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花墨
我能和向南混為狐朋狗友是有孽緣在的。那時候,他在學(xué)校供水處幫忙,而文科班這種“陰盛陽衰”的地方根本不把女生當(dāng)女生,男生能干的,女生也上。當(dāng)然,除了廁所。于是那天我就一臉不爽地搬水去了。而當(dāng)時混跡在理科班的他怎么知道這種文科生原則,看到個女生來搬水嚇白了臉,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
我看著向南那張表情復(fù)雜的臉表情也很復(fù)雜:“看不起妹子嗎?快點記錄,我好搬水,我們班的嬌花還等著我灌溉呢!”向南才傻愣愣地回過神來,在記錄本上寫下班級,然后抬頭對我說:“你可以嗎?還是我?guī)湍惆崛ツ銈儼喟??”說完起身挽起袖子,“嘿”一聲扛起一桶水,等著我?guī)贰?/p>
有人幫我搬水,減輕了我的任務(wù)。我樂得一路晃悠跟他打哈哈:“人不錯呀,幾班的?”“高二(3)班。”
他一邊回應(yīng)著一邊有些吃力地把水桶往上挪了一挪,戴著眼鏡的臉漲得通紅??粗桓眽咽考磳⒏八腊愕谋砬椋幌蛐獾奈夷X抽地說了一句:“我請你喝東西吧!”但我發(fā)誓我真的一開口就后悔了。
“好啊!”向南這個神經(jīng)病也就隨口應(yīng)了。
我:“……好的,我認了?!?/p>
我肉痛地看著柜臺后微笑著的阿姨把我的軟妹幣收走,轉(zhuǎn)頭看向那小子一臉期待的表情,陰沉著臉湊近他說道:“要不以后我的水你都承包了好吧?”
向南嚇得忙不迭地連連點頭。
再次偶然遇見是一個下雨天。我手里拎著傘,但并沒有想打的欲望,任雨絲打濕頭發(fā),侵入肌膚。我像個神經(jīng)病一樣混在人群中,卻突然看見前面一個人也晃悠悠地不打傘淋雨走。我走上前去,看見是向南,他的表情很淡,帶著點兒落寞。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轉(zhuǎn)過頭來努力地保持著微笑。我狠狠拍他一下:“別當(dāng)姐不是哥們兒啊,有什么不開心的說出來讓我開心一下!”下雨天我的心情也不是很好,只是習(xí)慣了一開口就跑段子。
他問我:“你相信海上能長出樹嗎?”聲音有點失常。
“信啊!”作為一個雙子座文科生,我一下拋開了一切所謂的外在因素,直接發(fā)揮想象力。
他愣了幾秒,憑借身高優(yōu)勢拍了拍我的頭,把他手里的傘遞給我:“女孩子家,別淋雨。”說完轉(zhuǎn)身離去。
我呆若木雞地看了看我手里的兩把傘,好不容易反應(yīng)過來,沖他喊道:“喂,我有傘的!”
我一臉失魂落魄地回宿舍,想起陳奕迅的一句歌詞:當(dāng)赤道留住雪花,眼淚融掉細沙,你會珍惜我嗎?
多么像向南的海上樹啊。
我們坐在大排檔喝酒,啤酒一罐一罐干,跟兩個酒鬼一樣。
“老鐘,你知道香港有多少離島嗎?”他抬起頭看我。向南酒量不好,醉得一張臉通紅。
我搖搖頭,酒精把我的大腦麻痹得像一團糨糊,只能勉強聽清他在說什么。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座離島,被人遺棄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又像是天上的星辰,當(dāng)人們抬頭看的時候,就以為它們靠得那么近,卻不知道兩顆星星之間到底隔了多少光年的距離。它們默默運轉(zhuǎn),默默發(fā)光。那是人類不了解的孤獨?!彼闷鹌【?,又灌下一大口。
我伸過手去想奪了他的啤酒,我知道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迷糊一晃卻沒抓住,手落在油膩的桌面上。我懶得動了,抬起眼對他說道:“別喝了,你醉了。”他立刻就不服起來,拋了一個鄙視的眼神給我,嘟囔道:“誰,誰說的?看我,我吃個串串給你看看?!彼ο缕【乒?,“當(dāng)啷”一聲落在安靜的街上,格外刺耳。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羊肉串,卻不小心被胡亂擺著的竹簽扎了手,“哎呦”叫喚了幾聲。我趴在桌上,看見他的囧樣,捶桌笑個不停。笑著笑著,聲音卻漸漸低下來,不知不覺手臂濕了一片。
“老鐘,我爸媽離婚了?!弊叩襟w育場的單杠下,向南一臉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之后,他伸手在包里掏著什么。他要拿什么呢?我想,小刀?安眠藥?還是退學(xué)申請……出人意料的是,他掏出了兩瓶“高山青草奶”。這是什么神展開?我默默吐槽。但他的神情很嚴(yán)肅,嚴(yán)肅到讓我以為里面裝的是農(nóng)藥,一喝必死的那種。我看著向南仿佛英雄就義般打開了瓶口,悲壯地灌下第一口。還好他沒有死。我也擰開了瓶蓋。
“大人啊,為什么那么喜歡互相折磨呢?”他抿了抿唇,睫毛上抖落著附近的燈光。我很安靜看著他,一個安靜淳樸的男孩兒,永遠一副淡然從容的模樣。我想就算有一天世界被顛覆,他也只會平靜地看著云落下來,最后砸在他頭上。那種樣子,美好,也違和,就像海上長出的那棵樹。
“哎呦,向南,一切都會過去的,時間是一切事物的最好解藥。”我拿肩膀撞了撞他,難得地正經(jīng)。
他綻開一抹淺淺的笑,嘲笑我說:“老鐘,你說話直冒酸氣。”他笑著,眼睛里卻是閃閃的淚光。我低下頭不再看他。我一向沒心沒肺,第一次那么心疼一個人。
我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看著星星,腦子里浮起的卻是那些令人厭惡的往事。我對他說:“你很孤獨,只是不向任何人承認。”
“是?!?/p>
“向南,你知道嗎?很久以前,我碰見一個很像你的人。后來他去追尋他自己的夢想了。從此以后,我一直是一個人,不想找朋友,看不見未來?!蔽业难劬芩?,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會遇見你,是因為我討厭跑操,討厭那么多人湊在一起。我知道我挺惹人討厭的,但我就是這樣,造作卻又孤獨?!?/p>
“老鐘……”他的聲音恢復(fù)了些平靜,“對不起。”
“你說,我們兩個都那么慘,要是上了什么最強比慘王能不能得個獎什么的?有獎金我們就去吃燒烤。”我閉上眼,胡亂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妄圖驅(qū)趕走剛剛的沉重。
但我們都是衰小孩,這個事實,改變不了。
后來的后來,他有了很多朋友,但我們還是玩得很好。我有時會心血來潮問他當(dāng)初問我的那個問題,他總是搖搖頭說:“不會?!?/p>
然后到了高三,然后匆匆忙忙畢業(yè),我們坐在小攤上不要命不要錢一樣喝酒。
我回家上火車的時候,他沒有來送我,只留給我一條孤零零的短信:一路平安。
向南,但你不知道,我曾經(jīng)也問過那個問題,他回答,會的。如果你愿意,那棵樹就生在你的心里。你永遠回答的不會,讓我終于明白,你不是他。那么,剩下的路,只能我自己走。
火車呼嘯而過,穿過隧道,我什么都看不見。
再見,少年。
編輯/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