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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 木

“你們好，我叫鳳凰?！彼χ劬澇梢粚υ卵纼?，左邊臉頰露出一個深深的酒窩。她長得真好看，像電視里那些姐姐。

七丁哥哥悄悄在我背上掐了一下，“村支書交待了，讓我們喊她鳳姨?！?/p>

村支書告訴七丁哥哥，鳳姨是一位植物學家，是省城的大學老師，這次是來德江市開展駐村扶貧工作的。

“快到冬天了，你們怎么都沒穿鞋子？”她問。

以前，過年的時候，媽媽會手工縫制一雙千層底繡花鞋給我們?，F(xiàn)在，爹媽都去外地打工了，沒有人給我們做鞋子。我們低下頭，搓著腳丫子，不知道怎樣回答。

漂亮阿姨笑著說：“你們三個孩子，這么小的年紀，就會出來接人了。格桑村離鎮(zhèn)上遠嗎？光聽名字，就覺得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們出發(fā)吧。”

今天，我們三個娃娃，是來鎮(zhèn)上接城里來的這個阿姨。村里沒有別的大人了，村支書生病，就叫我們來幫忙。我們爬山走了好長的路，好累啊。

鳳姨說出發(fā)，我們就領著她，趕緊往村里走。走出鎮(zhèn)上的水泥路，就開始下山，下山還算好，沒有爬山苦，但路也夠遠，鳳姨很快走得呼哧呼哧喘氣。

七丁哥哥和皮猴緊閉著嘴巴，不好意思跟城里來的鳳姨說話，也不知道說些什么。他們撿小石頭一個打一個地跑出好遠，只有我陪在鳳姨身邊。

我問：“鳳姨，這是你走過最遠的路嗎？”

鳳姨說：“不是，讀書的時候，為了找到一株滇桐，足足走了十一個小時。”

“什么銅？煮飯的銅鍋嗎？”

鳳姨笑得彎下腰去，蹲在路上，我明白自己錯了，也跟著傻笑。

鳳姨笑一陣站起來說：“真是個娃娃，滇桐是一種樹，以前很多，現(xiàn)在太少，整個中國只有六株?！?/p>

我聽不懂，也不太感興趣，只覺得這個鳳姨長得好看，很愛笑，說話的聲音好聽，她說什么我都愛聽。一路上，我問的話，她都回答，我很高興。以前走山路，我都會累得哭鼻子，耍賴。這一次，我覺得回家的路很好走，走著走著，就看見村子了，我指給鳳姨看，她笑著說：“總算快到了?！?/p>

我說：“還遠呢，怕是天黑才進得了村?！?/p>

七丁哥哥和皮猴也笑。

皮猴八歲了，個子竄得老高，就是不長肉，七丁哥哥說他瘦得就像一根竹竿。

皮猴亂跑，突然大叫，抱著腳掌坐在地上，大聲喊癢，他抬起頭來嚷叫：“啊呀，我踩到漆樹了?！痹诘厣洗蛞粋€滾，坐起來又嚷。我趕緊說：“不要緊，你這樣念念，就好了。你念吧，你說漆樹漆樹，你不漆，我不癩。雞漆著，狗漆著，不是皮猴漆著。三七二十一，一念就好?！辈坏绕ず镒约耗?，我才說完口訣，皮猴的腳已經(jīng)不癢了，他說：“胖丫，你的口訣真管用，我的腳好了?！?/p>

我得意地笑了起來。

從鎮(zhèn)上回村那天，因為鳳姨走得太慢，真的是到了天黑，我們才走進村子。那天晚上沒有月亮，七丁哥哥帶了一只強光電筒，照著大家走夜路。

我們格桑村委會有好多村民小組。鳳姨來到村子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走遍每個村，去看每家人。

七丁哥哥十歲了，要幫家里干活，白天他要放牛，喂豬，種地和做家務。皮猴也一樣，有很多活計要做。只有我還小，可以陪鳳姨。

我成了鳳姨的帶路人，領著她去每個村子找人。我們每人拿著一根棍子，能打狗，走累了也能當拐杖用。

鳳姨有一雙淡黃色的皮鞋，兩個月以后，鳳姨能在山路上走得很快了，那雙皮鞋的鞋底也已經(jīng)磨破，村子里的狗，都不咬我們了。

有一天，皮猴問我：“你給鳳姨帶路，她給你錢嗎？”

我說：“什么錢？是我想給她帶路的。”

“你只是一個小屁孩。”

我瞪皮猴一眼，不理他，皮猴還說個不停。

我生氣了，沖上去推了皮猴一把，皮猴扯住我的兩只羊角辮，罵我是一個笨蛋。

我和皮猴打了一架。回到村里，鳳姨看到我手背上有傷，吃驚地問：“胖丫，你怎么了？”

我把手藏在身后，嘟著嘴巴，不說話。

她拿來酒精，給我的傷口消毒，敷上藥粉。

有一次，我領著鳳姨從最遠那個村子回來，又累又餓，我們一屁股坐在山路邊的草地上，草地旁有一堆煤塊。

“我們來吃煤塊吧？”

“傻丫頭，煤是用來燒的，怎么能吃？”

“我吃過，脆脆的。”

我跳起來，跑過去撿了一小塊煤，放到嘴里咬一口，咯吱咯吱嚼起來。

鳳姨瞪大了眼睛問：“你真的吃了？”

我把手里咬剩的煤遞給她說：“你嘗嘗，很好吃的?！?/p>

鳳姨接過煤塊，咬了一小塊，輕輕地嚼了嚼：“沒錯，有一股泥巴的味道?！?/p>

我們對視而笑。

七丁哥哥挖草藥去鎮(zhèn)上賣。回來的時候，在大梁子山迷路了。

大梁子山是格桑村最高的山。格桑村四周都是山，大的山，小的山，尖頭的山，圓頭的山。

天黑了，七丁哥哥還沒有回來。

村子里飛來兩只我叫不出名字的鳥，呱呱叫個不停。它們停在村東那顆榕樹上叫一陣，又飛到村西水井旁那棵核桃樹上叫一陣。

村支書組織村民，兩個人、三個人分成一組，去找七丁哥哥。鳳姨也加入了找人的隊伍。

平時，七丁哥哥去鎮(zhèn)上趕集賣東西回來，都會給我買一塊沾牙齒的麥芽糖。那天他趕集沒回來，我的糖也吃不到，只聽見兩只鳥扯長脖子叫喚。鳥叫的聲音真難聽，我討厭這兩只鳥。

第二天早上，村里人才在李爺爺墳頭上找到七丁哥哥，他在墳前坐了一晚上。

七丁哥哥傻傻的，很呆，路上遇到也不理我。我不服氣，去田里采一把粘粘草，跑去他家，把粘粘草一顆一顆摘下來，拉起他脖子后面的衣裳，悄悄地塞了進去。

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罵我是傻丫頭，追著打我。

可是沒有，他坐在院墻邊上，不出氣，手指尖都沒動一下。

太婆婆說，七丁哥哥的魂丟了，要招魂。

從那天起，每天黃昏的時候，太婆婆就站在村口，潑一碗絆著米飯和肉菜的漿水飯，還燒紙，一邊燒，一邊對著大梁子山，大聲喊叫七丁哥哥的名字。

太婆婆的喊聲是彝族民歌的調子，奶奶說那是喊魂歌。

太婆婆足足喊了三個月。

喊魂歌的聲音忽高忽低的，傳得很遠。我怕聽到那歌聲。我讓奶奶給我剪了兩塊卷起來有小拇指粗的軟布。只要太婆婆一開始喊，我就拿那兩塊破布把我的兩只耳朵緊緊塞上。

太婆婆的聲音漸漸喊啞了。

奶奶說：“太婆婆不光白天喊，晚上還喊。每天晚上雞叫頭遍的時候，太婆婆都會拍著七丁哥哥的床邊，為他喊魂?！?/p>

“和白天一樣喊嗎？”

“不是，晚上念一種古歌?！蹦棠糖弥姥?，比劃給我看：“七丁，嚇著么回來，回來。過德江城回來，過朵洛河回來，過大梁子山回來。”

在奶奶的喊聲里，我仿佛看到七丁哥哥的身影，慢慢向我走來。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清晰。

鳳姨住在村委會二樓右側的第三個房間，我跑去問她：“你聽到太婆婆為七丁哥哥叫魂了嗎？”

“聽到了。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風俗習慣，我們要做的，是引導和尊重并存。”

