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華文文學批評到華人文化詩學

在《華人文化詩學：批評的期待》一文中，我們認為：“建構以‘華人性為研究核心，以‘形式詩學與‘意識形態(tài)批評統(tǒng)合為基本研究方法的‘華人文化詩學，在更加開放的社會科學視域中審視與詮釋華人文學書寫的族裔屬性建構意義及其美學呈現(xiàn)形式，應是我們拓展華文文學批評空間的一個有效途徑?！雹傥覀兲岢觥叭A人文化詩學”概念，隱含著的意圖之一在于終結華文文學研究的純文學批評/純審美研究的傳統(tǒng)，終結文學性與非文學性的二元對立的思維成規(guī)。華文文學的諸種問題不應視為單純的文學問題，而應看作華人問題的表述與象征。它涉及到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諸領域，涉及族群、性別、階級與國家的多元文化的沖突與融合等等問題，對文本的純文學評價據(jù)此肯定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因而華文文學研究超出了純文學批評的范圍，需要多學科學者的參與，“華人文化詩學”是跨學科的研究，唯有科際整合的研究才能有效闡釋華人性的復雜面向。換句話說，華人文化詩學以華人表現(xiàn)文化與表征政治為研究對象，必須建立與當代開放的社會科學相適應的開放的理論和靈活多樣的方法。

從傳統(tǒng)的華文文學批評到“華人文化詩學”的轉換，首先意味著學科研究對象的拓展。長期以來，我們的華文文學研究局限于華人知識分子的文學作品，沒有完成從傳統(tǒng)的“作品”概念到“文本”和“話語”的觀念轉換。在這個意義上，華文文學批評顯然落后于文學理論的歷史發(fā)展。從作品到文本意味著兩次巨大的理論跨越。第一次跨越是結構主義于新批評完成的，二十世紀的文學理論用“文本”取代了“作品”，因為“作品”總是提示著作者的存在——這是一種浪漫主義的文學觀念。結構主義與新批評的“文本批評”確立了文本的獨立自足性，把文學批評的重心從作者的心理學與社會學研究轉移到文本內(nèi)部的結構即諸種話語單位之間的相互關系的分析?！岸兰o文學理論的種種波瀾都可以追溯至文本概念的提出?！谋靖拍畹氖褂檬俏膶W理論與批評的一場革命?！雹俸蠼Y構主義完成了第二次理論跨越，它打開了結構主義那種封閉自足的文本概念，消解了文學與非文學文本之間的學科區(qū)隔，重新建構文本的形式分析與社會、歷史的意識形態(tài)研究之間的隱蔽關系。對于根基并不深厚的新興學科——世界華文文學——來說，從“作品”到“文本”的概念轉換與理論跨越是十分必要的。它要補結構主義與新批評的文本形式詩學研究的課程，也需完成后結構主義打開文本空間的跨越?！叭A人文化詩學”把自己的研究對象定位為“華人文本”，它包括華人的文學文本和華人其他表現(xiàn)文化活的或所物化而成的一切社會文本。在我看來，華文文學批評在研究對象上的劃地自限應該休矣，建立開放的文本觀念，開放華文文學研究的邊界，或許是開創(chuàng)華文文學批評空間的一個路徑。

“華人文化詩學”所謂的“開放的文本觀念”有三個層次的涵義：

其一，“華人文本”包括文學文本，也包括華語電影、華人美術、華人音樂、華人戲劇、華人口頭傳播的歌謠等等藝術文本，“華人文化詩學”注重跨藝術的文本研究。許多時候，跨藝術文本之間的影響研究，并比研究，有可能更完整地認識華人問題、華人文化屬性的復雜面向?！吨型馕膶W》雜志的“離散美學與現(xiàn)代性”專輯是一個很好的例子，以對蔡明亮的電影文本與李永平的小說文本的彼此參讀來闡釋馬來西亞華人的離散經(jīng)驗，的確能夠給予我們更多的啟發(fā)。劉登翰對《過番歌》文本的考證與詮釋是另一個好例子，對民間口頭形態(tài)的華人文本《過番歌》的研究以及與知識分子關于“過番”書寫的參讀來詮釋華人移民經(jīng)驗的民間記憶，開啟了一個有意味的批評空間。在我看來，這項研究與單德興等學者的“天使島詩歌”研究有著某種相近的學術意義。單德興所言：“天使島及《埃侖詩集》一方面印證了‘當時典型的華裔美國經(jīng)驗，另一方面也成為‘記憶場域?！雹凇栋鲈娂返恼沓霭婧瓦M入文學史，則成為這段華裔美國經(jīng)驗被歷史記載的標志。的確，民間形態(tài)的華文文學文本是值得人們關注的。

