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馬拉拉

“馬拉拉的象征符號意義，也許大于她個人傳奇的魅力。當追問她是誰時，這個人物身上呈現(xiàn)出她真實的自我和一個被敘述的自我。但無論如何，她代表著世界各個角落正在進行著抗爭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性和弱勢群體。”

少女馬拉拉17歲。與拉賓、曼德拉、特蕾莎修女這些曾獲諾貝爾和平獎的德高望重的政治家或慈善家相比，她年輕得似乎難以承載厚重深邃的政治傳奇或國家命運。她的故事一眼見底，通透，甚至略微單薄：她生活在塔利班統(tǒng)治下的巴基斯坦斯瓦特地區(qū)，12歲起為英國廣播公司（BBC）烏爾都語欄目撰寫“巴基斯坦女學生日記”專欄，因倡導女性受教育權迅速成名：她組織成立馬拉拉教育基金會，公然對抗塔利班禁止女孩受教育的政策，因此遭到塔利班武裝分子槍擊，頭部中彈，子彈穿過她的頭部和頸部，停留在肩膀。她在英國接受治療，得到康復，也受到西方世界關注：不僅在2013年登上美國《時代》周刊的封面，聯(lián)合國還將她的生日定為“馬拉拉日”。

馬拉拉的成名，無疑有強大的名人效應和媒體宣傳攻勢的助力。她遭槍擊的幾天后，美國前第一夫人勞拉·布什在《華盛頓郵報》撰文，將她比作納粹統(tǒng)治下求生的猶太女孩安妮·弗蘭克;歌星麥當娜在洛杉磯的一場演唱會上特意為她演唱了一首《Human Nature》;聯(lián)合國難民署親善大使安吉麗娜·朱莉向她的“馬拉拉基金”捐了第一筆款;她在英國伯明翰醫(yī)院接受救治時，巴基斯坦時任總統(tǒng)扎爾達里前去探望，衣領上別著印有她照片的徽章。沒有什么比個人所受苦難和死亡更能塑造一個政治象征符號的了，于是馬拉拉迅速成為受到嚴格保護的國際偶像。也有人質疑，她的人生戲劇也許根本難以與巴基斯坦女總理貝娜齊爾·布托、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這樣的人物相比，她也不是巴基斯坦塔利班統(tǒng)治下唯一勇敢的女孩——在馬拉拉受槍擊時，還有兩位同齡女孩也受了輕傷，她們已勇敢返校。在巴基斯坦國內，有一些政要說，馬拉拉的演講已經(jīng)成了全球消費品，更多是為了取悅西方：不少巴基斯坦媒體也評論，馬拉拉成了西方“白人救世主”的廣告代言人。就在馬拉拉受到美國贊揚和褒獎時，巴基斯坦正受到美國無人機的轟炸，這激化了巴基斯坦的反美情緒，也讓馬拉拉一度成為在她的祖國備受爭議的人物。