“鳳姨，你說的好些話我都聽不懂?！?/p>

“你還小，等你去上學，書本和老師會教你知識?！?/p>

曲松總是很臟。

他喜歡喝酒。喝醉了，就睡。睡在村里的大路上，睡在古井核桃樹下，睡在隨便哪家的院墻邊上。

他的衣服臟得看不出顏色，沾著豬屎和他的嘔吐物。村支書批評他，他當場就脫下外衣，翻了一個面穿上，說：“這樣不就干凈了?！?/p>

他看出大家臉上的厭惡，討好地說：“我兒子打工去了，難說明天就背著一麻袋錢，回來孝敬我?！?/p>

奶奶說：“曲松沒有良心。大兒子人長得伶俐懂事，學習也上進。才讀到小學三年級，就被曲松強行退了學?！?/p>

我聽奶奶講過幾遍了，她告訴我，曲松的那個大兒子，以前很可憐，自己偷偷跑去上學，曲松知道后，解下皮帶打他，打得暈過去。學上不成，孩子在家里自學，曲松干脆把書本全都塞進鍋洞燒了?，F(xiàn)在曲松的大兒子去外面打工，良心好，寄過幾次錢回來。小兒子不行，完全像他爹，臟懶饞，什么都答應，什么都不做。

“唉，鳳姨辛苦呢，扶貧工作不好搞?！闭谧鲆浑p千層底繡花鞋的奶奶嘆一口氣。

我問：“奶奶，這么大一雙鞋，做給誰的？”

“做給你鳳姨的。”

“鳳姨能穿嗎？”

“我量過尺碼了?！?/p>

“要繡上什么花兒？”

“山茶花，牡丹花，報春花，還有喜鵲?！?/p>

奶奶還說過，曲松的大兒子，小時候被他爹打傷了，心里難過，出去打工，寄錢是寄，人就是不回來，十年都沒有回來過。我都五歲了，根本沒見過那個人，聽說連電話都沒有打回來過。

有一天，鎮(zhèn)上的人來村里，給每家貧困戶發(fā)化肥，曲松說：“我不要化肥，你們直接發(fā)錢給我?！?/p>

“為什么？”鎮(zhèn)上的干部問。

“拿錢去買酒喝?！贝謇锶似鸷逭f。

村支書當著大家的面，狠狠罵了一頓曲松，曲松只得扛著化肥回家。

第二天，七丁哥哥說：“昨天下午，曲松把那兩袋化肥抬到小賣鋪賣了?！?/p>

“又喝酒？”皮猴問。

“沒有，他欠張老板三百塊酒錢，那兩包化肥被抵債了?！?/p>

我說：“才不是呢，我昨天去小賣鋪買鹽巴，看見曲松了。他趁張老板不注意，拿起一個酒碗，伸出舌頭，把那只酒碗舔了一圈。”

“真惡心！”皮猴啐了一口吐沫。

后來，又有人找村支書告狀。地埂上的瓜被偷了，菜園里的茄子被摘了。

“誰偷的？”村支書問。

“曲松?！被蛘撸骸扒上眿D?！庇袝r候變成：“曲強?！鼻鷱娛乔杉倚鹤?。

村支書問他，他說：“長在土地上的東西，誰吃還不是吃？你能把那東西叫答應嗎？”

有一次，他把我家地里剛掉穗的苞谷掰走一大片，奶奶心疼地說：“那苞谷，嫩得連苞谷味都吃不出來，可惜啦！”

村里哪家辦紅白喜事，曲松都不請自到。

村民隨禮，有的送米，有的送豆腐，有的送錢。曲松一句祝福話都沒有，就是吃。

鳳姨第一次入戶調查，被他氣哭了。

他家沒有大門，門口拴著一條掉毛的老狗，見到我和鳳姨進門，懶洋洋地瞅我們一眼，連咬都懶得咬一聲。

右邊的院墻倒塌了很多年，房頂瓦片被風吹落，農(nóng)具散亂堆在客廳里，所有的家具，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曲松揪著媳婦枯黃的頭發(fā)，正在打。他媳婦也真怪，既不叫，也不躲。

見到我們來，曲松停住手。

“我缺錢，給我錢。”曲松說。

“我是貧困戶，你是公家人，要養(yǎng)著我?！?/p>

“小兒子不讀書，我也沒有辦法?！?/p>

“媳婦是我的，想打就打。”

他說出一大堆話，鳳姨馬上掉淚了。

冬天來了，格桑村變得好玩了。

年底，田里的甘蔗開始成熟。格桑村山高，光照卻不強。為了讓甘蔗長得甜，奶奶想出一個辦法，叫我們剝去甘蔗的葉子，只留下頂上的兩三片。

鳳姨說：“甘蔗田里站著一列列士兵?！?/p>

夜晚，氣溫降到零度以下，我們開始釣冰吃。

我偷出奶奶縫衣服戴的頂針，皮猴偷出爸爸扎米口袋的麻線。七丁哥哥把麻線系在頂針上。頭天晚上，把頂針放進村北那個壩塘的水里，把線拴在壩塘邊的草棵上。

晚上，我醒了好幾次。天總是不亮。吃冰的饞勁，壓過了瞌睡。

第二天早上，天還灰蒙蒙的，我們就來到壩塘邊。

七丁哥哥把頂針拉出來。

哇，一根亮晶晶的冰棍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

我最小，先咬一口。瘦皮猴最貪吃，每次被他咬過后，冰棍就只剩一小段了。七丁哥哥用舌頭舔了舔冰棍，把剩下的冰棍都給我吃。

有一天，我問：“鳳姨，你小時候去壩塘里釣過冰嗎？”

“釣冰？”鳳姨好奇地看著我。

我把釣冰的事告訴她，她笑起來，拍起了手。她告訴我，她在家，小時候也會想辦法做冰。她的辦法是，冬天來了，爬到屋檐上，從瓦片上取下冰凌，融化后混著牛奶喝。

哇哇，還有牛奶！

鳳姨說：“胖丫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牛奶的?！?/p>

好笑的是，奶奶找不到頂針，做不成鳳姨的繡花鞋，很著急，我只得老實告訴她，頂針拿去釣冰了。

奶奶很生氣，罵一句：“死丫頭，壞娃娃！”

我們去田里摘蠶豆苗，綁成一小捆，當毽子踢。

我踢得好，每次都能贏得冰棍。

七丁哥哥說：“不玩了，冰棍都給你吃，劃不來?！?/p>

可是這樣罵幾句，他還是把冰棍給我吃。

蠶豆苗被掐去頭，就開不了花。壩塘里的水不干凈，冰棍吃多了，我會肚子疼，奶奶更生氣。她從廚房里舀出一勺楊梅醬，用熱水化開，加白糖給我吃，這個可以醫(yī)肚子疼。上星期，鳳姨肚子疼，奶奶也給她調了一碗楊梅醬水喝，第二天就好了。

冬天，朵洛河都會結冰，我跟著七丁哥哥去朵洛河捉魚。

七丁哥哥知道哪個河段有魚。他把那段河面的冰塊砸碎，把魚籠放進去，就能撈到不少魚蝦。那天，七丁哥哥割了一塊臘肉，切成長條，拿去釣魚。

“臘肉？能釣到嗎？”鳳姨吃驚地問。

我說：“他拿去釣大魚。”

鳳姨問：“多大？”

我比一個動作說：“這么大?！?/p>

“那么大啊，十幾公斤重了吧？”

我說：“他把魚用化肥袋裝著拖回來，人家以為拖著一個人。”

鳳姨張大了嘴巴。

我說：“可惜我也沒有見到那條大魚。七丁哥哥把魚拉到鎮(zhèn)上賣了，給太婆婆醫(yī)胃病?！?/p>

鳳姨換上一條天藍色的裙子，化了妝的鳳姨真好看，她拿出一個小盒子，把我的臉也涂成粉紅色。

“胖丫長大了，一定是個大美女！”她說。

“有你好看嗎？”

“比我好看。”

鳳姨去縣上開會，遇到另一個從市里來的扶貧隊員，鳳姨要領我們去那個村子。

鳳姨說：“王隊員來接我們，坐車去?！?/p>

王隊員住在另一個鄉(xiāng)鎮(zhèn)。聽說那里種了很多菜，產(chǎn)業(yè)扶貧成效不錯。我們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才到達目的地。

那個村有一群和我們一樣大的孩子，我們玩得很開心。他們的爸爸媽媽都在村里的蔬菜基地打工。白天上班，晚上一家人住在一起，我們可羨慕啦。

鳳姨一直在忙?？磮@里的蔬菜，看駐村表格，算產(chǎn)業(yè)收入，聽蔬菜公司的人做介紹。

返回格桑村的路上，鳳姨一直和王隊員在交流產(chǎn)業(yè)扶貧經(jīng)驗。后來，我們三個都睡著了。

鳳姨要回省城開會。

“想要什么禮物？”

