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一根手指戳到了他面前,好讓他看清那個長在關(guān)節(jié)處的大疣。
“我不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彼f。
“那你坐在服務(wù)臺后面干什么?”
“這不是服務(wù)臺。我是作者,”他說,“我坐這兒簽名售書?!?/p>
她好像頭一回看到書一樣,從桌上拿了一本。
“這書寫的什么?”
他最討厭別人問這個問題,書的封面不就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的嗎?
“寫的是一個患有失眠癥的學(xué)生自愿參加一項睡眠研究,成為研究對象,結(jié)果和主持該項研究的女研究員產(chǎn)生了一段不倫之戀,最終以學(xué)生殺死女研究員收場?!?/p>
“書里有貓嗎?”她翻了幾頁問。
“為什么要有貓呢?”
“因為貓能成為書中的重要人物啊?!彼龑刂氐貋G在桌上,顯然對書和作者都不屑一顧了,“你平時難道不看書嗎?”
“我看啊。”他回答道,“一定是我疏忽了,沒有看那些有貓的書。”
“我喜歡和貓有關(guān)的書,特別是那些寫貓破案的。如果你是聰明人,就應(yīng)該寫一本那樣的。”說完,她拉了拉胸罩的肩帶,推著購物車去尋找除疣的藥了。
根據(jù)目前的形勢,也許寫一本和貓有關(guān)的書才是正確的道路。反正他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夠糟糕的了,不可能再往更壞的方向發(fā)展吧。
他錯了。
“請注意——凱馬特大賣場的顧客請注意,”揚聲器里傳來一個顫巍巍的聲音,“我們很榮幸地請來了新世代的代言人、暢銷書作家凱文·丹格勒,他在大賣場的14號過道簽售新作《凌亂的床單》,歡迎大家去和他打聲招呼。另外,請在去的路上別忘記到我們的花卉中心看一下,一箱花苗只要9塊9?!?/p>
他趴在桌上,忍不住詛咒上帝對他太殘酷了。曾幾何時,你在紐約簽售,旁邊坐的都是埃爾莫·倫納德、蘇·格拉芙頓這樣的大牌作家,到場的書迷成百上千;眼下你卻坐在斯波坎(華盛頓州第二大城市,位于美國華盛頓州東部斯波坎河的上游,北部與加拿大的兩個省接壤?!g注)的凱馬特大賣場,和打折銷售的秋海棠同臺競爭,而且還節(jié)節(jié)敗退。
這不是五年之前他所預(yù)料的未來。當(dāng)時他的第一部小說《凍傷》在文學(xué)圈閃亮登場,《出版人周刊》給出了重點評論,稱贊他是“處于文學(xué)創(chuàng)作顛覆期的詹姆斯·M.凱恩再世”;《紐約時報》書評的頭版贊揚他是“新世代的代言人”。
他的妻子珍寧是一家律師事務(wù)所的秘書,兩個人一直靠珍寧一個人的工資過日子?!秲鰝反筚u之后,珍寧立即辭去工作,將避孕藥扔到了馬桶里,要求立即懷孕。凱文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立即熱情洋溢地同意了。
《凍傷》在《紐約時報》暢銷榜上待了一個星期,這樣的時間長度足以讓它的平裝本版權(quán)賣到了六位數(shù),也讓他在余生里有資格說自己是暢銷書作家了。
在一年的時間里,《凍傷》的精裝本重印了五次,他有了一棟別墅、兩輛寶馬,后來又有了一個女兒(生下來就有疝氣),這時他的第二部小說《推己及人》出版了。凱文個人認為這是他最好的作品,但《出版人周刊》顯然不同意他的觀點?!冻霭嫒酥芸氛f:“和《推己及人》相比,電話號碼本都可以稱得上是一部驚險小說?!薄犊瓶怂乖u論》毫不留情地說:“《推己及人》那478頁是一位曾經(jīng)前景光明的作家在自我毀滅之前的遺書?!薄秺蕵分芸穭t稱該書的作者“可能在上一部作品完成之后悄悄地做了腦白質(zhì)切除術(shù)(又稱腦葉切斷術(shù),一種切除腦前額葉外皮的連接組織的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病人術(shù)后很可能患上精神幼稚病?!g注)”,《紐約時報》直接忽略了這部小說。
在上市后的六個星期里,《推己及人》銷量慘淡,變成了滯銷書,打折到1.99美元。對此所有人都不感到奇怪——除了凱文。
他立即變成了文壇上曇花一現(xiàn)的人物。
