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呈
家父住院,我回小城陪護。第一天進醫(yī)院電梯的時候,有一個男人抽著煙就進來了,我當時就意識到,這樣的情形,在家鄉(xiāng)或是常見的。
“電梯里不能抽煙。”我馬上阻止,并按著電梯門,等著他走出去或者把煙扔出去。他猶豫了幾秒鐘,選擇了把煙扔出去。電梯里只有我和他,說實話我有點擔心,他就算不扔,順便打我一頓,我也沒有辦法。
第二天又碰到一個抽煙的,這個低調點,把燃了一半的煙夾在手指間,盡量把手藏在身后。電梯里人很多,但似乎只有我一個人聞到了煙味。電梯已經(jīng)在上行中了,我非常擔憂有意外,盡量用溫婉的語氣對他說:這里不能抽煙。我重復了兩遍,他似乎都沒聽到。
我望著一個同在電梯里的、穿著白大褂的男人,他是醫(yī)生。感受到我殷切的眼神,醫(yī)生開口了:“確實不能抽煙?!绷硗鈳讉€病人家屬也紛紛幫腔了:“要么在外面抽完再進來,要么把煙滅掉?!?/p>
抽煙者不敵眾愿,把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子把它踩滅。其實這時電梯已經(jīng)承載著這么一整間的煙霧上升了好幾層樓,我的心一直提著,想知道為什么整個電梯間里的人不擔心出現(xiàn)事故。我不開口,其他人就不能指出來嗎?
小城的醫(yī)院里,會有一些外地醫(yī)院沒有的特殊生態(tài)。這里是一個熟人社會,隨便和一個陌生人說話,說著說著,總能找到你們共同認識的人。所以,在這種生態(tài)下,為什么要去“得罪人”呢?
到醫(yī)院來看病,尤其是住院,龐大的親戚系統(tǒng),總會幫你找到一些途徑,跟醫(yī)生護士甚至醫(yī)院的領導攀上關系。從病房外的走廊走過,我總是猜想,這里每張床上躺著的,都是各種各樣的關系戶,完全沒關系的那個人,恐怕是異類了。
我家當然也不能免俗,三姑六婆都找了關系,務必把所有跟這個醫(yī)院有關的人脈都挖掘出來。但前面兩天,仍然感到工作難以推進。在十二樓開檢查單,讓我到一樓去蓋個章,到了一樓,說電腦沒有收到十二樓發(fā)來的通知??芍皼]有人告訴我需要通知。一樓的人讓我回十二樓去催通知,我又擠上滿滿是人的電梯,艱難地來到十二樓,護士小姐卻說,一樓那個收費處的人完全可以打個電話上來,你不用自己跑一趟的。
在上上下下的跑動中,時間過去了40分鐘,等著做檢查的病人,已經(jīng)失禁了一次。
我意識到自己找的人脈關系不夠強,于是和姑姑商量解決辦法。姑姑說,不如去買些好點的水果,請全科室的護士和醫(yī)生吃,他們都認識你了,辦事就方便多了。
這主意真是讓我贊嘆良久。請吃水果,大家會覺得你把他們都當成自己人了。
姑姑顯然對小城的人性把握得更準。接下來我們辦事果然都有笑臉相迎,方便了很多,這體現(xiàn)了熟人社會的好處,但另一件事卻讓我深感熟人社會的麻煩。
也是家里的某個親戚,他聽說家父住院之后,執(zhí)意要把他在醫(yī)院里的某個關系介紹給我們。我婉拒之后,他仍然把他的關系戶帶到病房來,強行讓我們彼此認識。對方也十分熱情,一邊說“有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一邊手做捶胸狀??晌覅s陷入了憂慮。
我想起專欄作家黃佟佟曾經(jīng)說過,有些人請你吃飯是有期待的,并不只是單純地對你表達一下情誼。去吃飯,等于是領了對方一個人情,既然是人情,就是要還的。對方請你吃這頓飯,等于強行與你有了一個聯(lián)接。
我目前的情況就是如此。我并不需要這個關系,但對方以關心為名,把它強加于我,那么接下來我就欠對方一個人情了。
我終于意識到人際關系的復雜和微妙。古話說,人情練達皆文章,但惜乎我年近半百,卻對這樣的文章欠缺認識。
(選自《瞭望東方周刊》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