我說：“不要禮物，你快回來?！?/p>

鳳姨笑著告訴我，她回去開會，順帶要看看自己的女兒，她的女兒名叫吉祥，跟我同歲。

過了一個周，鳳姨從省城回來了，笑瞇瞇的，說：“國家出臺扶貧的好政策，下?lián)芰私ǚ垦a助?！蔽覀儙讉€似懂非懂，只知道鳳姨說的都是好的。

鳳姨回來的第一件事，是動員曲松家蓋房。曲松家的房子是危房，不能再住了。

鳳姨去了他家很多次。

曲松說：“我沒錢蓋房子。”

鳳姨反復說：“國家有補助，房子蓋好，搬進去，你家?guī)缀醪恍枰鲥X?！?/p>

“我沒勞力?！?/p>

“你們夫妻倆四十多歲，正是壯年，兒子曲強也可以幫工，怎么會沒勞力？”

“那你們給我家開工錢嗎？”

鳳姨氣得又抹眼淚了。

鳳姨低下頭，忍了好一陣，說：“這是蓋你家的房子。蓋好以后是你們全家人住。來幫你家建房的人，都是我們從村上、鎮(zhèn)上請來的義務工，他們都是免費來幫你的?！?/p>

曲松又說：“曲強只是一個孩子，到工地上干活不合適?！?/p>

“沒錯，你們應該送他去上學。教育是一個家庭的希望。國家現(xiàn)在不允許輟學?！?/p>

“我們叫他去讀書，他就是不去。這孩子，和曲旺不同?！鼻乔傻拇髢鹤印?/p>

“曲旺今年寄錢回來過嗎？”

曲松搖頭。

“和你們聯(lián)系過嗎？”

曲松搖頭。

“電話也沒有打回來過？”

曲松搖頭。

“你把曲旺的號碼給我，我跟他說說。”鳳姨從包里掏出那本德江駐村扶貧工作記錄本，拿筆把曲旺的手機號碼寫下來?！澳慵热煌饨ǚ浚鸵s緊準備地基。雨季一來，建房難度更大?！?/p>

曲松媳婦靠在一把沾滿灰塵的鋤頭上面，目光呆滯，一句話不講。我聽奶奶說，這個女人剛嫁來村里的時候，是一個愛說愛笑的小媳婦。“手有一雙，嘴有一張?！闭煞虼蛄R，大兒子出走，小兒子逃學，一朵山茶花就敗了。

鳳姨拉著我的手，準備離開曲松家，來到門口，她又轉頭說：“忘了告訴你，格桑村要建蔬菜基地，你家有合適的土地，就一起加入。”

曲松問：“蔬菜基地要我出錢嗎？”

鳳姨說：“不需要你們出錢。這是產(chǎn)業(yè)扶貧，公司來做，有政府補助，你們只需要出勞力?！?/p>

“我家很多年不種菜了?！鼻烧f。他是一個農(nóng)民，說這種話，他也不臉紅。

“那就重新學吧，農(nóng)業(yè)局的專家會來教你們。”

曲強一身泥巴，跑進院子，大叫：“我逮到一只石蛙?！?/p>

見到鳳姨，他把手里的石蛙一丟，轉身就逃。

曲松說：“他怕你抓他去讀書。”

鳳姨說：“種菜的事也定了？”

曲松呆看著地上的石蛙，不說種，也不說不種。

鳳姨給我買了一個芭比娃娃。“這是城里的小女孩最喜歡的玩具?！?/p>

娃娃的一頭金色卷發(fā)，長度剛好披到肩膀。一件粉紅色的公主長裙上綴滿大大小小的蝴蝶結。一件金色的外衣，襯托著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

我給娃娃起了一個名字：蓮花。

蓮花成了我的貼身玩具。入戶的時候拿著它，吃飯的時候拿著它，睡覺的時候也拿著它。

“胖丫，你好！”

“蓮花，你會說話？”

“我本來就是一個精靈。跟著我，快來。”

我用力睜大眼睛。寬敞的馬路，路上行駛著各種顏色的車輛。周圍全是看不到房頂?shù)母邩?。馬路對面，一塊和我家菜地一樣大的電子屏幕上，播放著電視。擁擠的人群里，不少女孩子穿著蓮花穿的粉裙子和鞋跟高得讓人擔心的鞋子。

“蓮花，這是哪里？”

“這是城市啊。我們來到北京了?！?/p>

呀，北京，我們國家的首都。七丁哥哥說：“這輩子最希望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去逛故宮，去爬長城，去看升旗儀式?！?/p>

蓮花拉著我的手，我們買了芋香味的奶茶，和吃起來又酸又甜的糖果。

我們唱著歌，我們跳著舞，我們在城市里穿梭。

“你們等等我。”

我們停下腳步，看到是鳳姨在追我們。天真熱，她流汗了。

鳳姨朝我們伸出雙手。

呀！那是一雙毛茸茸的手！

我們抬頭望向鳳姨。沒錯呀，是鳳姨那親切的笑容，那熟悉的酒窩。她總是那樣溫柔，那么好看。

“鳳姨，你脫去手套好嗎？”蓮花嚇哭了。

我翻了一個身，醒過來。

原來是做夢。我一下子就不怕了。

太婆婆的胃病又犯了。她躺在床上，疼得齜牙咧嘴。

鳳姨拿著手機，來到七丁哥哥家，說已經(jīng)為太婆婆聯(lián)系了省城的中醫(yī)專家。

上午九點，約好的看病時間到了。

只見鳳姨打開手機。屏幕里出現(xiàn)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他對我們微笑，叫太婆婆伸出舌頭，問太婆婆的病情，不時低下頭去寫字。

“他是不是也能看到我們？聽得到我們說話？”皮猴問。

“是的，這叫遠程診療?，F(xiàn)在的遠程會診，只要連通網(wǎng)絡，就能獲得全世界醫(yī)學專家的診療意見?！兵P姨說。

“真神奇。不需要出門，就能請省城的大專家為我們看病?！碧牌胚B連稱贊。

很快，一張?zhí)幏絾蔚恼掌蛡鞯进P姨手機上。鳳姨拿給七丁哥哥，叫他馬上送給村醫(yī)，照處方抓藥。

“村醫(yī)沒有的藥，趕緊去鎮(zhèn)醫(yī)院的藥房配齊?！兵P姨交待。

當天晚上，太婆婆吃了中藥以后，胃疼就得到緩解。消息傳開以后，找鳳姨遠程診療的村民增多了。

劉春的媳婦從年初開始，就得了怪病。

剛剛還和別人說笑著，突然脖子就轉不動了，或者一只手臂抬不起來，或者一只大腿變僵硬了。

劉春領著媳婦，去鎮(zhèn)醫(yī)院，沒治好。去縣醫(yī)院，還是治不好。又去德江市醫(yī)院，仍然治不好。

家里兩個孩子都在縣里讀書，一個讀高中，一個讀初中。劉春家兩口子總去醫(yī)院看病，沒人照管家，也沒有收入。能做的檢查和治療都做了，劉春只好領著媳婦回家養(yǎng)病。

劉春媳婦請鳳姨做了遠程診療以后。按照醫(yī)囑，服用六味地黃丸和維生素E。服藥三個月后，病癥都消除了。

“她得的到底是什么?。俊蹦棠虇桒P姨。

“醫(yī)生說是更年期綜合征。得了這病，越緊張癥狀越明顯?！?/p>

“你把省城的大專家都請到我們格桑村了。你這是積德呀?！蹦棠陶f。

村里來了三支工程隊。一支工程隊要修通格桑村到鎮(zhèn)上的公路，一支工程隊來給格桑村開通互聯(lián)網(wǎng)，一支工程隊來測量土地，做蔬菜公司的土地流轉。

村子里一下子熱鬧起來。

“七丁哥哥，鳳姨說等路修通以后，她要開車拉我們進城去玩。”

“好啊好啊，我要買一大盒冰棒，一次吃個夠?！逼ず锞蛺鄢浴Ｄ棠陶f抓周的時候，皮猴就是抓吃的。

“我抓了什么？”

“你抓了一本書?！?/p>

“七丁哥哥抓了什么？”