對年輕的馬拉拉來說，她的父親扮演著特別重要的角色。在馬拉拉與美國記者克里斯蒂娜·蘭姆合著的自傳《我是馬拉拉》-書中，她講述了她的父親齊亞丁的成長經(jīng)歷。齊亞丁進大學的那一年夏天，獨裁將軍齊亞·哈克的飛機神秘失蹤;第二年，巴基斯坦進行了全國大選，貝娜齊爾·布托贏得了大選，成為伊斯蘭世界歷史上第一位女性總理。齊亞丁加入了學生組織，當時巴基斯坦的官僚機構和政府職位都被旁遮普人占據(jù)，齊亞丁的組織的宗旨是為普什圖人爭取平等權利。英語本科和碩士畢業(yè)后的齊亞丁，苦于大學里越來越嚴的宗教思想管控和在校任教的微薄薪水，于是決定辦學。就這樣，他們在當時還算一個旅游地的斯瓦特開辦了英語小學和中學。辦校初期，財政艱難，齊亞丁既是老師，又是財務和校長，同時也是清潔工。直到2001年，齊亞丁和馬拉拉聽說，遙遠的地方發(fā)生了“9·11”恐怖襲擊?！霸谖覀冞@個房子最多只有兩三層樓高的地方，我對紐約和美國一點概念都沒有。父親的學校就是我的全部世界?！痹谧詡髦?，馬拉拉如此寫道。在馬拉拉的那個村莊里，女性的地位很卑微。她的少年記憶中，村莊里一位16歲的美麗女孩，曾愛上了一位年輕小伙子，當小伙子路過她家門前時，他們眉目傳情。但這種“調情”對男人是可以的，對女人來說，則是一種恥辱。后來傳聞那個女孩自殺了，最終卻發(fā)現(xiàn)，她是被家人毒死的。在村里，父親將十來歲的女孩賣給老男人做小妾，以及家庭暴力，這樣的事并不鮮見。齊亞丁給了馬拉拉巨大的影響。他讓她閱讀《安娜·卡列尼娜》《簡-愛》這樣的小說，給她講穆罕默德·金納、甘地、林肯的故事，并讓她堅信：“馬拉拉就像小鳥一樣自由?！瘪R拉拉的童年時代，還是民主政治的巴基斯坦政壇上，貝·布托與謝里夫不斷輪換著執(zhí)政，沒有誰執(zhí)政滿過屆。然后，穆沙拉夫登上了政治舞臺。2001年后，同為普什圖族的塔利班勢力的陰影從阿富汗向斯瓦特山谷推進。齊亞丁的學校規(guī)模已擴大到了幾百人，他總在夜晚與朋友坐在房頂上談論政治：奧薩馬·本·拉登在坎大哈，美國正向阿富汗派兵，要推翻給予他保護的塔利班政權，因而需要巴基斯坦的幫助，就像他們在上世紀80年代曾依靠阿富汗抵抗蘇聯(lián)一樣。然后，穆沙拉夫將軍走向了國際舞臺，就像當年的齊亞·哈克將軍一樣，他在白宮和唐寧街10號受到了喬治·布什和托尼·布萊爾的接見。唯一的問題是，塔利班正是巴基斯坦情報機構ISI的創(chuàng)造物;很多ISI的官員都與塔利班領袖有很緊密的關系，也有同樣的信仰。但這一切，似乎與馬拉拉還沒有發(fā)生直接緊密的聯(lián)系。

對馬拉拉成名于世界起了重要作用的這部自傳《我是馬拉拉》，也在這時呈現(xiàn)出它的兩層意識：一層是馬拉拉自己的，另一層則是代筆的美國記者克里斯蒂娜的。誰是馬拉拉？尋找“馬拉拉”這個自我的旅程，始于塔利班入侵的斯瓦特村莊，是一位10歲的小女孩;而在這趟試圖追尋個體人性的旅程中，兩個明顯有區(qū)別的聲音始終在書中若隱若現(xiàn)地交織。正如英國《衛(wèi)報>所評論的那樣：“馬拉拉的聲音很純真，但也有些僵硬;她很熱情，對女性教育信仰堅定，對父親充滿敬仰，在暴力中的痛苦以伊斯蘭教義的名義呼之欲出。但有時卻又難以將馬拉拉與她的影子寫手的聲音區(qū)分開來。比如，當她提到2005年地震中巴基斯坦受破壞的規(guī)模時，讀者被告知，‘這場地震破壞的范圍達3萬平方公里，與美國的辛辛那提州差不多大小。那種外國記者僵硬的、全知式的聲音總是時不時回響?！边@也許也是馬拉拉這個人物本身的矛盾：一個真實的她，和一個被包裝和被敘述的她。自塔利班的勢力滲透進她所在的、曾有很多佛像的斯瓦特山谷，這個小女孩堅持上學受教育的夢想，在政治大環(huán)境下，便逐漸轉化成公開對抗塔利班的意識形態(tài)的象征，并在很多時候被定義為“世俗的精神力量”。

