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娜
某天晚上,我與丈夫躺在部隊招待所那一米二的床上。由于那床實在太窄了,沒法讓我們兩個人直接平躺,我們只能這樣側(cè)著身子睡才不至于掉地上去。我的臉就這么緊貼著他的胸,我聽著他砰砰的心跳,腦子里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我對他說,我們?yōu)槭裁匆欢ㄒ≡诓筷犝写?,我們可以住到外面去?/p>
這個想法有些異想天開,每一個臨時來這兒的家屬都住在招待所里,這里是部隊的旅館,里面有床鋪、桌子、凳子,還有一間小衛(wèi)生間,雖然說不上寬敞舒適,但是住住還是可以的。而且安全,還不要錢。假如你覺得無聊了,可以約幾個家屬一起去營區(qū)內(nèi)轉(zhuǎn)轉(zhuǎn),那里有個大操場、水兵俱樂部、文化活動室、圖書館,只要你不走近高墻、柵欄或者鐵絲網(wǎng)以內(nèi)的禁區(qū),在某個范圍內(nèi)你是自由的。
——僅僅是某個很小的范圍。待上幾天就要厭倦了,我覺得我也成了跟丈夫一樣被部隊圈養(yǎng)起來的沒自由的人群。我們的活動圈子僅僅在招待所附近的區(qū)域,晚上十點鐘后鐵門準時關(guān)閉,還不能出去。我對他抱怨,這樣的假期有什么意思呢,我要住到部隊外面去,就租一個月花不了多少錢的。他有些為難:
“上哪兒去找合適的房子呢?況且吃飯怎么辦,部隊有食堂不是很好嗎?”
“部隊食堂總是那幾樣菜,我早吃厭了。我們就不能找間房子過下兩人世界嗎?沒有哨聲,沒有串門,不用進出大門都出示證件。我們可以自己買菜,自己煮飯,自己自由安排時間,晚上想去哪就去哪?!蔽覐谋澈笕ψ∷牟弊尤銎饗蓙?。
“這主意聽起來不錯,可是,哪兒有這樣的房子?”
我的雙臂壓在他的肩膀上,“這個難不倒你老婆,只要你同意,房子會有的。”
事實上我已經(jīng)在信息廣告欄里找到了一間房子,兩室兩廳,所有設(shè)施齊備,拎包就可入住。我本來還想找找小面積的,可是臨時的房子特別難找,不管了,我們只住一個月罷了,不過是這么多次休假以來難得的驕縱一回而已。其實我早就想這么做了,在外面租間房子,趁這個機會體驗當(dāng)?shù)厝说纳?,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好不容易有個假期不就應(yīng)該這樣嗎!總是被關(guān)在招待所也太大煞風(fēng)景了。
保護?這是一種保護,自由總是相對的。丈夫總是說我幻想太多,太過主觀自我,太過感情用事,不考慮現(xiàn)實情況。我每一次大膽的想法,總是要被他撲滅,然后我一次次縮回到原來的位置,我一次次被他所謂的為我好保護我之類的理由所牽制,我想我不做幾件按照我心意想做的事,我一生都會被他左右,溫暖很多時候也是一種負擔(dān)。
“那你去找吧,有合適的我們就住到外面好了?!?/p>
這次他終于沒有說:你別折騰了吧,我這樣出去多不方便。他可能覺得我的要求也不算過分,再不滿足我,我會感到遺憾,會對著那面招待所的墻壁無精打采。
我走出那一排排整齊的招待所,部隊那些房子,利用自然地形靠山而造,有些隱藏在高大的樹林后,天氣不好天色灰暗的時候,那些房子更不真實,房子與房子之間的間隔距離也太大太空曠了,我走到門口需要老半天。部隊外面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兩臺推土機在那兒清理碎石,黃塵滾滾,渾濁不堪。這片區(qū)域在開發(fā),據(jù)說要建造高檔小區(qū),很多人已經(jīng)強制遷走了,到處是隆起的土堆和成垛的木料,房地產(chǎn)項目的廣告牌卻醒目地林立在道路兩側(cè),上面非常霸氣地寫著“打造百萬米海岸線社區(qū)”。