“他抓了一張百元大鈔?！?/p>

網(wǎng)絡開通以后，鳳姨用村委會的電腦，教七丁哥哥上網(wǎng)。鳳姨教七丁哥哥在淘寶網(wǎng)上注冊了一個網(wǎng)店?！耙院?，村里的草藥，農(nóng)產(chǎn)品，彝族刺繡，都可以放在這個網(wǎng)店里售賣?！?/p>

“有人買嗎？”

“有啊，現(xiàn)在是電商時代。路修通了，網(wǎng)店的生意會越來越好?！兵P姨點開淘寶網(wǎng)上的東西，給我們看。

網(wǎng)絡上賣的東西真多，把我們的眼睛都看花了。

呀，鳳姨給我們打開了一個神奇的世界。

很快，七丁哥哥的網(wǎng)店就賣出去了一雙太婆婆做的繡花鞋。三個月以后，網(wǎng)店已經(jīng)有了回頭客。

鳳姨給格桑村的每一個孩子量了鞋碼。那段時間，鳳姨一直到縣上和市里，為我們爭取物資。聽說她去了民政局，紅十字會，關工委，教育局。

她發(fā)了一條微信朋友圈：祈愿孩子們吃飽，穿暖。

鳳姨的爭取漸漸有了回音。

民政補助來了。

宋慶齡基金會的捐助來了。

關工委的愛心助學來了。

紅十字會博愛送萬家的活動來了。

格桑村的孩子們，人人都穿上了溫暖的鞋子，用上了好看的文具，背上了嶄新的書包。

鳳姨曬黑了。格桑村的大風，吹出了她臉上的皺紋。

她還是那么好看。

殺年豬的日子到了。

家境好的人家，每年殺兩頭年豬。家境差一點的人家，每年殺一頭年豬。只有曲松家，好多年都沒有殺過年豬了。

“大人熬著過，可憐孩子了?！蹦棠虈@氣。

曲強個子矮，身材瘦。不像皮猴，嘴巴里總嚼著東西，卻只長身高，不增體重。

太婆婆說：“皮猴身體里的營養(yǎng)，都抽條了。”

“人又不是樹?！逼叨「绺缯f?！扒鷱姷故轻烎~摸蝦的高手，可是魚蝦要過油才有營養(yǎng)。總是放進清水鍋里煮，也沒有味道。”

殺豬是格桑村民每年的大事。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陸續(xù)返回村里，開始殺豬、熬糖、做豆腐、搟面條、熬楊梅醬、掃塵，準備過年。

殺豬要挑一個好日子。大年三十前，很多人家會在同一天殺豬。

奶奶叫我去請鳳姨來家里吃殺豬飯?！耙撬粊砦壹?，你就拽著她的衣服，大聲哭。”

我來到村委會，照奶奶教的話說了。鳳姨說：“我不僅要去，還要去做一道拿手菜，紅燒鯽魚。七丁已經(jīng)答應為我捕魚了?！?/p>

一大早，七丁哥哥已經(jīng)準備好捕魚的魚籠，里面放著鯽魚愛吃的臘肉丁。

七丁哥哥領著我們來到朵洛河的一段河彎?！斑@里是一個魚窩子?！彼煜ざ渎搴樱拖袷煜ぷ约旱碾p手。哪里有漩渦，哪里有石頭，他清清楚楚。

放好魚籠后，我們在河邊的田里掰了一捆甘蔗。長得翠綠的羅漢甘蔗，長得脆。只要用腳踩著甘蔗根部那個節(jié)子，“咔嚓”一聲，甘蔗便折斷了。黑顏色的毛甘蔗，硬得很，需要用砍刀才能砍斷。

放倒的甘蔗，我們全部抱攏，堆在一起。剝去每根甘蔗上的葉子后，拿起長條的甘蔗葉子，把所有甘蔗綁成一捆。

姨媽在河邊的菜園里采摘了新鮮的青菜、花菜、小蔥、大蒜。她大聲喊我們：“孩子們，時間不早了，該回家了?！?/p>

外婆有兩個女兒，姨媽是所有親戚里最疼愛我的人。每次聽說姨媽要來，我都很高興。

村子里的四五個壯漢正在捉豬。他們合力把那頭黑白雜毛的大肥豬按倒在豬圈里，用粗麻繩把豬的手腳綁得緊緊的。一根木棒從麻繩中間穿過，兩個壯漢分別抬著木棒的兩端，其他人幫忙扶著倒掛在木棒上的肥豬。

他們把豬抬到一張木桌子上，準備殺豬。

鳳姨拉著我，躲到院子外面的一棵核桃樹下。我們靠在樹干上，雙手捂緊耳朵。

我從小就害怕聽到殺豬時，豬那凄慘的嚎叫聲。

我捂著耳朵，看到鳳姨把眼睛也閉得緊緊的，像是生怕有人掰開她的眼皮一樣。

原來，能干的鳳姨，也有害怕的事物。

豬殺死以后，七丁哥哥負責把廚房里那口煮豬食的大鐵鍋里燒得滾燙的熱水打出來，裝進兩只大茶壺，提出去倒在豬身上，奶奶管這個叫“燙豬毛”。

我爹、三大爹、劉伯父他們在那張木桌子上做事情。你刮毛，我下肉，可忙了。院子里飄著一股血腥味。

姨爹在院墻邊燒了一堆柴火，開始燒豬頭。

奶奶搬了一個小板凳，坐在姨爹旁邊。我爹把豬腦子撒上鹽巴，用菜葉包好，放在柴火堆的灰里燒著。

燒豬腦子吃是每年家里殺豬，奶奶必須做的一件事情。每次打開那香噴噴的菜葉包，奶奶都會叫我：“胖丫，來，和奶奶一起吃。吃腦補腦?！?/p>

我每次都搖著頭跑開了。我想，村民罵人的時候，都會說，你真是笨得像一頭豬。奶奶吃了豬腦子，會不會變笨啊。

殺豬前一天，我媽做了豆腐。用簸箕裝著，蓋上一塊紗布，擺在樓上。

我領著皮猴，偷偷上樓，掀開蓋豆腐的紗布。我們用手抓豆腐吃，你一塊，我一塊。真奇怪，農(nóng)村孩子，不稀罕肉，反倒饞這冷冰冰的豆腐塊。

七丁哥哥知道我們的伎倆。跑來樓上趕我們：“快走，你們這些小屁孩。豆腐要用來塞腸子。你們把豆腐吃完了，拿什么做豆腐腸?！?/p>

“我姨媽會做套腸?！蔽易彀屠锶霉墓牡??！耙虌尠涯c子抹上佐料，把小腸子塞進大腸子里，做成套腸。可好吃啦?！?/p>

皮猴沒有吃過套腸。聽我這么一說，饞得口水直流。

是不是每個小孩子，都像我們這么饞?。?/p>

我們跑到院子里。皮猴拿起那只豬尿泡，吹成一個大皮球，用麻繩扎緊口以后。我們開心地玩起了踢球的游戲。

皮球滾進燙豬的血水里，我們撿出來，繼續(xù)玩。

皮球滾進姨爹燒豬頭的火灰堆里，我們刨出來，繼續(xù)玩。

我們的衣服被這只皮球染臟了，鳳姨說：“他們玩得這樣高興，讓他們玩吧?！?/p>

鳳姨和我媽學習在鍋洞里燒柴做飯。她手上沾了黑色的鍋煙，臉上也有，鳳姨成了一個大花臉。

鳳姨做的紅燒鯽魚真好吃。才端上桌，就被大家夾光了。

我給鳳姨講了前年去世的李爺爺?shù)墓适隆?/p>

村民都知道李爺爺?shù)墓适隆?/p>

以前，格桑村最會捕魚的，不是七丁哥哥，而是李爺爺。

兒時的李爺爺，總不會說話，卻自己學會了游泳。只要有水的地方，小到一個水池，大到一個水庫，他都能一個猛子扎下去，游到對面才露出頭來。

奶奶說：“都說他屬魚，是魚變的?！?/p>

李爺爺大半輩子都和水打交道。喜歡泡在水里的他，上岸后，走在路上，身上都是閃亮的。

奶奶說：“人就是不能驕傲。一驕傲就聽不進別人說的話，就要出事?！?/p>

李爺爺在水里撈起過無數(shù)的魚、蝦、蛙、蟹。有一年發(fā)大水，李爺爺從朵洛河里撈起過豬、羊，一個古色古香的矮柜。有一次，李爺爺還撈起一具泡得發(fā)脹的尸體，已經(jīng)看不清長什么模樣。報警以后，尸體被人認走了。