凱文不死心,為了證明那些人看走了眼,他又開始寫一部新小說《凌亂的床單》。與此同時,日子好的時候花錢大手大腳的后果出來了,他不得不開始節(jié)衣縮食。他把別墅換成了公寓,寶馬換成了大宇。他安慰氣急敗壞的妻子,他會用這第三本書賺得盆滿缽滿,把那些重新買回來。
但是他的出版商拒絕接受《凌亂的床單》,后來,他又找過七家出版社,但都被退稿了。他的妻子認為,新世代的代言人該去她父親的皮鞋店里打工了。
凱文快要瘋了。走投無路的他最后只好把《凌亂的床單》以7500美元的價格賣給一家只做平裝書的出版社。這家出版社以不斷推出一部玄幻愛情小說的續(xù)集而聞名,而這部愛情小說的作者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過世。
《凌亂的床單》一出版,凱文就開著他那輛大宇汽車,按照自己安排的線路開始了圖書宣傳之行。旅行費用的一部分來自簽售第五版《凍傷》的收入。放在汽車后備箱里的第五版《凍傷》是他用一美元從出版商那里買的,在可能的情況下,簽名版《凍傷》他賣二十美元。
在過去的兩個月里,他不挑城市,不挑具體地點,馬不停蹄地簽名售書。他太需要人們口耳相傳來促進新作的銷售了。為了新書能夠賣得好,他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就是不想回家面對整天嘮叨的妻子和大聲哭鬧的孩子。另外,如果新書不成功,他的下半輩子就要在賣富樂紳皮鞋中度過了。那簡直就是一場噩夢啊。
“我不敢相信您在這里?!币粋€女人輕聲說道。不,那幾乎就是耳語。
“我也不敢相信?!彼€趴在桌子上。
凱文疲倦地抬起頭,只見來人是一個二十歲剛出頭的女子,穿著很隨意:一條白色運動褲和一件無袖的緊身T恤。在她那如男孩一樣的胸部有一行字——“讀出字里行間的意思”。女子金色短發(fā)亂七八糟的,好像剛剛從床上爬起來,這讓凱文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她的床,想到了她在頭發(fā)亂了之前所做的那些事。
凱文開始冒汗。女子遞給他一本《凍傷》。書裝在玻璃紙書皮里,護封得到了精心保護。
“請您幫我簽個名,好嗎?”女子說。
那本書是她自己帶過來的,這就意味著她是專門為他而來。她特地到凱馬特來看他。這完全可能成為他人生的轉(zhuǎn)折點。這是上帝給他的一個小小信號:他馬上就要轉(zhuǎn)運啦。
“當(dāng)然可以?!彼辈豢赡偷貜呐邮掷锬眠^書,打開到扉頁。這是一本初版書。她一定是在好幾年前就買了。他終于有一個書迷來了。他的書迷終于從冬眠中醒來了。
“獻詞是寫給誰的呢?”他問。
“給梅根?!?/p>
她好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從桌上拿了一本平裝本,打開之后放在他面前?!罢垘臀以谶@本上也簽名吧?!?/p>
“樂意之至?!眲P文說。此時此刻他感到輕松無比。實際上,他差點就把“樂意之至”幾個字寫到她拿來的《凍傷》上了。不過,他還算清醒。他在扉頁上寫道:獻給梅根,她讓我不忘初心。
“我一直盼著見您一面,盼了好久啦。我覺得您是最最偉大的作家?!彼行┚o張,看著他寫字的時候,雙腳不停地在動,“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凍傷》是我看過的最性感的書?!?/p>
凱文又抬頭看她,女子那無拘無束的胸就在他的眼前。他突然意識到這樣不妥,連忙調(diào)轉(zhuǎn)視線,看她的臉。她的臉紅了。
“我受寵若驚?!彼f。他省略了一個事實——他同時也很興奮。
“我說的是真的。我和男友做愛之前,就叫他讀你的小說給我聽,但那都是以前的事啦。”她有些呼吸急促,“我覺得這是我們分手的原因之一吧。那個——他不喜歡書?!?/p>
“他是不喜歡所有的書,還是僅僅不喜歡我的書?”他合上《凍傷》,遞給她,看著她認真地給書套上了玻璃紙書皮,然后打開《凌亂的床單》平裝本,準(zhǔn)備簽名。
“我是圖書管理員,工作之余我還收集有作者簽名的初版的推理小說。我有好幾百本這樣的書,”她回答道,“但是,在我的床頭只放了一本書?!?/p>
他清清嗓子,又抬頭看著她的胸。一粒汗珠從他的后背滾落。這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圖書管理員。
“那你的收藏一定蔚為大觀?!?/p>
“您想不想去看看?”她試探地問道。
凱文低頭看著桌上攤開的那個平裝本,似乎在考慮寫些什么,其實他已經(jīng)在想入非非:去看一下她收藏的那些初版書,會不會有艷遇呢?