部隊的大門已經(jīng)看不到了,我很高興我馬上可以看到我想要的房子了,從小平島到市中心的商務(wù)區(qū)并不遠,公交可以直達。我經(jīng)過了療養(yǎng)院、軟件大廈、海事大學(xué)、黑石礁、星海廣場,蜿蜒而來的著名海岸景觀大道盡在眼前,那里還有兩個大型購物中心,這才是便捷的生活——女人要的生活——而不是硬邦邦的軍營。
我按照那個地址找到了那個地方,一個老小區(qū),這塊地方?jīng)]有規(guī)劃,沒有漂亮的設(shè)計,與幾十米以外的商業(yè)區(qū)相比,似乎也沒有什么秩序。那些房子顯示出長長短短不同歲月的痕跡來,破損的沒有修補的外墻,墻外笨重的有點年頭的樹,好像什么風(fēng)都吹不歪。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其實我倒是喜歡這類老房子的,有歲月存留下來的氣息,希望里面不至于糟糕。不過是看一下房子,或者說奔赴一個交易,當(dāng)然我希望交易成功,免得我又回到?jīng)]有自由的招待所。
一個女人打開了一半的門,她的頭發(fā)慵懶地高高挽起,在后面打了一個隨意的結(jié),兩頰上有淡淡的胭脂粉暈,口紅的顏色是橘色的,身上散發(fā)著一種好聞的香水味,這是個打扮精致的女人。我說我就是那個打電話來想租房子的人,她溫和地說,請進請進。她說之前的一個房客剛走,現(xiàn)在看上去有點亂,但是收拾一下相信會很不錯的。
我趁她說話的當(dāng)兒,掃視了一遍這個房子。房子進門是一個大客廳,客廳和餐廳是連在一起的,看上去面積不小,客廳左邊有兩扇門,一間客房一間衛(wèi)生間,右邊還有一間房。這房子格局還不錯,應(yīng)該是后來重新裝修過的,因為我看墻壁和頂棚非常干凈,明顯是后來刷上去的,而瓷磚和家具卻都已經(jīng)舊了。還有那些窗玻璃,有幾塊是新的,一塵不染,但大多數(shù)是有些痕跡的舊玻璃,上面也浮了灰。布藝沙發(fā)還算是新的,上面還躺著一本美容雜志書。沙發(fā)旁邊是一盆滴水觀音,養(yǎng)得很健康,葉子綠得不像話,走近一摸,是假盆景。
女人打量著我,“你是那個說要租一個月房子的人吧?”
“對?!蔽页c點頭。
“租一個月是出來旅游的吧?現(xiàn)在有很多背包客?!?/p>
我沒應(yīng)她,我認為沒必要跟她解釋什么。
“不過,只租一個月的房子很難找……”
“我知道,我現(xiàn)在不是找到了嗎!”
我四下走動了一下,覺得這個房子還是不錯的,從部隊到這兒一輛公交就可以直達,不必轉(zhuǎn)車,而且離商業(yè)區(qū)也并不遠,臥室的墻紙還特別優(yōu)雅,里面有個落地飄窗,床也打理得很干凈。房間里還有日積月累留下來的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我什么都不必買了。對我來說,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赐旰螅揖拖胍?,就是它了,比起部隊的招待所,真的要好太多了。
“是這樣的,這個房子的話,我是想找個合住的人,我住這間,你住那間,你介意嗎?”女人靠在右邊那間的房門口,我這才意識到還有一間房她沒開門讓我參觀。
“你是說,你也住在這?”
“是的,如果你介意的話,就沒辦法了?!?/p>
“這……?!蔽要q豫了,我到外面找房子是想跟丈夫過只屬于我們的兩人世界,現(xiàn)在,又要跟一個人住在一起有什么意思呢?