前年，李爺爺在達旺水庫撈到一條鱔魚。

這是一條頭上已經(jīng)長出兩只角的鱔魚。

太婆婆第一個上門勸阻：“這條黃鱔長角了，已經(jīng)變成龍了，吃不得?！?/p>

聽說這個消息以后，更多村民來到李爺爺家里。有的村民只是來瞧稀奇、看熱鬧，有的村民來勸他放生。

李爺爺誰的話都不聽。第三天就把那條金黃色的鱔魚煮吃了。

半個月后，屬魚的李爺爺，在達旺水庫撈魚的時候，被淹死了。

村民都說：“這么快，報應就來了。”

我問鳳姨：“世界上真的有龍嗎？”

鳳姨說其實是李爺爺心里太緊張，自己把自己嚇死了?？茖W家做過一個試驗。在試驗者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參加試驗的人分成兩組。其中一組人已經(jīng)身患癌癥，醫(yī)生告訴他們之前診斷有誤，只要他們堅持治療，身體沒事。結果，這組人的生存率都超過醫(yī)學存活率。另外一組人，醫(yī)生在下病情診斷的時候，話說得模棱兩可。過了一段時間，竟然真的有兩個人發(fā)病?？梢姡睦碚T導的作用很大。

“心理學真神奇。我長大了，可以去學心理學嗎？”

“可以啊。等到明年，我就送你去讀小學?！兵P姨和我站成一排，比了比我的身高：“胖丫長大后，要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對我，鳳姨一直說要扶智。

“什么是扶智？”

“就是用知識武裝頭腦，打開你的大腦，讓你看到外面的世界。”

有文化的人，難道都會變魔術？我的腦袋里，充滿了疑問。我想趕快長大，長成鳳姨那樣的人。

今年，來格桑村的干部真多。

有的來扶貧，有的來調研，有的來考核。今天來的三個人，穿著一樣的衣服，左胸口戴著一個亮亮的徽章。

鳳姨說那是黨徽，亮出他們共產(chǎn)黨員的身份。

他們說是從市紀委來的，來格桑村做調查。村支書讓七丁哥哥給他們帶路，他們要去哪家就領他們去哪家。

那三個干部走了以后，七丁哥哥告訴我們：“曲松真是一個混球。市里、縣里、鎮(zhèn)里的干部，去過他家送錢、送米、送油、送衣服，都是我?guī)У穆?。今天干部問他，有沒有干部來看望過你？他說沒有。有沒有干部幫扶你？他說沒有。有沒有干部來過你家？他說沒有。他說假話，也不害羞。聽到曲松盡說假話，我忍不住當著三個干部的面揭穿他。我說曲松家的房子，就是干部要來錢，請來施工隊幫蓋的。我指著曲松家灶臺旁邊，墻角擺著那只米口袋，你們看，口袋上面還寫著紅十字會贈送的字呢。”

鳳姨說：“對曲松，要扶志。”

“什么是扶志？”七丁哥哥問。

“就是驅除他那我窮我怕誰的想法。讓他知道貧窮可恥，脫貧光榮。讓他從讓我脫貧的觀念轉變成我要脫貧。讓他看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他能改變嗎？”七丁哥哥充滿懷疑。

“一定能！”風姨堅定地回答。

鳳姨、七丁哥哥、皮猴，我們四人又去了一趟鎮(zhèn)上接人。

上級說格桑村是深度貧困村，給鳳姨派來四個扶貧工作隊員。有兩個是從市里來的，有兩個是從縣里來的。

“今年扶貧任務重，馬上要開展第三輪動態(tài)管理工作。增加了人手，還增加了幫扶力量。我正愁工作干不完，這下可好了?！兵P姨說。

為了節(jié)約時間，我們選擇走最近那條山路。出格桑村，一直爬到大梁子山頂，然后開始下坡。下到山腳，走過朵洛橋，就到鎮(zhèn)上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鳳姨牽著我的手，走得很快。

鳳姨問七丁哥哥：“聽說你們來接我那次，是你把胖丫背到鎮(zhèn)上的？”

“她那是裝的。你們看，她今天走得多塊。七丁就是慣她?！逼ず飺屩f。

我睜大眼睛，使勁瞪著皮猴?！皳p我可以，不準說七丁哥哥。”

鳳姨哈哈大笑：“呀，小孩子，就知道維護關心自己的人了。”

我伸長脖子，盡量把背挺直?！拔铱刹皇切『⒆樱叶奸L這么高了?！?/p>

“我們休息一會兒吧?！兵P姨抓來一堆干松毛，攤開鋪在山路邊的一棵大樹下?！白掳?，都累了?！?/p>

鳳姨從背包里拿出一堆零食：餅干、巧克力、土豆片。把零食分給我們吃。

吃完零食，鳳姨像變戲法一樣，從背包里拿出一瓶飲料和四只紙杯?！斑@是柚子汁?！?/p>

鳳姨給我們每人倒了一大杯。

皮猴喝完后，舔了舔嘴皮，眼饞地看著飲料瓶：“這柚子汁，有一種豬肉的味道。”

七丁哥哥說：“你饞就說饞吧，還扯些歪道理?！?/p>

鳳姨把飲料瓶遞給皮猴：“剩下的不多了，對瓶吹吧。背著還麻煩。裝進各人的高腳瓶里最省事?！?/p>

吹，喝的意思。高腳瓶，指肚子。咦，鳳姨也會說我們格桑村的土話了。

殺豬那天晚上，姨媽和姨爹住在家里。

家里只有兩間臥室。一間我們住，一間外婆住。

家里來客人的時候，我媽會把我們那間房騰出來讓給客人住。

我爹和我媽在樓上搭了兩張簡易床，領著我上樓睡。

家里的樓沒有隔開，是一個大通鋪。月光很亮。我爹和我媽忙累了，很快睡著了。我睡不著，睜著眼睛，仔細看完樓的每一個角落?？拷鼧翘莸牡胤?，堆滿了洋芋、苞谷、蠶豆、麥子等糧食。糧堆旁邊，擺著鋤頭、犁頭、鐮刀、馬鞍、背籃等農(nóng)具。爹媽進城打工后，這些農(nóng)具很久都沒有動過了。樓的正中位置，靠墻處擺著一張八仙桌。八仙桌上供奉著祖先牌位，擺著香爐和紙火。今天奶奶供奉豬頭肉、豬舌頭的瓷碗，也擺在桌上。瓷碗發(fā)出亮亮的光芒。八仙桌旁邊，是兩個大木柜。柜子太高，我掂著腳尖也看不到里面的東西。有一次，我鬧騰著要看。我媽打開柜門，把我抱起來。呀，原來柜子是個百寶箱。里面裝著面條、大米、白面、熬糖、飲料。對了，還有巧克力。我愛吃的東西，都藏在這兩個神奇的大柜子里。有一次，我還看到我媽從里面拿出一沓錢。等我長大了，也想有一個這樣的百寶箱。

擺在我們床邊地上的，是今天殺的豬肉。它們被按部位，砍成膀子肉、腿子肉、肚腩肉、脖汗肉、肋條肉……攤開堆在鋪滿芭蕉葉的地上。

家里殺了兩頭年豬。今天，姨爹燒了一個豬頭。明天，姨爹還要燒另外一個豬頭。

被燒過那個豬頭，黑糊糊的，像一個樹疙瘩。沒有燒過那個豬頭，豎著耳朵，血淋淋的擺在芭蕉葉上。

媽呀！它那雙眼睛正好瞪著我！

我被嚇了一跳，趕緊鉆進被窩，身子緊緊地貼著我媽。

去村子的路上，鳳姨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我講《西游記》那本小說。小說里，有貪吃的豬八戒，有能把人扇出十萬八千里的芭蕉扇，有想吃唐僧肉的白骨精。

那天晚上被驚嚇后，很長一段時間，不管奶奶怎么哄我，我都不敢一個人上樓去拿東西。

從此我一直覺得《西游記》是一本恐怖小說。

從鎮(zhèn)上回村的路上，鳳姨好幾次都捂著左胸口。她臉色烏青。

“鳳姨，你沒事吧？”七丁哥哥問。

“沒事?！兵P姨稍作歇息，繼續(xù)趕路。一路走，一路為新隊員介紹格桑村的情況。有時，我們會停下來，看看大梁子山，蜿蜒流淌的朵洛河，為蔬菜公司流轉的土地，和正在修建的通村公路。

“若要富，先修路。等路修通，農(nóng)產(chǎn)品拉出去就不成問題，格桑村的經(jīng)濟水平肯定能夠大幅提升?！兵P姨停下來，大口喘氣?！耙院?，我們不需要再走路進村了?！?/p>