他離家有數(shù)百英里遠,妻子絕對不會知道。他這一路上經(jīng)受了那么多屈辱,難道不該給自己放個假,去欣賞一下別人的藏品嗎?
凱文微笑著說:“我把這里稍微收拾一下,我們十分鐘后在停車場見?!?/p>
# #
外面氣溫39度,于是,凱文打開了大宇汽車的空調(diào)。雖然空調(diào)里吹出的風(fēng)并不涼快,甚至還有點暖和,但已經(jīng)讓四缸引擎不堪重負了。梅根30英里(約為48公里。——譯注)的車速讓他跟得有點吃力。
他隨著梅根的那輛嶄新的奧茲莫比爾短劍汽車(奧茲莫比爾由美國蘭索姆·奧茲建立于1897年,1908年并入通用公司,2000年12月停產(chǎn)?!g注)穿過斯波坎。在這座城市,“肯德基”還叫“肯德基炸雞”,路上的其他汽車似乎清一色的是老舊的福特皮卡,看到的行人也統(tǒng)一戴著百威啤酒的廣告帽。
他的讀者不在這里。他的讀者應(yīng)該在時髦的咖啡屋,應(yīng)該躺在夏威夷的海灘上曬太陽,應(yīng)該做過整容手術(shù)后在家休養(yǎng),應(yīng)該坐在飛越大西洋上空的商務(wù)機艙里。他的讀者不會在廉價的阿爾比快餐店里吃飯,也不會住在房車?yán)铩?/p>
這更加說明梅根是上帝給他的信號。不,梅根是上帝給他的奇跡。救生筏上的你已經(jīng)餓得不行,準(zhǔn)備對其他幸存者下手了,這時,一條漁船發(fā)現(xiàn)了你們所在的救生筏——梅根就是那條漁船。
梅根帶著他來到一片開闊地,那里有一座農(nóng)莊風(fēng)格的建筑,看樣子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嬰兒潮時期的產(chǎn)物。梅根把短劍汽車開進了停車棚,小步跑去給凱文打開大門。凱文將車停在路肩上,等他下車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門口,打開紗門等著他了。
“快進來吧,”她熱情地說,“我給您拿一瓶啤酒?!?/p>
只要你拿啤酒的時候不給我拿頂啤酒廣告的帽子就行,他想。
“那可真是太好了?!彼f。
她拉著紗門,閃到一旁讓他過去。他從她身旁擠到屋里,這樣,他的身體幾乎擦到了她的身體。他能感受到她皮膚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氣。
進屋后,看了她家第一眼之后,他就感到了一種由衷的喜悅。他好像走進了一家小型圖書館:所有的墻面,包括窗戶的周圍都裝著宜家的白色簡易書架,每個書架上都整齊地擺放著精裝書,所有的精裝書都用玻璃紙書皮保護起來了。他想,為了這些書,她是否建立了卡片目錄呢?