“說實話,我也不喜歡租給只住一個月的人,太麻煩,不過看你那么干脆有誠意就先答應(yīng)了。想租的話你就住這間(她指了指那個有優(yōu)雅墻紙和落地飄窗的臥室),其實門一關(guān)誰也不影響誰,你說是吧,不想租的話你就另外再找吧?!?/p>
女人一口氣說完巴巴地看著我回話,如果我不租的話恐怕很難找只住一個月的房子了,就算找到又要花費時間,而我的假期從今天開始已經(jīng)不到一個月了,再拖下去就沒意義了,是繼續(xù)住部隊招待所還是來這里住呢。我又看了看這間房子,生活的痕跡隨處可見,餐桌上放著面包片和番茄醬,茶幾上放著一杯水和女性美容的書籍,所有家具家電配套都齊全??头康拈T大大地敞開著,那張床應(yīng)該是一米八的,能擁有一間屬于我和丈夫兩個人的房間,一張自由自在的大床,真是太棒了,對我來說已經(jīng)夠了。我鄭重其事地說:
“我租!我租!”
“你是一個人住嗎?”
“不,兩個人。”
“夫妻倆?”
“對?!?/p>
“夫妻倆都是背包客?!好浪漫?。 ?/p>
她露出羨慕不已的眼神,然后微笑著從口袋里拿出一把鑰匙,說她現(xiàn)在只有這一把鑰匙,改天等她再去挫一把給我,這樣方便我們兩個人進出。我很感謝她的周到,一邊說著謝謝一邊從包里拿出房租費,因為我只租一個月要貴一百,我也懶得還她價格,反正就一個月時間,她將一千一百塊錢快速數(shù)了一下然后說,附近有個廣場,讓我們有空可以去轉(zhuǎn)轉(zhuǎn),那邊的夜景很美。
第二天我?guī)Я艘恢恍欣钕?、幾件我們換洗的衣服和幾樣簡單的日用品,就住了進來。昨天我已經(jīng)看過,這里什么都有,電爐、水壺、炒鍋,我什么都不用再買了,我打開冰箱,里面有兩包水餃,我看了看日期,沒有扔掉。然后我又去附近的超市買了很多食物將冰箱塞滿,每到一個地方我都喜歡將冰箱塞滿東西,這讓我有種生活著的煙火氣,因為我們兩個好多年來很少這樣生活過,一直兩地分居讓我太渴望屬于兩個人的時間?,F(xiàn)在我們要以一種全新的方式陷入對彼此的依戀,盡管這里只是我們生活一個月的臨時站臺。
丈夫一邊抱怨我不該自作主張找個合租的,一邊倒也安然享受我給他安排的生活,他每天早上吃完我做的早餐坐公交去部隊,晚上從小平島坐公交回來的時候我已做好了晚餐。愛一個人就是要為他做飯,我特別想每天做好香噴噴的飯菜,像個妻子一樣等他下班回家。這話說得我好像不是他妻子似的,但是我們真的幾乎沒有這樣的時光。像現(xiàn)在沒有亂糟糟的人群、沒有那么多小兵在周圍、我們可以這樣只有我們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桌的時光,少得可憐。許多人眼里最簡單最自然不過的日子卻是我夢想的無法企及的生活。
蔣年過的是一種忙碌的,甚至可以說是混亂的生活。我住進來之后女人告訴我說她叫蔣年,她說以后可以叫她年年姐,但我喜歡直接叫她蔣年。起初我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清早我們在餐廳吃早飯的時候她還在睡覺,她起碼得九點以后才起床,晚上我們睡覺的時候她還沒回來,我根本不知道她是幾點回的家。這樣倒也蠻好的,這房子基本就是我們兩個人的樂園,丈夫之前的擔(dān)憂就不存在了,蔣年跟我們呆在這間房子的時間都是錯開的,不存在不方便的問題。
一天傍晚我與丈夫正坐在餐桌前吃飯,蔣年突然開門進來了,她穿著一件很襯身材的淡黃色連衣裙,下面一條緊身連褲襪勾勒出腿部曼妙的曲線。
“好香啊?!彼ζ饋頃冻錾涎例l,但那樣的笑容很動人。還有她的眼睛,看上去好像隨時要跟人打招呼般顧盼生輝。按照平時這個時候她應(yīng)該不會回來,她起碼得八點過后才回來。我招呼她一起坐下來吃飯,好像這里是我的家,餐廳和廚房都是我的,而她卻是客人。
“你們,是不是走了很多地方?我們這兒是你們到的第幾個城市了?”她現(xiàn)在對我們這類人的生活充滿了好奇,她以為我們是那種每到一個城市就在那兒租一個月體驗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的背包客。
“啊?”
