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呂 紅 錢家鳴
中國醫(yī)學科學院 北京協(xié)和醫(yī)學院 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消化科(100730)
潰瘍性結腸炎(ulcerative colitis, UC)是一種慢性非特異性腸道炎癥性疾病,主要臨床表現(xiàn)為便血、腹瀉、里急后重、體質量下降、發(fā)熱等。20%~30%的UC患者在疾病進程中至少出現(xiàn)一次嚴重發(fā)作,即急性重癥潰瘍性結腸炎(acute severe ulcera-tive colitis, ASUC)。在目前的文獻報道中,重癥潰瘍性結腸炎(severe ulcerative colitis)等同于ASUC的概念[1]。隨著UC發(fā)病率的上升,臨床上ASUC并不少見。靜脈使用糖皮質激素(以下簡稱激素)是ASUC的一線治療方案,但超過30%的患者對激素抵抗,面臨藥物拯救治療或外科手術治療,拯救治療藥物主要包括環(huán)孢素(ciclosporin)和英夫利西單抗(infliximab, IFX)[2]。本文對ASUC的診斷和治療進展作一概述,以期提高臨床醫(yī)師的診治水平。
參照改良Truelove和Witts疾病嚴重程度分型標準,ASUC定義為黏液膿血便≥6次/d,且至少具有一項下述全身中毒征象:脈搏>90次/min;體溫>37.8 ℃;血紅蛋白(Hb)<105 g/L;紅細胞沉降率(ESR)>30 mm/h。診斷時符合的附加標準越多,結腸切除風險越大,可從8.5%(符合1項附加標準)直至高達48%(符合≥3項附加標準)[3]。
ASUC患者入院時應行血常規(guī)、肝腎功能、電解質、C反應蛋白(CRP)、ESR、糞常規(guī)和細菌/真菌培養(yǎng)、難辨梭菌培養(yǎng)/毒素、腹部影像學等檢查,同時行針對結核分枝桿菌(T-SPOT.TB)、乙型肝炎病毒(HBsAg、HBcAb)、巨細胞病毒(CMV-IgG/lgM)、艾滋病毒、皰疹病毒等的血清學檢查,以除外感染。
ASUC常見的機會性感染包括CMV、難辨梭菌感染等。據(jù)報道,在重癥和(或)激素抵抗的UC患者中,活動性炎癥結腸組織的CMV陽性率約為30%[4]。在ASUC患者中,CMV陽性者更易出現(xiàn)激素抵抗,結腸切除率更高[5]。因住院、抗菌藥物/免疫抑制劑的使用、并發(fā)癥等,UC患者合并難辨梭菌感染的風險較高。研究顯示從1998年至2005年,住院UC患者難辨梭菌感染率由24/1 000人次上升至39/1 000人次[6]。ASUC合并難辨梭菌感染者病情較重,致殘率和死亡率較高,住院時間較長[7]。因此,ASUC患者入院時應行感染篩查并積極治療。
內鏡是比較準確的風險評估工具,其不僅能進行疾病活動度和預后分層,還可幫助臨床醫(yī)師判斷是否合并CMV感染。建議ASUC患者入院24 h內行乙狀結腸鏡檢查;如有穿孔風險,應避免全結腸檢查[8]。一般而言,Mayo內鏡評分2~3分為中重度患者(表1)[9]。內鏡下見深大潰瘍者需重點排除合并感染的可能性,其手術風險亦較高。如內鏡下未見深大潰瘍,可采用潰瘍性結腸炎內鏡嚴重度指數(shù)(Ulcerative Colitis Endoscopic Index of Severity, UCEIS)判斷預后(表2)[10]。在一項納入89例患者的回顧性研究[11]中,UCEIS≥5分者需拯救治療的比例顯著高于UCEIS≤4分者(50%對27%,P=0.037);幾乎所有UCEIS≥7分者均需拯救治療。
1. 一般治療:ASUC患者通常需補液、補充電解質以防治水、電解質、酸堿平衡紊亂,嚴重貧血者可予輸血治療。歐洲克羅恩病和結腸炎組織(Euro-pean Crohn’s and Colitis Organisation, ECCO)相關共識提出,對于不耐受口服鐵劑、Hb<100 g/L的活動期炎癥性腸病(inflammatory bowel disease, IBD)患者,靜脈輸注鐵劑應作為首選方案[12]。應避免使用止瀉、抗膽堿能和麻醉藥物,因其可能降低結腸動力,增加結腸擴張和中毒性巨結腸風險。
包括ASUC在內的IBD患者靜脈血栓栓塞風險是一般人群的2倍[13]。對于ASUC患者,建議穿彈力襪以及使用低分子肝素預防血栓形成。預防血栓形成并不會加重消化道出血[14]。除考慮合并感染、穿孔和中毒性巨結腸患者外,不推薦無并發(fā)癥的ASUC患者常規(guī)使用抗菌藥物[15]。
2. 一線治療:激素