在房間里剩下的空間里,一張真皮沙發(fā)、一把躺椅和一張咖啡桌緊緊地擠在一起。和收藏圖書相比,生活的舒適度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我這里和您的豪宅相比,肯定很寒磣?!彼贿叧瘡N房走,一邊不無歉意地說。
“還有什么地方比擺滿了圖書的房間更好呢?”他說。
為什么要破壞他在她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呢?她不必知道他現(xiàn)在的住處是一個兩臥一衛(wèi)的公寓。
凱文慢慢繞著房間走了一圈,歪頭看著書架上的書名。從勞倫斯·布洛克到唐納德·維斯雷克,推理小說界大腕的書她都有。這些書不可能都是簽名本吧。
他隨意抽了一本:《血型拼圖》。這是一本初版書?!矮I給梅根,這是用心之作”。邁克爾·康奈利。他又抽了一本:《矮子當(dāng)?shù)馈贰3醢?,有作者埃爾莫·倫納德的簽名:“獻給梅根,感謝”。
哇。
凱文剛把書放回書架上,梅根就一手拿著一瓶百威啤酒,從廚房里出來了。
“你收藏的這些書令人驚嘆?!彼舆^她遞過來的酒瓶。
“我喜歡書。”她坐在他對面沙發(fā)的扶手上。
“我剛才說的不是玩笑話。我真的不知道有那么多作家曾經(jīng)來過斯波坎并簽名售書。”
“他們沒有在這里簽售,”她頑皮地咧嘴一笑,“是我追著他們跑,才得到這么多簽名本的。”
“真的?”他也咧嘴一笑,喝了一口啤酒。
“所有的推理小說大會我都參加,而且還排了好多次長隊,”她說,“但是,只要能見到作者,那就值了?!?/p>
“為什么?”
“因為他們讓我見他們所見,感他們所感,夢他們所夢。沒有什么方式比這樣更能體現(xiàn)你和作者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了。我去找他們簽名是希望他們知道他們的作品感動過什么人,如果可能的話,這個人也想報之以感動?!?/p>
梅根仰頭喝了一大口啤酒。她有著天鵝一般細長的脖子,很是優(yōu)雅。她注意到他在看他。她嫣然一笑。
“您就站在我家里,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說。
“應(yīng)該說,我很興奮。”
“我不知道怎么就夢想成真了呢。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p>
凱文完全知道這個時候該說什么。實際上她已經(jīng)把他要說的話告訴了他。他把啤酒放在書架上,朝梅根那里走了一步。
“在我最孤獨的時候,我的脖子上感受到了那溫暖的氣息;在我迷惘的時候,我的手臂感受到了那溫柔的撫摸。我伏案寫作時,總是覺得有人就站在我身后。”他滿懷柔情地說?!拔乙恢币詾槟鞘俏业囊粠樵?,那是我的無聊臆想?,F(xiàn)在,我知道不是了?,F(xiàn)在,我知道那個人就是你?!?/p>
這些話簡直就是一派胡言。他強忍住笑,說了這些話。但是,他注意到這些話有效果了——梅根的臉上飛起了彤云。她從沙發(fā)扶手上站了起來,握住了他的手。
“讓我領(lǐng)您去看看,我把您的書放在哪里了?!彼穆曇粲行┥硢?。
梅根領(lǐng)著他走過一條不長的過道,來到臥室。臥室里的墻上也安裝了書架,剩下的很小的地方只夠放一張大床和床頭柜。她的那本《凍傷》就放在床頭柜上。他想,她怎么這么快就把書放到那里了,真是神速啊。
梅根松開他的手,緩緩地脫下T恤,躺倒在床上。
“讀給我聽吧?!彼f道。
# #
他從來沒有做過這么長時間,也沒有做過這么多次數(shù)。這是一場長達八個小時的肉體運動。現(xiàn)在,時間已是深夜,他躺在她的床上,因為汗液和唾液的緣故,他的身上黏糊糊的,在感覺身體被掏空的同時,也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她爬到床尾,站了起來。
“你這是要去給我們再拿點啤酒嗎?”他問。
“不,我去拿那本書。”
“書不在這里嘛。”他拿起床頭柜上的《凍傷》,丟在床上。“但是,在讀更多的段落給你聽之前,我要休息一下。”
“那不是我要找的書?!?/p>
梅根光著身子,大步走到一只書架跟前。凱文終于有機會欣賞她那美麗的背影了。他以前從沒料到人的肩胛骨可以那么性感。
梅根在很多方面改變了他的觀點。
她把手伸到一排精裝書的后面,掏出一個小日記本,回到床上?!拔蚁胍阍谖疫@個簽名本上留下姓名?!?/p>
他咧嘴笑了:“難道我還沒有給你留下足夠的回憶?”
