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遼寧·王歡
又到周末購物時間,我剛到超市,便收到久不聯(lián)系的姑姑發(fā)來的微信語音。她告訴我,我媽向她借了一筆錢,拒不說明原因,還一再囑托不能讓家里人知道,她越想越奇怪,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告訴我。
這讓我想起幾日前,開服裝廠的表哥跟我提過,媽媽最近一再讓他多派點加工零活,好像特別缺錢。有一次,他取貨時到我家,大概午夜12點,竟看到媽媽還在燈下干活,樣子特別憔悴,眼睛里已經(jīng)熬出了血絲。表哥問她為啥這么拼命,她只說兒子要上大學,需要用錢。
這些年,家中雖然不富裕,但媽媽和爸爸一直在附近的各個工廠里打工,我工作后也經(jīng)常匯錢給他們,根本不會缺弟弟的學費,她還曾親口跟我說已經(jīng)攢夠了弟弟的學費,怎么忽然間就拮據(jù)到如此地步呢?
我有些不放心,便打電話回去。電話那端,她聲音嘶啞,聽得出在佯裝輕松,當我問道“最近家里是否有事”之后,她的語氣有些哽咽,但無論我再如何追問,她都堅定地說:“沒事,什么事都沒有,只是最近有點累,你不要擔心!”
我開始沉默,她也沉默,壓抑許久,我聽到她哭了,從啜泣到嚎啕,她大聲喊著:“對不起啊女兒,媽媽實在是撐不住了,咱家出事了,家里的錢都被偷光了!”
聽完媽媽的哭訴,我只感覺有一股熱血沖上頭頂。彼時,賣場內(nèi)裝飾成一片大紅色,播放著喜慶的音樂,而我的心一片蒼涼。電話那端的媽媽,大概是太需要釋放了,此時已經(jīng)徹底崩潰,一邊哭一邊向我描述事件發(fā)生的前前后后。事發(fā)當日,她去參加親戚的婚禮,小偷可能是附近的知情人,便趁虛而入,殘忍到連儲蓄罐都砸開掏空。家中附近無監(jiān)控,作案現(xiàn)場破壞嚴重,報警也不及時,這筆錢追回的可能性幾乎為零。末了,媽媽大哭著說:“那可是家里給你弟弟準備的大學學費啊!”
聽著媽媽在電話那端嗚嗚哭泣,我要很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才不致在人來人往間變成失控的焦點。我恨,恨小偷的無恥;但更多的是怨,我曾多次向媽媽建議,家里不要存放太多現(xiàn)金,留出日?;ㄤN即可,其余的一定要及時存進銀行,但媽媽就是不聽,一來她覺得來來回回存取很麻煩,二來她觀念陳舊,對銀行有些許不信任,結果釀成今天這番“慘劇”。唉,在銀行遍地都是的今天,一戶普通百姓把自家的全部積蓄五萬塊錢鎖在柜子里慘遭盜竊,這事兒說出去,誰信?。?/p>
媽媽是個特別要強的人,我很擔心她想不開,縱然有些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被壓下去,冷靜片刻,只能特別無力地安慰她:“你別難過了,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后悔也沒有用,我會盡快趕回家去!”
我到家的時候,看到的是更加蒼老、更加消瘦的媽媽,她眼睛哭腫了,白發(fā)更多了,手指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據(jù)說是切菜時分神,差一點把手指切掉。她看到我,大滴大滴的淚珠從溝溝壑壑的臉上滾過,嗚嗚哭了很久,才說了句:“都怪我,當初要是聽你的話,錢就不能丟了?!?/p>
那一瞬間,我的心底生出一股很強烈的挫敗感。就在知道這件事的前一周,我升職又加薪,覺得人生處處充滿希望,一家人的日子在一天天變好,但當我回到家,看到坐在角落里佝僂著不發(fā)一語的爸爸,腫著眼睛恨不得愧疚得死去的媽媽,因熬夜苦讀、營養(yǎng)不良而面色蠟黃的弟弟,忽然覺得人這一生啊,怎么就那么艱難呢?
姑姑陪著媽媽哭,說:“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瞞著所有人呢?”
媽媽抹著淚,不作聲,我理解她的心思,她后悔當初不聽我勸告,內(nèi)心充滿愧疚,也不想因為自己的疏忽給家人添煩惱,因為她體諒我獨自在外打拼的種種不易,心疼爸爸常年在外務工的辛苦,她覺得既然是自己堆的坎兒就要自己跨過去,可這個五萬塊錢的大窟窿,她一個普通的農(nóng)村老太太,如何去堵呢?