“我是說,在一個城市住上一個月,你們都有去過哪里?我們這里是第幾站了?這簡直太浪漫了?!蔽矣X得她是個習(xí)慣與不同人熱絡(luò)的人,盡管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某些習(xí)慣刺探別人生活的中年大媽。
“我很好奇你們這樣的背包客四處旅游是靠什么生活的呢,不管如何人生肯定很精彩吧。路上是不是有種種奇遇,能不能聊聊?”她繼續(xù)說著,時不時甩一下她的頭發(fā),抬頭看看我們,帶著快活的、好奇的、期待的神情和微笑。她的眼睛在閃閃發(fā)亮,揪住背包客的話題不放,該死的背包客,我們哪點像背包客了,我不過想體驗下過兩人世界,我們也并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是誰來自哪里這些愚蠢的問題。我盯著自己的膝蓋,企圖找到漂亮話,中止這個話題。
“我吃飽了,今天的小菜真合胃口?!闭煞驊袘械孛亲硬黹_了話題,然后站起身想進房間,蔣年說等下,然后把一把鑰匙慢慢地挪到我丈夫桌前,用一種過分溫柔綿軟的讓我汗毛都豎起來的腔調(diào)說著,“這個是你的?!?/p>
我今天做了蟹炒青椒和枸杞鮑魚湯,魯菜的口味又咸又鮮,但是丈夫喜歡吃,我因此學(xué)了不少魯菜的做法,在這一個月內(nèi)我瘋狂地收集了各式菜譜,每天變著法地給他做美食,至少要比部隊的食堂好吃。我白天除了逛超市菜場也沒啥事可做,逛景點都是每個雙休日丈夫陪同一起去,這么賣力地準備,就是成心要在丈夫面前露一手,看著他每天把我做的美食吃完就是那段時間最大的生活樂趣。
蔣年知道我喜歡庖廚就說搭伙跟我們一起吃,我搬過來一星期就沒見過她進廚房,那些紅糖瓶白糖瓶鹽瓶的瓶蓋上落了灰,還有那幾件廚具像好久沒使用過一樣放著很有幾分歷史滄桑感,我用的時候擦洗了好幾遍。蔣年平時在家是不開火做飯的,白天上班在商場里解決,晚餐就是經(jīng)常叫外賣,要么不回來,廚房對她是形同虛設(shè)的存在,現(xiàn)在她要給我搭伙費,被我拒絕了,其實我并不喜歡她跟我們一起吃飯,像個大電燈泡似的。蔣年以為我是客氣,后來每次來吃飯都帶很多菜回來,牛肉蔬菜,還有海鮮,她說她下班的路上有家超市很方便。雖然她平常忙于工作不下廚,但她對食物其實還是很有研究的,她會推薦我吃點什么菜,這邊都有啥特色食物,我會按照她的推薦去買過來嘗試。她還說鑒定一個人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吃一頓飯就知道了,說我顯然是南方人,北方人煮肉不會切成細細爛爛的絲,都是切得大塊大塊的。然后我們談到南北飲食的差距,北方的食物色艷味重,南方的食物精細小巧,我們還聊了渤海灣的海鮮和我們東海的海鮮哪個更好吃。蔣年說當(dāng)然是渤海的海鮮好吃了,因為海水越冷,海鮮越好吃。我說我不這么認為,我說東西好不好吃食材只是一部分,關(guān)鍵在于烹飪,像北方人這種簡單粗暴的方法,好食材也糟蹋了。蔣年很不服氣,說我對北方人有偏見。