她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找了一支鋼筆,和日記本一起遞給凱文:“這是我的‘愛之書’?!?/p>
“你的什么?”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蒸發(fā)了。
“我的‘愛之書’。凡是在我的‘愛之書’上簽名的作家,他們都先和我分享了他們的夢,后來又和我分享了他們的愛。”
他打開那本“愛之書”。里面密密麻麻地寫著簽名和日期。有男有女。他翻看著這些簽名和日期,好似在檢閱近十年間的暢銷書作家榜單。這些人到底中了什么邪,要在“愛之書”上簽名?難道他們不知道這個所謂的日記本是什么嗎?也許他們以為這樣做無傷大雅,更不會帶來什么嚴(yán)重后果,只要能讓梅根閉嘴就行。
不管那些作家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簽名的原因是什么,他反正不會犯他們犯的這個錯誤。萬一他的妻子知道這個簽名意味著什么,那還了得。如果簡寧離他而去,他在家全職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沒人工作、沒人養(yǎng)家了,也就沒了皮鞋大亨岳父可以借錢救急。如果離婚了,而他又沒有工作,高昂的贍養(yǎng)費他是絕對支付不起的。
“我不能簽名。”他把日記本塞回到她手里。
“你不在我的‘愛之書’上簽名?”她萬萬沒有想到他會這樣,不無震驚地說。
“這樣不好?!彼f。
“為什么?”因為難過,她的聲音有些走調(diào)。
他想表現(xiàn)得溫柔一點。他不想傷了她那敏感的心。他說:“這是我們的私密時光,只屬于我們倆,我不想和別人分享。”
“可我想和別人分享,”她說,“我非常開心,我想跑到大街上喊出來,讓所有的人聽見?!?/p>
“不行。”
“我想讓所有人知道我以我的方式感動了你,就像你當(dāng)初用作品感動我一樣?!?/p>
“梅根,你不能那樣做?!边@句話剛說出口他就意識到自己這樣做不對。他知道她的弱點在哪里。他應(yīng)該利用她的弱點。
“我們擁有的這段美好時光令我自豪?!彼f。此時她的傷心已經(jīng)變成了怒氣。
“我也為之自豪啊,所以我才希望將這段美好時光獨自收藏起來,敬仰它,珍惜它。”
“那樣做很自私?!彼f。
這樣的回答讓凱文目瞪口呆。
她接著說:“和他人分享一段美好的經(jīng)歷,可以傳播快樂,可以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p>
“我不希望你傳播快樂,”他堅定地說,“你不能傳播我們的快樂?!?/p>
“我現(xiàn)在就去傳播快樂?!彼玖似饋?。
“你要干什么?”
“我去給我所有的好友群發(fā)郵件,”梅根說,“用不了幾分鐘,快樂將傳播到四面八方?!?/p>
“不行!”
但她已經(jīng)抬腳要走了。他想都沒想,拿起《凍傷》朝她的頭上砸去。這種感覺太好了。他就這樣不停地砸啊砸啊,即便梅根倒在地上之后也沒停手。
傳播快樂?啪!這是什么變態(tài)?啪!你沒有前途。啪!你沒有名聲。啪!你不會掉進財政危機的深淵,萬劫不復(fù)。啪!你。啪!瘋子。啪!神經(jīng)病。啪!婊子。啪!
等他回過神來,梅根已經(jīng)張開四肢,躺在血泊之中了。凱文看看手中血淋淋的書,直到這時才明白自己都干了什么。他摸摸她的脈搏。
她死了,徹徹底底地死了。
他把書扔在地上,坐在床邊。生活變得一團糟,變化的速度之快令他驚愕。他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
他趕緊想辦法。
他盯著自己的正前方。
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書架底層的一排書上。這些書都和寫作有關(guān)。準(zhǔn)確地說,是和推理小說的寫作有關(guān)。
如此看來,她也一直想要成為一名作家。這是她人格里不為他所知的又一個陰暗面。
他走到書架前,掃了一眼那些書的書名。有一本書首先躍進了他的眼簾——《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寫作指南》。他抽出那本書,翻看起來。
對于一個事先沒有充分準(zhǔn)備就殺了人的兇手而言,這本書提供了諸多實用的建議。
書中說,他目前最該擔(dān)心的是指紋以及所有能夠提取到他DNA的東西。
他剛才用了避孕套。這很好。他馬上得把避孕套給處理了。還有那些啤酒瓶。清洗床單、整理床鋪,這應(yīng)該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
其他還有什么呢?