馬拉拉所在的村莊，阿富汗圣戰(zhàn)者組織曾用沙特的大量資金建立了很多宗教學校，年輕男人在這些宗教學校受教育是免費的?！?·11”以后，軍事宗教教育越來越成為主流，從這些學校前經(jīng)過，經(jīng)常會收到“聯(lián)系我們，接受圣戰(zhàn)訓練”的傳單，并留下一個供聯(lián)系的手機號碼。塔利班的勢力加強后，他們試圖抹去村里所有的女性化特征，對服裝和頭巾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2003年，齊亞丁的學校有了男女合上的高中部;保守的毛拉來到學校，要求女性不得從正門進入，為此齊亞丁與毛拉發(fā)生過沖突。到了2005年，塔利班的軍事控制越來越嚴，也越來越壓迫女性的權利，比如，要求女性不得工作，而是在家打理家務。塔利班的精神控制日趨緊湊和肅殺：先是電視和音樂被禁止，然后是女孩被禁止上學。學校里的女孩越來越少，但馬拉拉還是堅持去上學。在她所在的開伯爾一普赫圖赫瓦省，已經(jīng)有至少兩位女性遭到了塔利班的槍擊：一位名叫沙布娜姆（Shabnam），她因為不服從塔利班的道德法令，被武裝人員從家里拖出，在市場上被槍殺。第二位是婦女權益活動家阿弗里迪（Afridi），她在上班途中被打死，年僅25歲。她上學時參與創(chuàng)立了在聯(lián)邦直轄部落區(qū)推進女權的非政府組織，她因頭部、頸部中彈而亡。但馬拉拉仍然去上學。直到有一天，她和另外兩位女孩在校車上遭到了襲擊。

在馬拉拉受槍擊時，她其實已經(jīng)是位有媒體知名度的名人了。這個對馬拉拉來說至關重要的轉折，發(fā)生在2009年。當時一位BBC記者聯(lián)系了馬拉拉的父親、已是幾所學校校長的齊亞丁，請他向學校推薦一個女孩，為BBC烏爾都語博客寫一寫塔利班統(tǒng)治下的生活。齊亞丁找了另一位女孩，但女孩的父母擔心塔利班報復，要她退出，馬拉拉就頂了上去。剛開始，馬拉拉是匿名撰寫，后來齊亞丁同意以馬拉拉的真名參評“國際和平獎”，于是馬拉拉開始在當?shù)睾腿珖襟w上出現(xiàn)?！都~約時報》的記者由此找到了馬拉拉一家，拍攝了關于馬拉拉的紀錄片，接著，更多國際媒體開始關注她。通過這部紀錄片，還有一些羞澀的馬拉拉的形象，獲得了國際關注。拍攝紀錄片的美國記者曾在接受采訪時說，那時，10歲、11歲的馬拉拉，根本還沒有理想主義活動家的觀念，更多是受她父親革命式的理念和熱誠努力的感染。夜里，兩個弟弟上床后，馬拉拉被允許可以晚睡，與父親談論政治，齊亞丁在這個時間里給馬拉拉講了很多人的傳記，比如馬丁·路德·金、曼德拉、特蕾莎修女等等。2011年，她獲得了巴基斯坦“國家青年和平獎”，僅僅不到兩年時間里，馬拉拉徹底改變了在拍紀錄片時所說的想當醫(yī)生的愿望，而表示希望從政，“成立自己的政黨，推動教育進步”。父親的設計、媒體的造勢和時局所需，馬拉拉迅速地與政治和女性教育權利斗爭建立了關系，然后17歲的她被國際力量快速地推動著走上了聯(lián)合國的演講臺，直至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但馬拉拉獲獎的意義，遠超出了她的個人榮譽，而成為一種女性權利的象征。她在聯(lián)合國發(fā)表演講后，一個名為“馬拉拉一代”的權利運動便開始發(fā)育成熟，其參與者包括被強奸的印度女孩迪亞、揭露巴西教育系統(tǒng)嚴重問題的巴西女孩伊莎多拉、爭取女性權利的南非婦女瓦倫蒂尼、受過性奴役的柬埔寨女孩凡·西娜。她們各有自己的故事，并在世界的不同角落里，展開了對女性命運的反抗與革命。許多支持保護女性權利的人認為：“19世紀，最核心的道德挑戰(zhàn)是奴隸制;20世紀，是反對極權主義;而這個世紀最重要的挑戰(zhàn)將是全世界的性別平等。”無論這個觀念是否得到全世界的公認，諾貝爾和平獎都給了它一次宣示的機會。

[來源]《三聯(lián)生活周刊》，2014年第42期。

[閱讀導引]

馬拉拉·優(yōu)素?！ぴ?，1997年出生于巴基斯坦西北邊境省一個普什圖穆斯林教育工作者的家庭，以爭取婦女接受教育的權利而聞名。2014年10月10日，因“為受剝削的兒童及年輕人、為所有孩子的受教育的權利抗爭”，與凱拉什·薩蒂亞爾希共同獲得2014年諾貝爾和平獎，為該獎項最年輕的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