一位阿姨從背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鳳姨：“喝點水吧，看你氣色很差?！?/p>

“鳳姨，我們去看醫(yī)生吧？”七丁哥哥說。

“不用，別擔心。”

晚上，我把鳳姨的事告訴奶奶。奶奶說：“明天，你去地邊割些艾蒿，拿回來給鳳姨泡腳。鐮刀快，小心割到手指頭?！?/p>

第二天下午，我割了一小籃艾蒿，背去村委會。村委會靜悄悄的。我問村委會煮飯的大媽：“鳳姨去哪里了？”

“天剛亮，他們就進村入戶了。說是要填貧困戶的檔案?！蔽野驯郴@擺在鳳姨門口，請大媽告訴她。

晚上，我又去了一趟村委會。

鳳姨正在用艾蒿泡腳。她一邊泡腳，一邊在本子上寫字。

“那是什么？”我指著本子。

“駐村扶貧日記。把每天的工作寫下來，既是工作記錄，也是總結經(jīng)驗。這些痕跡資料，都是扶貧工作的一部分?！?/p>

“奶奶說，艾蒿是一種很好的中藥?！?/p>

“我知道。艾蒿能夠打通人體的筋脈，祛濕除寒。以前我買過純銅的艾灸盒。點燃艾條，放進艾灸袋，哪里痛灸哪里，效果特別好?！兵P姨把我攬進懷里?！芭盅?，謝謝你！我現(xiàn)在感覺好多了。”

“我長大以后，能當一個醫(yī)生嗎？我想當一個中醫(yī)。每天都能聞到中藥的香味，多幸福呀?！?/p>

“可以啊。胖丫當了中醫(yī)，鳳姨生病就來找你看?！兵P姨找毛巾擦腳。

天黑了，她不放心我獨自回家，打著手電筒送我。

奶奶也不放心她獨自回村委會。

“沒事的，你送我，我送你，那可得送到天亮了?！兵P姨笑笑，打著電筒走了。

格桑村發(fā)生怪事了。

曲松哭了。哇哇地大聲哭著，哭得鼻涕眼淚一齊流。

奶奶說：“曲松從小就不是一個過日子的人。他臉上，就沒有喜怒哀樂的表情。”

今天，鎮(zhèn)上和村里的干部，格桑村的五個扶貧工作隊員，以及一些被動員來的村民，都來幫曲松搬新家。

有人搬柜子，有人搬農(nóng)具，有人搬鍋灶，有人搬床鋪。就連那條老狗，也被人牽到新家，給它搭建了一個簡陋的狗棚。

“別哭了，趕快動起來，給大伙兒搭把手。”村支書對曲松說。

格桑村里的水井出水量小。遇到天干那年，村北那個壩塘是干的。

曲松家的新房子，蓋在村子東邊的一塊荒地上。十多年前，有人在那塊地里種過莊稼。這些年，村民都出門打工，那塊地就荒了。

搬家前兩天，村支書帶著兩個人，說要給曲松家挖一個自來水池。水池剛挖到一半，出現(xiàn)了一件讓人驚訝的事情。

池底竟然冒出一眼泉水。

奶奶說：“真是稀奇事情??！那塊荒地上，從來沒有滲出過水。誰想得到，那里竟然會挖出一股水?！?/p>

村支書叫曲松來看，說：“挖出一股水是天大的好事！你想想，老天都在幫你，真該好好過日子啦！”

曲松哭成了一攤稀泥，像是忘記了身邊全是人，哭得像個娃娃。

鳳姨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巾，遞給他：“村里的貧困戶都一樣，搬了新家，種上蔬菜?，F(xiàn)在國家政策這么好，大家的日子，會越過越好?！?/p>

“就是，你一個大男人，也該領著一家人，過上幸福的日子。”有一個村民說。

“曲松，你這個狗日的，也會哭。看來你還有良知，曉得哪個對你好。”另一個村民說。

“我打電話給曲旺了，告訴他搬了新家的事情。我勸他抽空回來看看你們?！兵P姨說。

“他說沒說回來？”這是曲松媳婦第一次和鳳姨說話。

“電話里，他沒有明確答復我。”鳳姨那件灰色外套，被染成花色?！斑^幾天，我再打電話，再動員他?！?/p>

大梁子山是我們的樂園。

鳳姨休息的日子，她就背著零食，領著我鉆進大梁子山。

大山里什么都有。

在山上，我們找到一塊有三張單人床大、平坦的大石頭。每次上山，我們都會爬上這塊大石頭。坐在大石頭上，吃東西，平躺，發(fā)呆，睡覺。有時候，我們也會站在大石頭上，遙望遠方的山川田野，以及那些散落在山野里的村莊。

進山后，我們每次都會來到藤樹秋千。那是一片古老的藤子。比我手臂還粗的藤子，順著高高的大樹，纏繞著生長。我們爬在藤條的彎處，像猴子一樣蕩來蕩去。

有一次，為了避雨，我們找到一個山洞。山洞不大，鉆進去以后剛好能夠容納兩個人躲雨。山洞里鋪著一層厚厚的干松毛。

“這是誰的山洞？”我問鳳姨。

“野熊？大蛇？捕獵的人？”鳳姨也不知道。

“難說是七丁哥哥挖的？”

“不會。這個洞四周長滿青苔，是一個形成很多年的山洞了?！?/p>

“也是哦。七丁哥哥只愛下河，不愛上山?！?/p>

雨停了以后，鳳姨帶著我離開了那個山洞。

鳳姨覺得山洞不安全。后來，我們再也沒有去過。

我們在山里鉆來鉆去。采摘各種顏色的野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鳳姨說：“我們變成了兩個公主?！碧鞜岬臅r候，我們用一種柔軟多葉的藤子，編成遮陽的藤葉帽。鳳姨說：“我們又變成了兩個游擊隊員?！?/p>

大梁子山是一座高高的山。爬到山頂后，我們抱來一堆干松毛鋪開，攤開四肢躺在地上。

太陽刺眼，我們閉上眼睛，舒服地睡一覺。

傍晚，天空藍得透亮，像是能擰出水來。潔白的云朵擁擠著，游過來，游過去。云朵的形狀不斷地變化。有的像大鳥，有的像漁船，有的像一個老爺爺。

天離我真近。我伸長雙手，想抓住一朵白云。

呀！它游走了！它可真調皮！

有時候，天空會突然變黑。潔白的云朵突然變了臉色。黑色的云朵擠來擠去。突然，它們都變成了雨滴。

樹木和小草都張開嘴巴，咕嚕嚕地喝足了雨水。

花兒被雨水洗澡以后，變得更嬌艷了。

碰上小雨，鳳姨我倆從來不躲。我們像兩棵樹，在大地上奔跑著，歡笑著，快樂地吸收著天地的滋潤。

春天，我們上山。摘回來好看的山茶花、馬纓花、杜鵑花。村委會和家里，被我們插成花的海洋。

夏天，我們上山。采回來好吃的野菜。奶奶做的野菜，總會放上一大勺油淋豆豉。我們吃得嘴角沾油。

秋天，我們上山。撿回來各種野生菌。我們看過鎮(zhèn)上食品安全宣傳員發(fā)放的海報，知道越是顏色鮮艷的菌子，越有毒。菌子的種類很多，我們分辨不出哪些是能吃的菌子。菌子撿回家以后，我們請?zhí)牌艓臀覀円欢湟欢涞胤直?。太婆婆的辦法很原始，遇到她也拿不準的菌子，就用嘴巴咬一小片嚼一嚼，她說：“不苦，不麻的菌子，都可以吃?！?/p>

冬天，我們上山。在大石頭上、滕樹秋千下，堆了兩個大雪人。我們帶去了胡蘿卜，做成雪人的鼻子。我們帶去生菜葉，做成雪人的眉毛。我們帶去毛線，做成雪人的頭發(fā)。鳳姨還拿出口紅，為兩個雪人畫上紅紅的嘴巴。

我們和雪人站在一起。鳳姨拿出手機，拍了一張自拍照。

我們穿梭在山上，和所有遇到的動物、植物、太陽、月亮、大自然，以及路人說話。

下山的時候，鳳姨會跟我們玩猜謎語游戲。

“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著個白胖子。打一種格桑村地里的食物。”