《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寫作指南》里提到了許多非常實用的建議。于是,他首先把床單、他身上的衣服一股腦地扔進洗衣機;然后走進廚房,找了一副洗碗用的防護手套、一瓶消毒劑、一些紙巾、一只加長加厚的垃圾袋。
凱文把所有的啤酒瓶、避孕套扔進垃圾袋,在包括《血型拼圖》和《矮子當(dāng)?shù)馈吩趦?nèi)他碰過或有可能碰過的地方都噴上消毒劑,然后擦干凈。
做完這些之后,他將洗好的床單和衣服放到烘干機里烘干,用吸塵器把整個房間里都吸了一遍,取出吸塵器里的灰塵袋,放到垃圾袋里。
這時床單和衣服已經(jīng)烘干結(jié)束。凱文取出洗衣機里的毛絨收集器,將里面的東西倒進了垃圾袋,穿好衣服,鋪好床。
他一輩子都沒這么認真、這么徹底地清理過任何東西。如果簡寧看到這一切,肯定會叫他打掃房子的。當(dāng)然,他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fā)生,除非簡寧死了。
現(xiàn)在他該考慮如何處置兇器了。這是個問題。
顯然,他不能把書丟在這里。但是,如果他拿走,也許有人會注意到這本書不見了。如果她真的在床頭柜上只放這一本書,其中的風(fēng)險就更大了。如果她的前男友來現(xiàn)場,肯定會知道這本書不見了。
這個問題有一個簡單的解決方案。
他把那本書丟到垃圾袋里,扎好袋口,將垃圾袋拎到門口。他把門開了一條縫,先看看外面的情況。街上一個人也沒有,鄰居家的燈都滅了,和他預(yù)料的情況差不多,畢竟,現(xiàn)在是凌晨3點。
凱文一溜小跑,來到自己的汽車旁,打開后備箱,從紙箱里拿了一本《凍傷》,然后將垃圾袋塞了進去,輕輕地關(guān)上后備箱蓋,又躡手躡腳地回到梅根的家里。
他依然戴著塑料防護手套,仔細搜查了梅根的家,終于找到了她收在書架角落里的一扎玻璃紙書皮。他拿了一張書皮,小心翼翼地包在《凍傷》的封面上。
凱文將書放回到她的床頭柜,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他該不該在《凍傷》上簽上自己的大名呢?
如果他不簽名,就沒有什么線索可以將他和梅根聯(lián)系起來了。他可以干干凈凈、毫發(fā)無傷地走。但是,他轉(zhuǎn)念又想,萬一她曾經(jīng)和朋友說起過自己要去找他簽名呢?萬一有人在凱馬特看見過她呢?