其二、“華人文本”是一個更加寬泛廣義的“社會文本”概念，諸如華人的各種文化論述、旅行、華文教育運動、儀式慶典、宗教祭祀等等都是廣義的“華人文本”。人們可能會質(zhì)疑文本概念的這種擴張將帶來華文文學研究的學科獨立性的更大危機；“華人文化詩學”對邊界的消解會不會導致華文文學研究被“華人學”所收編？在文化研究大面積入侵的文學研究的語境里，這種對學科獨立性的緊張和焦慮是普遍存在的情緒。但我們要問的是西方近代以來越來越細的人文學科劃分體系就一定具有不能質(zhì)疑的合法性權力嗎？我們曾經(jīng)強調(diào)華文文學研究要從華人學研究成果中獲取知識資源，同樣的，從華文文學批評到“華人文化詩學”的轉換也可能構成“華人學”研究的一種理論與方法學資源。引入“華人社會文本”概念將對傳統(tǒng)的華文文學研究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至少對改進華文文學批評的品質(zhì)有所助益。以馬華文學研究為例，對馬來西亞的華教運動以及馬華知識分子的文化論述一無所知的馬華文學批評事實上是很難深入把握馬華文學的處境、存在形態(tài)與歷史運動，也不可能有效闡釋馬華文學文本。這也是黃錦樹在討論馬華文學的限度時高度重視林開忠的馬來西亞華教運動研究成果的一個重要原因。

其三，所謂開放的文本觀念還意指文本與社會歷史、政治意識形態(tài)之間的開放關系的建立，即文本的脈絡化與“世界性”/“在世性”（薩義德《世界、文本、批評家》中的概念）解讀。在“華人文化詩學”視域中，沒有所謂的純文學或純美學問題，有的只是處于某種歷史場景之中的復雜的華人問題；沒有孤立的自足的文本，唯有存活于文化場域間的華人文本。政治、經(jīng)濟與美學，族群、性別與階級形成的復雜交錯的網(wǎng)絡以及國際政治關系的風云變幻構成了華人文本的歷史場景（不是舊歷史主義意義的“背景”），所以回到文本生產(chǎn)與傳播的歷史場景是真正有效理解與闡釋華人文本的唯一路徑。

如此，“開放的文本觀念”延伸出來的問題是華文文學批評將向華人文化/符號批評的轉向。的確，如同保羅？鮑威所言：今天我們生活的時代是在以符號為基礎的結構中并通過符號實施統(tǒng)治與支配的。關于華人文學的理論與批評要真正有效地介入當代華人的歷史與現(xiàn)實，真正有效地闡釋當今華人文化問題的復雜性，就必須開放其邊界。這里所謂的華人文化批評或符號批評顯然隱含著文化政治的批評維度?！叭A人文化詩學”把華人文本以及其他符號的生產(chǎn)與傳播視為某種文化政治行為，所謂“文化政治”，喬丹（Glenn Jordan）和魏登（Ghris Weedon）曾有過如此詮釋：“哪種人的文化是正統(tǒng)的？哪種人的文化則是臣屬的？什么樣的文化被認為值得展示？哪些則需要隱藏？誰的歷史要被記載？誰的又要被遺忘？什么樣的社會生活形象要予以規(guī)劃？而哪些則需被邊緣化？什么聲音能被聽到？而哪些則需保持緘默？誰可以代表人？其代表又基于何種基礎？凡此種種均為文化政治領域?！雹俅硕握撌龌蛟S有助于我們理解海外華人文學書寫何為這一關鍵性問題?！叭A人文化詩學”從華人華裔的表征政治的層面理解與認識華人文化符號/論述/文本生產(chǎn)的文化政治功能，華人文本的生產(chǎn)與傳播的意義在于反抗被主流歷史遺忘的命運，反抗臣屬化、邊緣化的文化際遇，使少數(shù)族裔的聲音在多元文化構成的國家文化場域中占據(jù)應有的位置。

在多元族群的國家和多元文化構成的國家文化中，每一個族群多對國家的建構有所貢獻，每一種族裔文化都是國家文化建構的一種資源與構成部分。這是一種歷史事實，也可能只是某種理想化的認識。歷史的壓抑與遺忘常常發(fā)生。每一個族群在歷史中的位置得靠族裔文化符號/文本生產(chǎn)與傳播來銘刻與再現(xiàn)，所以表征政治的核心是歷史的闡釋權問題。在研究華文文學過程中，我們曾經(jīng)與兩種相近的說法相遇：一種人認為海外華文文學沒有讀者，所以是可有可無的“盲腸文學”（朱大可語）；另一種人說他們總是寫鄉(xiāng)愁，是一種“吃飽后的文學”。這表明我們對海外華人的文學書寫的意義缺乏真確的理解與同情。而我們的華文文學批評界又往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避華人政治命題，常常用普泛化的審美模子取代對華人文本所隱含的政治無意識的闡釋，取代一種文化政治的分析。這可能是二十多年來的華文文學批評缺乏深度與廣度的一個深層次原因。從傳統(tǒng)的華文文學批評到“華人文化詩學”的轉換，其實質(zhì)即是從對華文文學的純審美認知轉向對華人華裔表征政治的研究。這里我想引入斯圖爾特？霍爾對“表征”問題的看法來支持我們的觀點。在霍爾的研究中，表征實踐是文化生產(chǎn)的主要實踐活動之一。人們理解事物、生產(chǎn)與交流意義進而擁有某種“共享的意義”，是通過表征以及由諸種文化表征實踐構成的“表征系統(tǒng)”而實現(xiàn)的。①表征實踐或話語生產(chǎn)深深地卷入了意義的爭奪之中，如同南帆所說的“符號的角逐”。知識生產(chǎn)尤其是歷史知識的生產(chǎn)總是如此深刻地陷入意識形態(tài)與權力的旋渦——在?？碌挠懻撝蟆@已經(jīng)是人所共知的。我們之所以提出“華人文化詩學”，是期望華文文學研究把學術重心與熱情從一種純而又純的作品欣賞以及對華人作家那種缺乏標準的贊美修辭轉移到對華人表現(xiàn)文化、表征實踐和表征政治的研究。

