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狼

王族

“可以出門了?！比~賽爾拉著孫子的手對妻子說。

“走吧?！逼拮诱f完，把一束貓頭鷹羽毛插在孫子頭上，再將孫子抱上馬背。這是哈薩克族兒童舉行上馬禮的鮮明標志。

今天是葉賽爾和妻子為孫子精心挑選的好日子，葉賽爾將牽著馬去拜訪親友。葉賽爾已經(jīng)通知親友們今天要給孫子舉行上馬禮。按照常規(guī)，他牽著馬到達后，親友們會熱情地向?qū)O子撒酸奶酪，送給他馬鞍子和馬鞭子，并把他抱上配好馬鞍子的馬背。有一句老話說，借馬容易，借鞍難。所以，哈薩克族人都很重視兒童的上馬禮，期待通過親友們贈送馬具的方式，讓孩子得到祝福，順利長大成人。

一路上，孫子騎在馬上，高興地笑著。但葉賽爾沒有笑，臉色一直不好看。他今天早上才得知，前幾天他通知過的親友都去打狼了。他很生氣：你們都去打狼，我孫子的上馬禮怎么辦？難道狼比我孫子的上馬禮還重要？這樣想著，他的腳步便慢了下來，想牽馬回去。但他看見孫子騎在馬上笑著，便又往前走去。

翻過一座山，葉賽爾發(fā)現(xiàn)，僅僅二十多天，這里就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他勒住馬放眼望去，整個山野已經(jīng)被綠色占領(lǐng)，顯示出勃勃生機。他想，這樣好的時節(jié)，這樣好的地方，牛羊都忙著吃草，狼出來也不為過——狼也是山里的一分子，需要走動，需要捕食。

葉賽爾之所以聽到親友們?nèi)ゴ蚶堑南⒑蠛苌鷼?，是有原因的。去年開春，狼突然多了起來。他和村里人去打狼，打了好幾天，雖然一只都沒有打死，但成功把狼擋在了牧場外圍。牧場上的牛羊因此安全了，暫時不會受到傷害。一天，葉賽爾發(fā)現(xiàn)一個狼窩，里面有五只小狼崽，母狼不在，打死小狼崽輕而易舉。但他沒有動手，因為他想把母狼也打死?？赡咐鞘谴罄?，打死它并非易事。于是，他想到了投毒。他把毒藥放在肉中，把母狼毒死了。然后，他把五只小狼崽也打死，拉著它們的尸體回村了。他打狼的過程很順利，并沒有讓誰受到驚嚇。但他的行為受到村里人的指責——毒死母狼，打死五只小狼崽，你為何做這樣的事呢？

葉賽爾后悔了，但母狼已經(jīng)被毒死，五只小狼崽也已經(jīng)被打死，他沒有辦法改變這一事實了。

人們議論紛紛，狼邪氣，葉賽爾弄死了六只狼，會遭報應(yīng)的。

葉賽爾聽到這樣的議論，心里害怕，便落下了恐懼癥。這一年多來，葉賽爾很痛苦，每天晚上的夢中，都有一只狼跑來跑去，有時候是他追狼，有時候是狼追他，情形極為恐怖。村里人反對投毒，他們經(jīng)常會說一句話：“把眼眶挖了，比把眼珠子挖了還陰險;把嘴唇割了，比把牙齒打掉還惡毒?！钡抖臼浅鲇跓o奈，狼如此猖狂，不收拾它，它會離人越來越近，到最后挨收拾的就是人。再說，狼已經(jīng)咬死了這么多只羊，打死幾只狼就算是讓它們償命了，沒有什么不妥的。

當葉賽爾想到狼窩中除了那只母狼和五只小狼崽，應(yīng)該還有一只公狼時，才恍然大悟，一定是那只公狼要來報復他，接連重復做的這個夢就是暗示。他渾身顫抖，覺得那個夢并非噩夢，它馬上就要變成現(xiàn)實。打死那五只小狼崽時，他想起獵人說過，掏狼窩不能一窩端，必須留一只小狼崽拖住大狼，好讓它無法分身來追掏狼窩的人。當時，他猶豫了一下，想留一只小狼崽在狼窩里，但他又覺得把五只小狼崽全部打死才解氣，有利于威懾狼群，所以便用石頭砸碎了那五只小狼崽的腦袋。但他忽略了公狼，想它外出覓食回來，滿目所見皆為慘狀，仇恨便如洪水一般在內(nèi)心奔涌，必將一路跟蹤而來，找他報仇。

這樣一想，葉賽爾猶如掉入冰窟窿，感到渾身陣陣寒冷。

葉賽爾接連做噩夢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開，不少人知道了這件事。人們對這件事議論紛紛，有人說：“葉賽爾老了，人老了膽子就小了，膽子小了就怕事，人一怕事，什么事都來了?！?/p>