他左思右想。他考慮了種種可能性。他思前想后,最后還是覺得比較安全、比較明智的做法是在書上簽名。你想想啊,有哪個兇手會在現(xiàn)場留下自己的簽名呢?僅此一點,幾乎就可以成為他沒有在兇殺現(xiàn)場的證明了。
他戴著手套,拿起那本書,這時他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大錯特錯了。這本書上應(yīng)該到處都有他的指紋、梅根的指紋啊。于是,凱文脫下手套,重新拿起書,用她的筆簽上自己的名字。
獻給梅根,一個真正愛書的人。
凱文把那支筆放進口袋。這是馬上要和其他垃圾一起處理掉的。他重新戴上手套,蹲在梅根的尸體旁邊,拿著她的手在書上拍了好幾下。
他把書放回到床頭柜上。要想消除他在日記本上留下的指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于是,他決定拿走日記本,待會兒銷毀。
凱文將《犯罪現(xiàn)場調(diào)查寫作指南》放回書架,離開了梅根的家。實施了一次完美無瑕的謀殺,他有點高興,甚至為自己感到自豪。也許有一天他可以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書里呢。
離開梅根家之后,盡管天還沒有亮,但凱文沒有找家旅館住進去,而是趕往簽名售書的下一站。在駛出斯波坎城的途中,他把大部分垃圾扔進了散落于多條街道上的垃圾箱里。當(dāng)車開到斯波坎以南一百多英里遠的地方時,他下了高速公路,拐上了一條土路,開了一段時間之后,看看周圍沒有人,這才將車停了下來。
凱文下了車,挖了一個小坑,將梅根的那本《凍傷》和日記本在坑里燒成灰燼。他抓起灰燼,順著風(fēng)的方向朝空中揚起,好像在撒一位朋友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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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馬特的顧客請注意——當(dāng)前正值郊外野炊的季節(jié),趕緊來買你喜愛的薯片家庭裝吧!買一送一!然后您還可以免費品嘗我們洋蔥蘸醬,和暢銷作家凱文·丹格勒見面!他正在為新書《凌亂的床單》簽售。歡迎他來到沃拉沃拉(華盛頓州東南部城市,靠近沃拉沃拉河上游的北岸?!拔掷掷痹谟〉诎舱Z里是“小河”的意思,最初為白人與印第安人戰(zhàn)爭中建立的據(jù)點?!g注)!您可以用七折的價格買他的新書!”
新世代的代言人坐在一堆書和薯片桶后面,強迫自己集中精力,看《普洛克·福爾摩斯的九條命》(這是作者虛構(gòu)的一本書,但確實有一本書名為《普洛克·福爾摩斯和消失的珠寶》,講述的是一只名叫“普洛克”的貓在一條狗的幫助下破案的故事?!g注)的第一章。這本書目前是《紐約時報》平裝書暢銷榜的第三名。
這時,一個穿著牛仔外套,里面沒穿襯衫的瘦長男人突然推著購物車來到凱文的桌前。
“你是凱文·丹格勒嗎?”男人說著,拿起一片免費薯片,在免費的洋蔥蘸醬里狠狠地鏟了一下。
不,我是冒充的凱文·丹格勒,他從這家凱馬特跑到那家凱馬特,因為他喜歡替別人體驗這種賣不出一本書的快樂。
“是的,我是?!眲P文說。
“我喜歡《凍傷》?!?/p>
“謝謝?!?/p>
“但是你最近寫的那兩本書可不怎么樣?!蹦腥藢⑹砥阶炖?,又從桶里抓了一把薯片,“歡迎來到沃拉沃拉?!?/p>
男人大聲嚼著薯片,推著購物車走遠了,身后的地上留下了星星點點的薯片屑。凱文盯著那個人,認真考慮著一個問題:他要不要在兩天的時間里殺掉兩個人呢?也許確實如他們所說,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如果能讓你感覺好些,我可以叫人把他的車給拖走。”一個人說。
凱文扭頭一看,是個穿著夏威夷衫、卡其休閑褲的大肚子男人。這個男人手里拿著一只紙袋。
“你能叫人拖他的車?”凱文問。
“在我眾多的超能力當(dāng)中,那是最不在話下的一個?!蹦腥藢⒓埓旁谧郎?,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真皮的錢包打開,露出了身份證件和警徽,“作為一名負責(zé)兇殺案的警探,他的能力不可小覷哦?!?/p>
凱文盯著他的身份證件看。巴德·弗蘭內(nèi)克警探,是斯波坎警察局的。凱文只覺得臉上的血一下子都跑光了,不知道眼前的這個警察有沒有看出來。
“你離家好遠啊?!眲P文說。他盡量保持冷靜,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抖。
這可能是個巧合。這樣的事常有。如果眼前的警察不是巧合,而是來抓他的,他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
“也就開了四個小時左右?!备ヌm內(nèi)克說著,將錢包放回口袋,“你可能用不了這么長時間,但我喜歡在途中的劉易斯頓停一下,吃個漢堡什么的。”
“是什么把你帶到凱馬特來了?”
