像中的形象為什么值得反復言說?是因為在本雅明看來,照片和諷喻有著相近的功能,將世界縮微,是一種控制世界的方式。影像中人,其實和影像制造者—起,控制了我們領會他的方式。
2000年后的影像世界,更多是在勘測影像中人的掌控力,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20世紀90年代,娛樂業(yè)的黃金盛世,造星等于造神,明星的氣場,是神秘化的過程中漸漸醞釀起來的,爭取到被神秘化的資格,就等于爭取到權威。
但新世紀的娛樂價值觀,卻與以往迥異,過于發(fā)達的資訊,被資訊撐大了胃口的人們,使得明星的神秘感漸漸被消解,一切都是瑣碎的、即時的、親近的,易于辨別和消化的,人們已經(jīng)容不下過分神秘的龐然大物,神秘感已經(jīng)不是明星權威的大部分來源,甚至會反過來影響明星的被接受度。
大導演失靈了,他們不再是主導一切的皮格馬利翁。大經(jīng)紀公司失控了,他們甚至得上電視來破解自己的造星魔術。一切都無可挽回,一切都大白于天下。明星,原來是“被寫體”,現(xiàn)在,卻必須自己書寫自己,自己雕刻自己。能掌控自己形象,能揮舞雕刻刀的,能對自己進行精神分析,能破解自己內(nèi)心隱秘的,成為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
以前就是你拍一個橋段,很容易騙過觀眾,然后觀眾很簡單,覺得這樣就滿足了。但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你不能站在一個欺騙觀眾的角度出發(fā),你以為蒙著蒙著就可以過關,這不可能的。
在這波浪潮前誕生的港臺流行藝人,少數(shù)還能夠繼續(xù)站立在舞臺中心的,多為港臺文化黃金時代的中流砥柱型人物,在年齡分布上,以60后、70后為主。
而陳偉霆,1985年生,成為了這個殘酷洗刷中極個別的中生代幸存者,并反而越發(fā)強壯。
徹底拿過了自己的雕刻刀
成為幸存者的一個具體表征是,2010年后,陳偉霆在影視世界里的形象發(fā)生了顯著變化,雖然滯后于他在音樂世界里的表達,但最終卻超過了他的音樂形象。
《竊聽風云》、《戀人絮語》、《死神傻了》、《美麗密令》、《得閑炒飯》、《前度》、《出軌的女人》、《扎職》、《救火英雄》,這些作品是港片黃昏時代的精細之作,題材也是我們在港片里看熟的那些,警匪、黑幫、愛情,但脈象已經(jīng)漸弱,以往港片里那種充沛的自信,也在漸漸淡薄。
陳偉霆就在此時北上。事實證明,他的北上,讓他徹底拿過了自己的雕刻刀,他逐漸完成了自己的形象雕刻。在他的港片時代,他扮演的多半是白領、警察、黑幫分子,是現(xiàn)實類故事中常見的角色,而在內(nèi)地的影視作品中,他扮演的是傳奇性的角色、亂世梟雄、皇子,等等。而是否出現(xiàn)大量具有傳奇性的故事和角色,往往是衡量一個時期影視作品自信心強度、接受度的重要標志。
他很快學會了普通話,適應了內(nèi)地的工作方式,并且有了這樣的感觸:“內(nèi)地制作的定位已經(jīng)比其他地方高太多,那種提高是無法想象的提高。”
小制作時代里,不得不因陋就簡的工作方式,在大制作時代,在高度清晰精細的熒屏呈現(xiàn)面前,已經(jīng)完全過時了:“以前就是你拍一個橋段,很容易騙過觀眾,然后觀眾很簡單,覺得這樣就滿足了。但現(xiàn)在不是,現(xiàn)在你不能站在一個欺騙觀眾的角度出發(fā),你以為蒙著蒙著就可以過關,這不可能的?!?/p>
從《古劍奇譚》、《活色生香》、《蜀山戰(zhàn)紀之劍俠傳奇》《老九門》《橙紅年代》,他成為少數(shù)幾個能同時出演古裝、民國、時裝戲的演員。他的嬰兒肥徹底退卻了,輪廓越來越清晰,表情越來越飽滿,細微的日臥申都有了分量,凝視更有力,姿態(tài)更堅定。他的大理石時代和青銅時代,就在這些角色里結束了。這不只是個人形象的進化,亦是時代更迭在個體命運上施加的烙痕。
