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仁金
回鄉(xiāng)聚會于賓館的同學們酒過三巡后,照例談到一個人——K師傅,K師傅是20世紀70年代初期老家一所中學學生食堂的廚工。
K師傅主要任務負責淘米,做飯,賣飯。30來歲,矮個子,瘦骨嶙峋,小綠豆眼,但手腳靈巧,做事麻利。他脾氣壞,每次賣飯,免不了和這些吃不飽的學生拌嘴。一吵架,臉漲得通紅,青筋直暴,嘴角白沫子在空氣中飛揚,細化成一條條拋物線落到飯里。
早餐賣稀飯,吵的次數最多。學生說:“一舀子稀飯,實際上約等于一舀子水,有幾粒米?不就像幾個小數點掉進了水里!收二兩飯票,這哪有二兩?”
K師傅曰:“我說有二兩就有二兩,不信你們自己去稱!”。
湯湯水水的怎么稱?嚷嚷幾聲,也就算了。明天還得嚷嚷,一碗稀碗,實在不頂餓啊。
早餐賣完,K師傅休息一會,抽兩根自制的卷煙,接下來做午飯的準備。他在直徑約一米五的碩大杉木蒸籠里,放上圓圓的杉木條做成的籠屜,再將洗凈的空缽子——圈圈放于籠屜上擺滿,K師傅勾著腰用一個計量可裝半斤的米缸子,舀進事先淘洗好的大米,倒在籠屜上的一個個的空缽子里,然后再往缽子里加點水。他的動作很快,一左一右,一起一伏,就像電影里的卓別林在生產流水線上的樣子。因太瘦,腰里用一根麻繩,緊緊地勒住褲腰,生怕掉下去。不到半小時,一層層的籠屜上的幾百個空缽子都裝上了大米。蓋上籠蓋,不到一小時就蒸熟了。學??此芾?,準備加人,他不要,他說一個人能干下來。
“半斤米的白米飯,吃下去無半點感覺!”男同學們叫著。咋辦?兩個人再合伙買一缽,其中一人用一雙筷子,小心翼翼地在中間不偏不倚劃出兩等份,一人分一半。
心眼活的學生在一起議論分析,這里肯定有情況!于是,在偷偷觀察K師傅勞動過程后,得出判斷,這量米的缸子可能有問題。這幾個學生一合計,偷出缸子裝了米過秤,還真有半斤。
沒有找出K師傅的假來,同學們也似乎相信了K師傅的說法:你們吃又咸又辣的下飯菜,沒油水,飯當然吃得多,再說,正是長個子的年齡,飯量大呢。
學校還是看著他累,就派三二個學生來幫廚。幫廚的內容增加了拖水。那年月,鎮(zhèn)上沒有自來水,新來的化學老師發(fā)現井水水質不好,向校長提出到陽溝河拖水。陽溝河水清甜清甜的。學校距離陽溝河有一里路,一個大板車,車上橫放一個橢圓形的大水桶,得上坡,還得下坡,每次拉水,需安排五六人。拖回來的水,倒進廚房里的幾口大水缸。
不久,萬萬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一次,學生拉水進廚房,不小心水濺出來很多,將灶邊的柴火打濕了。拖水的學生正將濕柴抱起準備到外面翻曬時,結果,發(fā)現濕柴下面藏著一袋子濕漉漉的大米,大約十幾斤……。
這下炸了鍋,老K你說不說,不說,送派出所,有個同學還將空飯缽子扣在他頭上。他一言不發(fā),兩只小綠豆眼直流淚,像嬰兒樣嚶嚶地哭,小臉紅黑紅黑,嘴唇發(fā)烏。
學校請來了公社主任,主任說他根正苗紅,他老婆剛生孩子,沒奶水,就想喝點光溜溜的大米粥,他做糊涂事也就這一次。他個子小,在生產隊里算不上個整勞力,掙工分少;家里窮,八十老母瞎個眼;他三十歲了,才和河南來要飯的女子結了婚,對方還帶了兩個孩子……
K師傅到底留下了,但離開了淘米、做飯、賣飯這掌握學生命脈的關鍵崗位,專門負責掃地、拖水,拉柴。自然加入了輪流值班拖水的學生行列,不想下坡時,架子車壓壞了他的腿……
K師傅不能拖水了,出院后背起行李悄悄地走了。
恢復高考后,這些回村種地近5年的學生,連續(xù)三年的考試,大都跳出“農門”。
有一年,有人發(fā)現在鎮(zhèn)上賣早點的K師傅,跟他打招呼,K師傅喜出望外,雖然走路一拐一拐的,力氣蠻大,按著同學肩膀要坐下,喝豆?jié){,吃油條,臨走給錢,K師傅小綠豆眼一橫,堅決不收。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少年同學如今都是花白頭發(fā),得去看看K師傅,要是在世,也快八十歲了咧,一個同學提議,大家立刻響應。
去結賬,老板說免單,聽你們說K師傅,那是我的父親,父親在世時總說,“你是喝中學那些學生的米湯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