看著媽媽,我似乎能夠想象得到,那日她回到家中,看到凌亂的場面是如何震驚,看到自己用布頭包裹多層的一沓錢不見了又是如何崩潰。她夜夜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睡,回想家人一路走過來的心酸,一邊咒罵那個梁上君子,一邊又懊悔不已,明明無力解決,卻苦于無法面對我們而不斷逼迫自己。
我都知道,因為我也曾那樣。
參加工作第一年,為了臨時趕一份工作方案去借用室友的筆記本電腦,結果慌亂中把一杯水灑到了鍵盤上,那是室友新買的筆記本,經(jīng)過商議,我答應按照原價賠償她五千元錢,毀壞的筆記本歸我。
可當時,我還在試用期,轉(zhuǎn)正后的月薪也只有1200元錢,要付房租、要還助學貸款、要支付吃穿用度,根本不會有盈余。在我向室友做出保證的時候,我的卡里只有300元錢,連熬到月末都困難。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在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感覺人生一點希望都沒有了。我想向父母求助,也知道他們不會怪我,會想盡一切辦法來幫我,可家里當時的經(jīng)濟條件也很差,我已經(jīng)畢業(yè)了,不忍心再讓父母為我奔波。我陷入孤苦無依的情緒中,只能一個人坐在床上哭,想到后半夜,最終還是決定自己把這道坎兒,走過去。
第二天,我向同學和朋友求助,大家都剛畢業(yè),都沒什么錢,我?guī)缀跏嵌佟⑷俚販愖懔宋迩гX,在承諾的時間內(nèi)還給了室友。接下來,便是艱難的、看不到頭的還債生活。我開始不吃早餐,只為了省點錢;每天下班后,去飯店做小時工;周末去商場做促銷員,去大街上發(fā)傳單。我把借錢的名單貼在床頭上,每還清一筆賬就在名字后面打個勾,片刻的輕松和喜悅之后,便只剩下機械而麻木的勞作。當時,我在那家公司的處境并不好,但我只能忍耐所有不公的待遇,因為我不敢失去那份工作。那段時間,生活是灰暗的。
然而,錢還到一半的時候,我病倒了,因疲勞過度突發(fā)胰腺炎。到了這個時候,我才不得不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家里。媽媽來醫(yī)院看我,我見她時說的第一句話也是:“媽媽對不起,我實在是撐不住了!”
媽媽幫我還清剩余的錢,照顧我直到出院,又給我留下一些生活費。臨走時,面對滿臉愧疚的我,她只怪我沒有在第一時間把這件事告訴家里,她說:“我們可是一家人啊,有事就要一起扛!”
我們是母女,本不該說那些生分的話,但當時,她讓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在任何時候,自己都是被愛著的,是有人庇佑的。如今的媽媽,可能忘了她對我說過的話吧,亦可能是她覺得,只有媽媽去拉女兒一把的道理,而如果媽媽遇到難事了,就只能想辦法自救??墒牵覀兪且患胰税?,有事就要一起扛。
事已至此,埋怨無用,我應該像媽媽當初對我那樣,猶如神兵天降,想辦法與她一起面對。想到此,我吐了口氣,站起來,帶著弟弟去銀行,把自己這些年的積蓄都取出來,留下家里的日常開銷、弟弟讀大學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其余的錢都還給了姑姑。媽媽看著我里里外外地忙碌,努力把凌亂的現(xiàn)狀捋出頭緒,眼神中有愧疚更有欣慰。等到一切安排妥當,再看家人的臉,無助與悲傷之下,都隱隱透著一種力量感。
媽媽擦了擦臉,抽著鼻子,語氣堅定地說:“這錢算是媽媽借你的,我以后再多干點活兒,你都這么大了,媽媽不能用你的錢?!卑职终f:“我明天就回工地,只要人在,錢總能賺回來?!钡艿芤舱f:“我每年的寒暑假都可以出去打工,上學期間還可以做兼職,你們根本不用忙著幫我攢學費。”
我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媽媽的心似乎亮堂了許多,她嘆了口氣,看向窗外,許久,才說:“唉,都是命啊。”
我笑著說:“當初你幫我還錢的時候,也說天大的難事一家人要一起扛,怎么輪到自己就想不開了呢?”
一向風風火火、鏗鏘獨立的她,有些羞澀地笑了。她沒想到,際遇會用這種方式,讓她深刻地體會一番何謂被愛與溫柔。
多年前,際遇對我也是如此。其實我和媽媽都比自己想象得更幸福、更幸運。那種感覺,就像一個人拼了命地往前奔,總覺得在這世間生存,不進則退,轉(zhuǎn)身即萬丈深淵。可是當有一天,我們真的累了、倦了、撐不下去了,抱著頹喪的念頭準備袒露傷口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身后并無人驅(qū)趕,只有溫柔的目光默默注視,停下來也不會墜入深淵,因為退一步也有一片充滿愛和陽光的花園,更不必警覺地獨自舔舐傷口,因為家里沒有嘲笑、沒有譴責、沒有質(zhì)問,家里只有愛,愛就是最好的藥。
我想要強大,也敢于示弱,因為我的身后站著家人,這大概,就是家存在的意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