每次吃飯蔣年都帶食物過來,有一次還帶了海參讓我做,這玩意價格很貴,在部隊只有聚餐的時候才有吃,每人還只有一個。丈夫于是說,蔣年你這樣可不行,總是帶這么貴的菜干嗎。丈夫是個本分人,某種混合了小市民的精明和讀書人清高的氣質(zhì),不喜歡被別人欠,也不喜歡欠別人。星期六他陪我去逛了老城、俄羅斯風(fēng)情街和海鮮集市,這是北方的一座年輕的港口貿(mào)易旅游城市,歐陸懷舊風(fēng)情和港口人文風(fēng)情完美結(jié)合,我們整整逛了一天,傍晚回家的時候帶回來一些本地海鮮,什么海蠣子、扇貝和刀魚,丈夫讓我多買些,晚上可以請蔣年一起吃。其實部隊的人是很懂得投桃報李的道理的,因為做飯的人是我,蔣年這么用力地回報的方式,讓他感覺不妥。
那天吃完晚飯,我還沒收拾廚房呢,蔣年神秘兮兮的將我拉近她的房間,她的房間連著一個小衛(wèi)生間,里面擺放著化妝品,那些化妝品也不收在一個化妝盒里,而是密密麻麻地散落在臺面上,五六支唇膏,指甲油更多,三盒粉餅,還有粉底霜……,同樣是女人我卻不大懂這些行頭,我外面的衛(wèi)生間除了一瓶臉霜和一只口紅以外,就沒有了??诩t也很少涂,只有臉色特別差的時候修飾一下。
“像你這樣的女人,要是精心打扮一下,肯定會很吸引人的。”蔣年要給我化妝,我感到莫名其妙,為什么要給我化妝呢?后來我明白了她是在向我拐彎抹角地推銷化妝品呢。
“我不需要用那些化妝品?!蔽抑苯亓水?dāng)?shù)鼐芙^了她,我認為所有化妝品都是一種裝模作樣的生活方式罷了。
“說實話以前我也不化妝,但是現(xiàn)在讓我不化妝出門,我覺得自己這是在裸奔。我很難想象你就這么素顏從一個城市跑到另一個城市,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彼谋砬楹芸鋸?。
“我覺得幸福女人的狀態(tài)就是,即使每天不化妝,依然有人愛著你。有時候,你知道,化妝并不能改變什么?!?/p>
有那么幾秒鐘她的嘴角僵住了,煙熏色的眼影襯托得眼睛暗淡了下去,但是很快又恢復(fù)了微笑,“我覺得女人化點妝真的很有必要,那樣人會自信起來,進而覺得生活還有希望?!?/p>
“我不這么覺得。”
“你會這么覺得的,要是你化了妝出門會感覺神采飛揚。”她的眼睛又開始眉飛色舞,“化完妝,你丈夫他也會更加喜歡你?!?/p>
“哦,我真的不用?!蔽也幌胨o我化妝,然后想起身離開那間窗臺上放滿多肉的房間。
她的房間和我那個房間差不多大,唯一的區(qū)別是她的房間窗外有一片綠茵茵的草坪,和幾棵會開花的樹,五顏六色的,點綴著很是漂亮。再遠處是幾棟摩天大樓高高聳立指向藍天,像一支支火箭。也許蔣年就在那里面工作,站在大樓的柜臺賣化妝品,無數(shù)個像她這樣的人照亮了這座城市的經(jīng)濟面貌。這是間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間,蔣年喜歡風(fēng)景,而我的房間窗外只有亂七八槽停放的車輛,老小區(qū)管理混亂,不遠處還有幾個垃圾桶。但是我現(xiàn)在要回到窗外有垃圾桶的房間也不想聽她兜售化妝品。我的眼睛不看她,試著冷冷地對她,不再用禮貌的和藹的態(tài)度,我已經(jīng)在心里默默說了無數(shù)遍?,F(xiàn)在,我要回房了?;蛘?,你可以閉嘴了嗎?可我卻懦弱得沒好意思說出口,我的教育不容許我這么粗魯?shù)卮驍嗨脑?,所以我只好忍著。她越來越活潑,口舌越來越靈活,而我,成了一個器皿,承接她一肚子推銷語言,化妝的種種好處說得跟演講一樣。我就這么站著一言不發(fā),任她說什么,她終于感到了我的惡劣情緒,有些偽善地說,抱歉,她說她真覺得像我這樣的年輕女人應(yīng)該化一下妝,生活需要一抹胭脂,需要色彩,女人臉上有了色彩生活才有生機,不然人們通常會認為我是個沒自信的女人,對生活沒有熱愛,這樣的女人是會遭男人嫌棄的。她終于停止說話,而我什么也沒說,不說話就是最大的反抗。我回到自己的房間,趕緊關(guān)上門,松了一口氣。