“土瓜？”皮猴一聽吃的就來勁?！安粚Γ腔ㄉ??！?/p>

“猜對了。”鳳姨獎勵他一塊巧克力。“胖丫也提前獎勵一塊。”鳳姨也遞給我一塊巧克力。

“花手絹，包冷飯，越打開，越好看。打一種格桑村的水果?！蔽覀儾铝藷o花果、刺果、葡萄，都不對。

“是石榴?！?/p>

皮猴抓著腦袋說：“這個有點難度?！?/p>

皮猴上學了，嘴巴里開始冒出一些新奇的詞語。

朵洛河水變暖和以后，小孩子開始學游泳。

奶奶說：“河邊長大的孩子，必須熟悉水性?！?/p>

曲松也領著曲強來到河邊，準備教曲強學游泳。

聽說這個消息，有的村民就來河邊瞧熱鬧。

大家都知道曲松教曲旺學游泳的事情。

那年，曲旺六歲。曲松說：“你該學游泳了。省得以后被水淹死?！?/p>

曲旺從小就怕水，但他更怕曲松。只好跟著曲松來到朵洛河邊。

曲松叫曲旺脫去外衣、外褲和鞋子，只穿著一條短褲。

怕水的曲旺站在河邊，身體打著抖。轉回頭來，眼巴巴地看著他爹，以為他爹要教他游泳的技巧。

突然，曲松在曲旺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把曲旺踢進河里。

毫無防備的曲旺在水里胡亂撥水?！熬让?！救命！”曲旺大聲叫喊。

只見站在河邊的曲松手里拿著一塊大石頭：“快游！不準停！你敢停下來，我就拿石頭砸死你！馬上游到對岸去！”

求救無望的曲旺在水里晃蕩著，扒拉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游到對面河岸的。剛想松一口氣，只聽見曲松又在大聲咒罵：“馬上游回來！否則我把你的衣服丟進河里?！?/p>

曲旺只有一套出門穿的衣服。聽到他爹這樣說，只敢又劃拉著游回來。

游回來的曲旺，抓著河邊的一株蘆葦，喘著粗氣說：“爹，我不會游泳啊?！?/p>

“你剛才不是已經(jīng)學會了。不準停，繼續(xù)游。游到熟練為止?！?/p>

曲松教曲旺游泳的事情傳開后，有的村民說這是一個好法子，孩子學得快。大多數(shù)村民都搖頭，說這招太狠毒，朵洛河水深，旋渦多，要是孩子手腳不靈活，那會出人命。

鳳姨聽說這件事情以后，做了曲松的思想工作。

曲松教曲強游泳的時候，從村委會借來兩個籃球，綁在曲強背上，耐耐心心地在朵洛河邊教了曲強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以后，格桑村又多了一個識水性的男孩。

格桑村王天如家媳婦生了一個女孩。大家紛紛去他家道賀。

鳳姨給孩子買了一張嬰兒床。床頂掛著一個粉色的蚊帳，床邊綴著兩串鈴鐺。床頭有一個紅色的按鈕。按下按鈕，床會唱起兒歌。

《小兔子乖乖》《兩只老虎》《葫蘆娃》《小老鼠上燈臺》《數(shù)星星》……

突然，我又想，長大以后，我要當一個歌唱家。這個小秘密，我沒有好意思告訴鳳姨。我怕她笑我三心二意。

“孩子見風長。三翻六坐九爬十走。一轉眼就要去上學了?！兵P姨說。

回家的路上，我問鳳姨：“你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是嬰兒成長的普遍規(guī)律。三個月會翻身，六個月能坐直，九個月會爬行，十個月能走路。”

“兒歌真好聽，我想學?！?/p>

“行啊。動物里，我喜歡大象。大象是一種有靈性的動物，每群象都有一個象冢，除了橫遭不幸暴斃荒野的，它們都能準確地預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臨前的半個月左右，會獨自走到遙遠而神秘的象冢里去。我現(xiàn)在就教你唱一首兒歌，它的名字就叫《大象》?！?/p>

大象大象

你的鼻子怎么那么長

媽媽說鼻子長才是漂亮

大象大象

你喜歡爸爸或媽媽

我好象比較喜歡我的媽媽

鳳姨唱一句，我跟著唱一句。

這幾天，格桑村忙碌起來。

火把節(jié)來了。

火把節(jié)是我們彝族人最重視的節(jié)日?；鸢压?jié)這天，村民都會穿上手工縫制的新衣裳，聚在村委會前面的文化廣場上過節(jié)。

奶奶為我縫了一套新衣裳。上衣繡滿牡丹花，圍腰繡滿喜鵲，褲腳繡滿白云。對了，奶奶還給我做了一頂新帽子。帽沿綴滿了用五彩毛線做成的繡球。我走路和蹦跳的時候，繡球就在我頭上甩來甩去。

廣場上安裝著一些健身器材，有村民正在上面玩耍。有大人，也有小孩。

村民們在廣場上搭建了一個比我還高的柴堆。

天黑以后，村長點燃了那個木柴堆。大家手牽著手，圍著那個火堆唱山歌、跳左腳舞。

七丁哥哥舉著燃燒的火把，皮猴拿著準備好的布袋，鳳姨拿著沒有點燃的備用火把。我們在村里轉悠。

格桑村的風俗是，火把節(jié)這天，可以去每一戶人家，隨便摘他家的水果。哪家的水果被摘得越多，哪家的家運就會更好。

很快，皮猴那只布袋就裝滿了。

在村間道路上，遇到另一群小伙伴，七丁哥哥就會從衣裳口袋里抓出一把火把面，灑在燃燒的火把上?；鸢衙婢褪撬上惴?，是把從松樹干上采割來的樹脂，用石磨磨碎后做成。松香粉灑進火堆，能瞬間加大火力。一串噼噼啪啪的響聲傳來。節(jié)日的氣氛在格桑村上空飄蕩。

劉春媳婦是格桑村手最巧的婦女。

火把節(jié)那天，劉春媳婦贈送鳳姨一套漂亮的彝族服裝。自從怪病治好以后，劉春媳婦的彝繡品，成了七丁哥哥網(wǎng)店的暢銷貨。預訂的顧客已經(jīng)排到半年以后。

鳳姨推辭不過，只好收下。

穿上彝族服裝的鳳姨，更好看了。

過完火把節(jié)后，鳳姨把那套衣服和奶奶給她做的繡花鞋洗干凈，收好。她說：“胖丫，等你考上大學，我穿著這套衣服來看你。”

雨下得真大。從早晨就下起，天都快黑了，沒有停的意思。

“再遞給我兩塊塑料布?！蹦棠虊|著腳尖，可著急了。

我家的廚房和二樓沒有用玻璃封陽臺。一下潲雨，廚房和二樓就會進水。二樓有一段露臺，雨水不會直接進入房間。廚房可就慘了，長期下潲雨，廚房就會被水淹。奶奶找出家里的所有塑料布，希望能夠遮擋住雨水。我冒著雨跑到院子里，抱來石塊，壓住塑料布。

雨啊雨，求你快停吧！睡覺前，我在心里祈禱。

奶奶從臥室的衣柜里抱來兩床被子，一床壓給我，一床壓給她自己?！疤炖洌哟脖蛔泳途徍土??？焖??！?/p>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后看天，咦，天真的放晴了，出太陽了！

一定是太陽公公聽到我昨天晚上的祈禱了吧。

我高興地跑到村委會找鳳姨，我要把太陽公公實現(xiàn)了我心愿的事情告訴她。

鳳姨背著包，正要出門。

“鳳姨，你要去哪兒？”

“我要去羅漢村入戶?！?/p>

“我和你去?！?/p>

“不用了。我已經(jīng)熟悉格桑村的每一個地方了?！?/p>

“我有一件好玩的事情要講給你聽?！?/p>

“剛下過雨，我怕路滑。”

我說：“你看，我又長高了。”

“那好吧，胖丫是個小大人咯?！兵P姨笑著，往包里裝了幾樣零食，拉著我的手，出發(fā)了。

我們回憶著火把節(jié)那天的事情。

“鳳姨，你們過火把節(jié)嗎？”

“我們中原地區(qū)，比較重視端午節(jié)。”

“端午節(jié)點火把嗎？”

“不點。端午節(jié)的時候，我們用粽葉包三角形的粽子，用吃粽子的方式來紀念屈原?！?/p>

“屈原是誰？為什么要紀念他？”

“屈原是楚國大臣，很有本事。因為有人去楚懷王那里說他的壞話，他被逐出郢都，流落到漢北。楚懷王不聽屈原的話，去秦國后被扣留，并死在那里。后來，秦國攻占了楚國，絕望和悲憤的屈原就投汨羅江死了?！?/p>

“那他是一位大英雄咯？”