60多年前Truelove和Witts的試驗奠定了激素在ASUC治療中的重要地位[16]。該研究中,213例UC患者隨機接受100 mg可的松或安慰劑治療6周,結果顯示激素治療組臨床緩解率較高(41%對16%),死亡率較低(7%對24%)。一項meta分析顯示,對于ASUC患者,激素有效率達67%[17]。
表1 Mayo內鏡評分[9]
表2 UCEIS評分[10]
我國IBD診治共識建議,甲潑尼龍40~60 mg/d或氫化可的松300~400 mg/d,足量激素治療3 d仍無效時,需轉換治療方案;療效判斷的時間節(jié)點“3 d”是ECCO和亞太共識的推薦,也可視病情嚴重程度和惡化傾向適當延遲(7 d)[9]。2017年ECCO共識提出,甲強龍劑量超過60 mg/d或延長使用(7~10 d)非但不增加療效,反而會增加并發(fā)癥風險[15]。臨床醫(yī)師需準確判斷激素是否有效,判斷依據(jù)為排便次數(shù)、便血情況、全身狀況、炎癥指標等。比較簡單的預后指標為Oxford指數(shù)[18],如入院第3 d排便次數(shù)>8次/d或排便次數(shù)3~8次/d且CRP>45 mg/L,預測手術風險達85%。Swedish指數(shù)來源于對97例患者的回顧性研究[19],如第3 d指數(shù)[排便次數(shù)/d+0.14×CRP (mg/L)]≥8分,預測90 d內手術率達69%。Ho指數(shù)系根據(jù)以下因素評分[20]:第3 d排便次數(shù)(4~6次為1分,7~9次為2分,>9次為4分),有無結腸擴張(有為4分),有無低白蛋白血癥(<30 g/L為1分)。如Ho指數(shù)≥4分,預測結腸切除率達85%。
如靜脈使用激素有效,可改為口服用藥。但超過30%的ASUC患者對激素抵抗,可選擇二線(拯救)治療或手術治療。
3. 二線治療(拯救治療)
①鈣調磷酸酶抑制劑:環(huán)孢素是一種鈣調磷酸酶抑制劑,起效快(半衰期7 h,平均起效時間5.8 d),短期(3個月)有效率為40%~54%,長期(≥1年)有效率為42%~50%,長期結腸切除率為36%~58%[2]。在隨機雙盲對照試驗中,環(huán)孢素2 mg·kg-1·d-1與4 mg·kg-1·d-1療效相當(第8 d有效率:85.7%對84.2%),但低劑量組毒性作用較小[21]。我國共識推薦環(huán)孢素劑量為2~4 mg·kg-1·d-1[9],建議從2 mg·kg-1·d-1起,根據(jù)血藥濃度調整劑量,推薦的血藥濃度為150~250 μg/L。環(huán)孢素主要不良反應包括腎毒性、癲癇、電解質紊亂、高血壓、多毛癥和嚴重感染。監(jiān)測血藥濃度并預防感染,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不良反應發(fā)生。
研究顯示既往服用過硫嘌呤類藥物的患者應用環(huán)孢素的短期和長期療效差于未服用過此類藥物者[9],因此環(huán)孢素通常用于對激素有明確禁忌證、激素無效/抵抗或從未使用過硫唑嘌呤者[3]。對于靜脈使用環(huán)孢素7 d臨床有效的患者,可改為口服給藥(5~8 mg·kg-1·d-1)至少3個月(血藥濃度100~200 μg/L)。環(huán)孢素治療3個月后,建議加用硫唑嘌呤維持緩解,兩藥聯(lián)用一段時間后逐漸過渡為單用硫唑嘌呤,環(huán)孢素總療程不超過6個月。
他克莫司(FK506)為另一鈣調磷酸酶抑制劑。與環(huán)孢素相比,其為口服給藥,生物利用度、耐受性較好,不良反應較少[22]。近年一項meta分析顯示,他克莫司用于ASUC的拯救治療,2周有效率較安慰劑顯著增高(RR=4.61, 95% CI: 2.09~10.17,P=0.15×10-3),1、3、6、12個月未行結腸切除術率分別為86%、84%、78%和69%[23]。他克莫司亦可作為硫唑嘌呤前的過渡用藥。
②IFX:IFX是人鼠嵌合lgG1單克隆抗體,可特異性地結合可溶性和膜結合性腫瘤壞死因子-α(TNF-α),從而抑制免疫和炎癥反應。作為ASUC的有效拯救治療方案之一,IFX可誘導和維持臨床緩解,降低結腸切除率。其短期(3個月)有效率為46%~83%,長期(≥1年)有效率為50%~65%,長期結腸切除率為35%~50%[2]。