最讓人意外的是,他有很強的吸附能力。這是個感官第一的時代,我們所看到的這些故事,都有很強的官能性,不論故事、人設,還是畫面和特效,都是為官能服務的,就像他說的:“一百個劇本有99.9%的劇本都是寫這些東西。”但這些故事,從別的演員身上經(jīng)過,就像水從玻璃容器經(jīng)過,這之后,演員還是演員,水還是水,演員還是那么“白”,那么淺淡,但從他身上經(jīng)過,卻像從布匹、土壤里經(jīng)過,總能被他吸收一些。
《古劍奇譚》之后,再看到他,總能想起那個爽朗敦厚、正直溫暖的陵越,《老九門》之后,再看到他,我們總能想起那個穿著制服、身姿挺拔、眉頭微蹙的張啟山。他能夠掠奪這些角色的故事性,也能掠奪這些角色的往事、性格,在一個故事里的位置和他們?yōu)楣适聽I造的氣氛。
這或許得益于他的外貌,他是濃顏類型,這種相貌,對經(jīng)過的故事有更強的吸附力,也得益于他對角色差異眭的體會,他像一個精神分析師,分析了自己和這些角色的關系,用自己的方式去實現(xiàn)這種差異性,“我會從形象上面下手……有時候我會從造型上面,我的皮膚的顏色、頭發(fā)的長度、整個人出來的感覺,哪怕是走路的方法,他的反應,我都會重新構造。這些就好像也能夠叫作細胞不同的element,我先把最基本的細胞、不同的細胞放在一起,然后慢慢構造了一個新的人物,然后我再把那個人物的性格跟劇本融合在一起?!?/p>
也得益于他和粉絲的關系:“從來沒有覺得跟他們交流是一個工作”,還得益于他的讀書習慣:“看書是很重要的,你每一天處于一個工作的狀態(tài),然后你很快就會迷失你自己,你就好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去做你自己的工作。一本書會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走偏了,然后回到一個軌道。我覺得看書是有這種魔力的?!?/p>
也得益于他的經(jīng)歷,唱片業(yè)雪崩,遭遇瓶頸,北上拓展事業(yè)。這些經(jīng)歷,不都那么讓人愉快,卻讓人更有顆粒度,更能留住感觸,在雕刻自己的時候,有了局部和全局的圖景,也知道邊界何在。
所以,演員和故事的關系,應該是他這樣的,既在互相構建、成就,也在互相掠奪、侵略,要在構建的時候就開始掠奪,也要在掠奪的時候繼續(xù)構建。既在影像里發(fā)生關系,也在影像之外時刻準備。只有這樣,故事和演員,才能在彼此的生命里扎根。
如果我們把他此時的影像,和Sun Boy'z時代的影像進行對比,感觸應該更深。那時候的他,秀美、明朗、生機勃勃,卻隨時有被湮沒的危險。此時的他,卻明晰、深邃,又有幾分邪氣,憑借一個又一個故事,積累起自己的體積,雕刻出自己的陰影、褶皺、隱藏的細節(jié),只要他在場,你總會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能夠拿過雕刻刀的人,多半如此。他最大的成就,不是成為演員,而是在時代變遷的步伐中精準地踩中了節(jié)拍,擔任了自己的導演和美術指導,錘煉出了一張最適宜被拍攝、最適宜被久久注視的臉。
演員和故事的關系,應該是陳偉霆這樣的,既在互相構建、成就,也在互相掠奪、侵略,要在構建的時候就開始掠奪,也要在掠奪的時候繼續(xù)構建。
既在影像里發(fā)生關系,也在影像之外時刻準備。只有這樣,故事和演員,才能在彼此的生命里扎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