“他是中國最早的著名詩人、思想家和偉大的政治家。他創(chuàng)立了一種叫楚辭的文體。以后你讀書，就會學到?！?/p>

返回村委會的路上，誰知道，危險來了。

昨天雨下得太大，那條山路發(fā)生泥石流。我倆差點被泥石流沖到山下。

幸好鳳姨眼疾手快?？吹侥嗍鳑_下來，鳳姨拉著我的手，我們飛快地跑起來。為了跑得更快，鳳姨把包都丟了。

我知道，那只包里，放著吉祥的照片。

我們沒死！

跑到安全地帶，鳳姨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氣。

鳳姨喘得像過年的時候，來村里炸爆米花的老爺爺那只吹火爐的風箱。

“鳳姨，你還好嗎？”我擔心地問。

她對我微笑，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們坐在地上休息了很長時間。鳳姨說：“有一位扶貧工作隊員，在慰問困難黨員途中，一根粗壯的核桃樹干被風吹斷，從十多米高空墜落，重重地砸在她身上，造成顱內出血、雙肺出血、胸腔積液、肋骨多處骨折、錯位、脊椎爆裂骨折等多處損傷。扶貧工作隊員發(fā)生意外的事情，并不少見。幸好今天我們跑出來了?！?/p>

她回頭遙望了一下我們跑出來的地方，說：“我們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叫駐村扶貧工作隊員。”

“吉祥會想你的?！蔽乙膊恢涝趺磿俺鲞@句話。

我上學了。

皮猴有一只用小鋁鍋做的手提火爐。

格桑村的讀書娃都有一個這樣的火爐。有的是淺口鋼鍋，有的是鋁制大碗，有的是小鐵盆。盆邊上鉆三個洞，拴上三根鐵線，做成一個像提籃一樣的手提火爐。

冬天的早晨，家長在火爐里放上燒紅的炭塊，讓孩子提著去上學。

鐵盆做的火爐雖然?；鹆姡氰F盆重，大家都喜歡用鋁盆。

皮猴喜歡甩著火爐玩。

奶奶說：“不要玩火，玩火會尿床?！?/p>

難怪皮猴總尿床。

今年冬天特別冷。一天，我在上學路上著涼，晚上發(fā)起了高燒。奶奶給我加了三床被子，我還是冷得直打抖。

奶奶打電話求助。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奶奶去開門的聲音。

一只冰冷的手，摸了摸我的腦門。

“得去衛(wèi)生室打針?！彼f。

我看不清楚她。她是誰？是我媽？還是鳳姨？

來人幫著奶奶給我穿上衣服。背著我往外走。

“胖丫，胖丫?！彼恢痹诮形?。

“她燒暈了?！彼龑δ棠陶f。

我能聽到她說話，就是沒有力氣答應。

我醒來的時候，天亮了。鳳姨坐在我的床邊?！靶蚜耍∧氵@小家伙，昨天晚上，把奶奶嚇壞了?！?/p>

“我咋了？”

“你發(fā)高燒。一直說胡話?！?/p>

“我怎么會在這里？”

“我背你來的。醫(yī)生給你打針，退燒，敷藥?！?/p>

我哭了。“鳳姨，你可以一輩子守護著我嗎？過年的時候，還給我買新衣裳。生病的時候，還背我來衛(wèi)生室打針?！?/p>

“好，我答應你。我已經(jīng)打電話給老師，幫你請假了，你好好休息吧?！?/p>

“我睡不著?！?/p>

“那我給你講一個大象的故事?！?/p>

一個男子，在下班的路上，遇到一只會說話的大象，邀請他晚上去參加公司的香蕉年會。

“每個參加年會的人，都要為大家做一件事情?！贝笙髥枺骸澳闶亲鍪裁垂ぷ鞯模俊?/p>

男子回答：“我是一位裁縫師?！?/p>

“那帶著你的裁縫工具來吧。我們的年會在香蕉園里舉行?！?/p>

天黑了，男子拿著布匹和裁縫工具來到香蕉園。

只見香蕉園里有大象在裝飾彩帶，有大象在榨果汁，有大象在表演小品?？蔁狒[了。

男子拿出布匹，請大象們挑選自己喜歡的顏色。

大象國王挑選了一塊黑色的布料。男子為他做了一頂威風凜凜的王帽。

大象王后挑選了一塊紅色的布料。男子為她縫制了一件馬甲，穿起來像盛開著一朵玫瑰花。

大象公主挑選了一塊綠色的布料。男子為她做了一塊圍巾，圍起來像身披一塊碧綠的地毯。

邀請男子的大象挑選了一塊藍色的布料。男子為他做了一件披風，穿起來像天上的白云飄到了背上。

大象們說：“冬天快到了，這下我們都不怕冷了。”

大象們可高興了。它們用鼻子卷起男子，在空中和男子玩起了拋球的游戲。

男子吃了很多美味佳肴。最后，在香蕉地毯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男子醒來，發(fā)現(xiàn)睡在自家床上。

妻子不停地打哈欠，她說：“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喊：大象在叫我！”

春節(jié)前，曲旺領著媳婦回來了。

奶奶說：“曲旺聽你鳳姨的話，不走了，和媳婦留在村里的蔬菜基地打工。曲強也被曲旺送去上學了。曲旺說鳳姨說得對，父母年紀大了，自己該盡一份孝心。他相信鳳姨說的，只要勤勞肯干，日子會越過越好?！?/p>

這些年，曲旺一直在一個林場里打工，學了不少種樹的本領。

曲旺回村后，請鳳姨領他去銀行辦了扶貧小額信貸。他承包了村里的自留地，栽種了一片禿杉和柏樹。

鳳姨說：“千年的禿杉，萬年的柏樹，曲旺是下定決心要留在村子里了。蔬菜基地的老板昨天打電話給我，說看不出來，曲松媳婦還是一個摘辣椒的能手。她摘辣椒的動作特別快，還能不扯斷辣椒梗?！?/p>

很多在外地打工的村民，都回來蔬菜基地打工。

我爹和我媽也回來村里打工了。白天我去讀書，晚上，奶奶和我媽縫衣裳，我爹讀過高中，我不會做的作業(yè)，就問他。

我爹說：“想不到，我這把年紀，又和胖丫重新讀書了?！?/p>

我家住在格桑村邊，家里沒有院墻和大門。以前，一到晚上，風吹得房門嗚嗚叫，我嚇得不敢睡覺。有一次，不知是誰家一頭跑丟的老牛，或者是山上的野獸跑進村子，跑進我家院子里，來頂我們的房門。奶奶和我嚇得不敢說話，也不敢動。還好那根比我手臂還粗的頂門杠，擋住了那頭動物，避免我們受到傷害。

我爹和我媽回來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能抱著蓮花，睡踏實了。

那天下午，七丁哥哥跑來學校找我。

他喘著粗氣，打斷了老師的講課，把我叫到教室門外。

“鳳姨走了?！?/p>

“回去城里嗎？”以前，鳳姨也經(jīng)常去城里開會。

“不是！你真傻！她沒了！”七丁哥哥哭了?！八懒耍　?/p>

我一下子懵了。“死了？怎么可能。昨天下午，放學以后，我去看她。她還跟另外幾個扶貧工作隊員在開會呢?！?/p>

我撒腿就往村里跑。

村委會到鎮(zhèn)上的公路修通了。

七丁哥哥說：“昨天晚上，鳳姨胸口疼。衛(wèi)生室和鎮(zhèn)上的醫(yī)生進行搶救?？h里的醫(yī)生來了。市里的醫(yī)生也來了。可是鳳姨卻躺在公路邊的救護車里，沒搶救過來?！?/p>

我哭喊著跑回村里。

救護車不見了，醫(yī)生不見了，鳳姨也不見了。

奶奶抹著眼淚說：“鳳姨的家人來了，把她拉走了?！?/p>

我對著公路的遠方哭喊：

你騙我，你答應過，送我去學心理學，讓我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你騙我，你答應過，等路修通，開車拉我們去城里玩！

你騙我，你答應過，等我當了中醫(yī)，你來找我看??！

你騙我，你答應過，等我考上大學，你穿著彝族衣裳來看我！

你騙我，你答應過，過年的時候，還給我買新衣裳！

你騙我，你答應過，生病的時候，還背我來衛(wèi)生室打針！

我做夢了，夢見我考上了大學，來到北京，天藍的跟家鄉(xiāng)一樣。

一位穿彝族盛裝的女人，頭包一塊彩色的繡帕，潔白的棉布襯衣外面，妥帖地配著一件繡滿山茶花的馬褂，黑色闊腿褲的側邊和褲腿，繡著花鳥蝴蝶圖案。

她是鳳姨，她走過天安門，她來看我，來看和我同時來北京上大學的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