但以華人表征文化實踐和表征政治為研究中心的“華人文化詩學”不走舊歷史主義的批評路徑。舊歷史主義往往從早已預設好了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的宏大背景出發(fā)闡釋文本的政治意義，舊歷史主義批評中有一種偏頗，常常把文本分析處理成宏大政治敘事的某種注解?！叭A人文化詩學”以新歷史主義、新馬克思主義為重要理論資源，取從文本到政治的路徑。這即是詹姆遜等學者的文化研究與文學批評所堅持的闡釋范式：從文本的句法分析開始，從審美與形式分析開始，“然后在這些分析的終點與政治相遇?！雹僭S多時候，我們談論華文文學小心翼翼地懸擱“政治”，我們只談文學，談意境、語感等等美學形式以及某種大而無當?shù)摹皞鹘y(tǒng)與現(xiàn)代”的融合或者普遍抽象的“鄉(xiāng)愁”，而不去碰觸華人文本背后的政治無意識，有時這甚至也成為華文文學批評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當然，這種現(xiàn)象在華人文本的生產(chǎn)中同樣大量存在。這就是我們常常感到許多華文文本和華文文學批評同樣無力甚至無用的一個根本原因。但我們也能夠讀到大量的有歷史勇氣與人文政治關懷的文本。以歷史悠久的馬華文學為例，如方北方的小說、吳岸的詩歌、方修的文學史、小黑的南洋反思小說，以及那些隱晦的現(xiàn)代主義者或者“解構與遁逃”的后現(xiàn)代主義者，都以某種形式傳達出豐富信息。他們所提供的都是文化政治意味深長的華人文本。我不能認同黃錦樹對方北方的評論，黃錦樹否定了方北方的現(xiàn)實主義實踐，他認為方北方的現(xiàn)實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歷史環(huán)境決定論乃至國家意識決定論，因此現(xiàn)實主義的三大典律思想性、社會性、藝術性都陷入困境無法真正實現(xiàn)。也不能認同黃錦樹對馬華現(xiàn)代主義（不是“中國性現(xiàn)代主義”）的過度信任。其實馬華現(xiàn)實主義遭遇的限制性因素，同樣存在于馬華現(xiàn)代主義身上。在文本的措詞、修辭和結構中，這些限制性因素（社會權力結構與權力資源的配置方式）都可能留下了某些或隱或顯的蹤跡。正如馬華旅臺學者林建國所言，一切都卡在資源的關口上。記得詹姆遜說過：“注重某種再現(xiàn)方式在特定語境中的困難甚至不可能性，注重形式的殘缺、疏漏、局限和障礙。在我看來，形式的失敗……可以成為導向某種社會意義和社會真實的線索?！雹谶@種“癥候式”文本閱讀法或許也可以成為我們理解馬華現(xiàn)實主義的不徹底性與馬華現(xiàn)代主義隱蔽困境的一種方式。

本文的討論是對《華人文化詩學：華文文學研究的范式轉型》一文的某種補充。以上不成熟的談論涉及“華人文化詩學”中的文本概念的開放性和表征政治的闡釋兩個問題。我們認為“華人文化詩學”議題關心的重心在于華人文本與社會歷史、族群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的隱蔽結構關系，我們想象的“華人文化詩學”是關于作為文化論述的華人文本的生產(chǎn)、傳播、影響及其內(nèi)外限制的知識社會學。它企圖引起人們對構建關于華人文本的一種“社會形式詩學”批評的興趣和熱情。這一研究理念的形成與深入討論或許對推動華文文學批評范式轉型進程有所助益。

① 劉登翰、劉小新：《華人文化詩學：華文文學研究的范式轉型》，《東南學術》2004年第5期。

①南帆主編：《文學理論新讀本》，浙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49頁。

②何文敬、單德興主編：《再現(xiàn)政治與華裔美國文學》，“中央研究院”歐美研究所1996年版，第6頁。

①孟樊：《后現(xiàn)代的認同政治》，臺北揚智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32頁。

①[英]斯圖爾特？霍爾：《表征？導言》，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1-2頁。

①[美]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7頁。

② [美]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