后來幾天我就避著蔣年,生怕她又拉著我化妝,向我推銷產(chǎn)品。我對這類人有種天然的抵抗,一個打扮艷麗的賣化妝品的單身女人,年紀也不小了也不過正經(jīng)日子,如果是我才不跟那些租客擠在這樣一套房子里呢。有一次我看見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有煙蒂,我數(shù)了一下,起碼有五六個,還是不同的牌子。我丈夫沒有抽煙的習(xí)慣,那個煙灰缸平常放著只是一個擺設(shè)罷了。我猜測蔣年帶了男人過來,還不止一個,或許他們在一起抽煙喝酒,或許還有……不會就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吧?應(yīng)該在她自己的床上吧?像這種女人誰知道呢。有一次我透過房間的窗戶看到蔣年正跟一個謝了頂?shù)哪腥藸幊承┦裁?,兩個人站在小區(qū)樓下的花臺邊,都很氣憤的樣子,最后不歡而散地走開。房間里的煙蒂不會是這個男人的吧,我有點嫌惡地想。接著覺得自己真是多管閑事,蔣年只是我一個月的房東罷了,不過從嚴格意義上說,蔣年也是我的房客,她的個人隱私我管不著,但是一個房客還是需要恪守規(guī)矩的,我委婉地提醒她要講究衛(wèi)生,客廳是公共場所。
某天早上一覺醒來,我聽見了廚房里嘩啦啦的水聲,丈夫和蔣年正背對著我站在廚房。一個洗碗,用洗潔精在抹,一個負責(zé)沖干凈放進柜子里,兩人倒是配合得默契。我想起昨天晚上因為吃太多海鮮腸胃不適所以忘了收拾廚房。
“你怎么這個樣子就出來了?”蔣年轉(zhuǎn)回頭看見了我,我還沒換好衣服,身上一件邋遢的睡裙,一雙無精打采的拖鞋,頭發(fā)肯定也是亂糟糟的。
“你這個樣子還會洗碗呢?”裁剪得當(dāng)?shù)倪B衣裙,前面領(lǐng)子再低一點半個胸都暴露無遺了,還有她那可笑的動作,挺著胸收著腹,還可以做出微微彎曲的動作去洗碗。
“有什么問題嗎,我平常都這么穿。”她聳聳肩,我知道她是那種什么時候出門永遠把衣服穿戴整齊做好頭發(fā)化好妝的人?!拔矣X得你應(yīng)該把自己收拾清爽再出來,客廳是公共場所?!?/p>
“你……,”我氣呼呼地說,“這么喜歡洗碗,以后都讓你洗?!?/p>
丈夫顯然沒注意到我對蔣年的敵意,“看你說的,把人家的廚房搞得臟兮兮的,還讓人家收拾已經(jīng)很不好意思了?!?/p>
電水壺的水燒開了,發(fā)出嗚嗚的聲音,丈夫離得最近趕緊關(guān)掉了開關(guān),蔣年說麻煩給她倒杯水,她的杯子在中間一個柜子里面。丈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咖啡色的玻璃杯,水杯上面畫著精美圖案,樣子太漂亮做作,一點不適合日常使用。丈夫乖乖給她倒了一杯水,遞給她的時候,兩人差點碰到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