“你呀,丹格勒先生。你在斯波坎的時候,我們沒遇上。我是你的書迷呢?!?/p>
“真的?”凱文的心怦怦跳著,聲音之大,讓他覺得弗蘭內(nèi)克都能聽見他的心跳了。他從書堆里拿了一本平裝本,打開到扉頁。“嗯,我趕緊給你簽一本吧。我知道你回家還要開很長時間呢?!?/p>
“你知道我最喜歡你書里的什么嗎?你真的把兇手的心思給摸透了。這么說吧,你的書給了我很多啟發(fā),”弗蘭內(nèi)克說,“我遇到問題的時候經(jīng)常想著要給你打電話,聽聽你的看法?!?/p>
“你這么說,我受寵若驚啊?!眲P文用筆尖指指面前的書,“這本書的簽名你要我怎么寫呢?”
“實際上,我現(xiàn)在遇到了一件特別棘手的案子,”弗蘭內(nèi)克接著說,“有個圖書管理員在自己家里被人用鈍器擊打頭部殺害了。我們一直搞不清她為什么會遇害?!?/p>
凱文抬起頭。弗蘭內(nèi)克笑瞇瞇地看著他,那樣子完全是一個喋喋不休的友善的書迷。但是,凱文知道一場貓鼠游戲正在進行之中。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靜。他們沒有任何證據(jù),他很小心地做到了這一點。
“兇手一定留下了指紋、毛發(fā),總會有一些東西讓你可以循跡追查下去。”弗蘭內(nèi)克搖搖頭,“但奇怪就奇怪在這里。她就好像是被幽靈殺死的一樣。那個兇手把現(xiàn)場清理得干干凈凈。”
凱文差點兒就要輕松地吐出一口氣,幸虧他及時回過神來,將那一口氣變成了假咳。“有證人嗎?”
“我們的運氣不好啊?!备ヌm內(nèi)克漫不經(jīng)心地撓撓肚皮,“告訴我,如果你按照這個情節(jié)寫推理小說,你會怎么辦?你怎樣才能抓住兇手呢?”
他指望我干什么,向他坦白嗎?
“在小說里,兇手總會犯錯誤的?!眲P文說,“作家最喜歡寫的就是兇手在行為方面犯下了微小的錯誤,因為這比法醫(yī)找到線索后破案更加具有戲劇色彩,更加有趣?!?/p>
弗蘭內(nèi)克笑著點頭,表示同意:“這就是我喜歡你作品的原因所在,尤其是第一本書?!?/p>
每個人都是書評人,凱文想。
“我有沒有說過這個圖書管理員喜歡收藏圖書?”弗蘭內(nèi)克問,“她收藏作家簽名的初版書。”
“這個愛好不錯,”凱文說,“讓我這樣的人有了活路?!?/p>
“但奇怪的是,在她收藏的數(shù)百本初版書里,只有一本不是初版?!?/p>
弗蘭內(nèi)克從紙袋里拿出一本精裝《凍傷》。那書的外面包著玻璃紙。他打開書,翻開到有凱文簽名的那一頁。
“就是這一本?!备ヌm內(nèi)克說。
凱文盯著那本書。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自己的愚蠢驚呆了。
“這是第五次印刷的版本,”弗蘭內(nèi)克說,“和你后備箱里的那些書一樣?!?/p>
僅僅憑這一點并不足以定他的罪,但凱文知道,現(xiàn)在剩下的那些證據(jù)鏈將變得順理成章。凱馬特的安保攝像頭肯定拍下了凱文和梅根在一起的畫面,甚至還可能拍到了他開著車跟在她的車后面駛出了停車場。那還只是開頭。如果弗蘭內(nèi)克能看出初版書和第五次印刷的書之間的區(qū)別,他就能找到強有力的佐證,對他立案進行調(diào)查。
弗蘭內(nèi)克朝凱文身后瞥了一眼。凱文扭頭一看,只見兩名身穿制服的警察站在不遠處,手就搭在槍套上。
凱文嘆了一口氣。他認命了。被滯銷書毀了的作家他不是第一個,但他肯定是最令人難忘的一個。
他回頭看著弗蘭內(nèi)克:“你還要我給你簽名嗎?”
弗蘭內(nèi)克點點頭:“請吧!”
凱文毫不費事就想到了一句恰當(dāng)?shù)脑挘?/p>
獻給弗蘭內(nèi)克警探,我所有的錯誤都被他發(fā)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