IFX標準治療方案為在第0、2、6周分別給予劑量為5 mg/kg的IFX靜脈滴注作為誘導緩解治療,之后每隔8周給予相同劑量的IFX以維持緩解。但ASUC患者腸道蛋白質丟失增加,可導致低蛋白血癥;基線低白蛋白水平和高CRP水平與IFX清除率增加有關,且腸黏膜損害嚴重使IFX從腸道丟失增加,導致IFX血藥濃度降低,從而影響療效[24-25]。因此,有學者提出在ASUC患者中推薦IFX強化治療方案,即縮短用藥時間間隔或增加藥物劑量(從5 mg/kg 增至10 mg/kg),并通過監(jiān)測血藥濃度調整劑量。一項回顧性研究[24]發(fā)現(xiàn),接受IFX強化治療的ASUC患者(在中位時間24 d內完成3程IFX輸注)誘導期內結腸切除率顯著低于接受標準療程治療者(6.7%對40%,P=0.039)。另一項研究顯示,17例接受IFX強化治療的ASUC患者(如CRP不能降至70 mg/L以下,則在第3 d增加1次IFX輸注),3個月結腸切除率顯著低于接受標準治療者(12.5%對47%,P=0.01),兩組術后并發(fā)癥發(fā)生率(膿腫、尿路感染或呼吸道感染)無明顯差異[17]。
③環(huán)孢素與IFX療效比較:兩個經典的隨機對照試驗比較了環(huán)孢素和IFX治療ASUC的療效。CySIF試驗納入115例激素無效ASUC患者,結果顯示環(huán)孢素與IFX療效無明顯差異(無效率:60%對54%,P=0.52),嚴重不良事件發(fā)生率亦無明顯差異(16%對25%,P>0.05)[26]。納入270例ASUC患者的CONSTRUCT試驗亦顯示環(huán)孢素與IFX的療效和嚴重不良事件無明顯差異[27]。近期相關系統(tǒng)綜述對3項隨機對照試驗的meta分析同樣顯示兩者療效和藥物相關不良事件無明顯差異[28]。對于激素抵抗的ASUC患者,選擇何種拯救治療方案需結合醫(yī)師經驗與患者個體因素綜合考慮。
4. 三線治療(序貫治療):Maser等[29]的研究顯示,ASUC患者接受序貫治療(環(huán)孢素→IFX或IFX→環(huán)孢素),嚴重不良事件和死亡風險明顯增高,但各項關于環(huán)孢素與IFX序貫治療的研究結果不一[30-31]。近期一項相關meta分析共納入10項研究,結果顯示序貫治療短期有效率為62.4%,3個月結腸切除率為28.3%,嚴重感染率為6.7%,死亡率為1%,提示對于ASUC患者可采用序貫治療,但證據(jù)質量較低[32]。2017年ECCO共識指出,在有條件的醫(yī)院,經患者、消化內科醫(yī)師、外科醫(yī)師等充分討論后,可考慮采取序貫治療[15]。
5. 手術治療:對ASUC患者而言,全結直腸切除術是一種根治手段,可去除炎癥腸段,徹底消除復發(fā)和癌變風險。但急診手術圍手術期并發(fā)癥和死亡風險較高,應權衡利弊。急診手術指征包括穿孔、中毒性巨結腸、難治性消化道出血等。在癥狀加重者中,推遲手術會增加術后并發(fā)癥甚至死亡風險。因此,手術時機的選擇至關重要。我國共識提出,如拯救治療4~7 d無效,應及時轉手術治療;或在足量激素治療3 d無效后立即手術治療[9]。
對于ASUC患者推薦三期手術方案:結腸次全切除術+回腸造口術;3~6個月后行殘余結直腸切除術+回腸儲袋肛管吻合術(ileal pouch-anal anastomosis, IPAA)+預防性回腸造口;造口還納術。通過第一期手術解除患者的主要矛盾和危重狀態(tài),再通過后續(xù)兩期手術達到根治性切除病變和保持消化道連續(xù)性、避免腸造口的治療目標[33]。
手術并發(fā)癥包括傷口感染(18.4%)、膿腫(9.2%)、出血(4.5%)、敗血癥(18%)[34]。與開放手術相比,腹腔鏡手術的腹腔膿腫、傷口感染率較低,住院時間縮短[35]。IPAA相關并發(fā)癥包括女性不孕、儲袋炎、儲袋功能不良等。
6. 新型藥物治療:IFX的生物仿制藥(bio-similars)可能同樣對ASUC有效[36]。維多珠單抗起效較慢,可與鈣調磷酸酶抑制劑聯(lián)合使用。JAK抑制劑如托法替尼起效較快,可單藥治療ASUC[37]。上述藥物的療效還需更多研究證實。
綜上所述,ASUC為內科急癥,需要臨床醫(yī)師迅速判斷并給予恰當?shù)闹委?。靜脈使用激素是ASUC的一線治療方案,激素治療3 d,需及時判斷療效,對激素抵抗的患者需選擇轉換治療方案。環(huán)孢素和IFX作為拯救治療顯示出較好的療效和安全性,多項研究顯示兩者在ASUC中的效果無明顯差異。如拯救治療4~7 d仍無效,則需考慮手術治療,但應評估手術帶來的生理和心理問題。ASUC的診治需要消化內科、感染科、影像科、營養(yǎng)科、外科等多學科協(xié)作,以改善疾病預后,降低死亡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