“人老了就應(yīng)該膽子小，不然會出事的?！?/p>

“其實不是膽子小的問題，是葉賽爾到了信服一些事情的年齡了。”

“信服什么事情呢？”

“老年人不是說，每個動物都有它的守護神嗎？人年輕的時候火氣旺，連動物的守護神也怕人哩，所以年輕人打獵的多，也更容易打到獵物?！?/p>

“你的意思是，人老了火氣就弱了，動物的守護神就不怕人了，所以年齡大的人不應(yīng)該去打獵?！?/p>

“對。”

“這個說法你是從哪兒聽來的，好像沒有人這樣說過?！?/p>

“沒有人說過沒關(guān)系，你只要信就可以。”

“這是迷信吧？”

“這不是迷信，是一種告誡，是讓我們懂得尊重生命?！?/p>

“這樣一說，我好像懂了?！?/p>

“你活到葉賽爾那個年齡，就全懂了，就能理解了。”

葉賽爾怕狼，這一年多很少去牧場放牧，慢慢與村里人生疏起來。他毒死了狼，在眾人面前抬不起頭;村里人覺得葉賽爾接連做噩夢，身上有邪氣，便不與他來往了。

葉賽爾變得很孤獨。他沒有想到，就連他的親友也好像在故意躲他。明明幾天前已經(jīng)接到他要給孫子辦上馬禮的通知，他們卻一個個都去打狼，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中午，葉賽爾到了卡哈爾家?？ü柡腿~賽爾一起長大，一起娶媳婦，一起當爸爸，后來又一起當爺爺?？ü栐鴮θ~賽爾說：“這輩子，我是你的影子，你是我的影子，誰也離不開誰。”但影子畢竟是影子，不是心?？ü栆踩ゴ蚶橇?，只有他的小女兒古麗在家。葉賽爾想，既然自己已經(jīng)來了，不管卡哈爾怎樣對待自己，也要把上馬禮的程序進行下去，哪怕下午空手回去，也心里無悔。

他牽著馬在卡哈爾家的柵欄外走了一圈，意即告訴卡哈爾的家人，他帶著孫子來了。

古麗在縣中學當老師，放假了，便回父親家住一段時間。葉賽爾已經(jīng)表明來意，接下來就看古麗如何處理了。他希望她去找回卡哈爾，讓他來參加上馬禮。只有這樣，卡哈爾才不是他的影子，而是他的心。

但古麗不明白葉賽爾的意思。她對葉賽爾說：“爸爸去打狼了，打不到狼不會回來。你是等他，還是先回去？”

葉賽爾生氣了，他決定等。他在賭氣，他要等下去。

古麗在看一本書，她和葉賽爾閑聊，說到了打狼，便給葉賽爾講了三個有關(guān)狼的故事。

其一：

有個屠夫賣肉回來，天色已晚。突然出現(xiàn)一只狼。狼窺視著屠夫擔子上的肉，口水快要流出來了，于是尾隨屠夫走了好幾里路。屠夫很害怕，便將屠刀在狼面前晃了晃，想把狼嚇跑。狼看見屠刀，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可是等到屠夫轉(zhuǎn)過身朝前走時，又跟了上去。屠夫就想：狼并不是要傷害我，它想要的是我手里的肉，不如把肉掛在樹上，這樣狼就夠不著了，等明天早上狼走了我再來取肉。于是屠夫?qū)⑷鈷煸阢^子上，踮起腳尖把帶肉的鉤子掛在樹上，然后把空擔子在狼面前晃了晃。這樣，狼就不再跟著屠夫了，屠夫安全地回家了。第二天拂曉，屠夫去昨天掛肉的地方取肉，遠遠地看見樹上掛著一個巨大的東西，好像一個吊死在樹上的人。他感到非常害怕，焦慮地徘徊著向樹靠近。等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樹上懸掛著的是一只死狼。屠夫抬起頭來，仔細觀察后發(fā)現(xiàn)，狼的嘴里含著肉，掛肉的鉤子已經(jīng)刺穿了狼的上顎，就好像魚兒咬住了魚餌。當時市場上狼皮非常昂貴，一張狼皮價值十幾兩黃金。屠夫得到這張狼皮，發(fā)了一筆小財。

其二：

有個屠夫天晚回家，擔中的肉已經(jīng)賣完，只剩一些骨頭。行之不遠，遇到兩只狼，緊隨著他走了很遠。

屠夫害怕，便拿起一塊骨頭扔了過去。一只狼得到骨頭停下了，另一只狼仍然跟著。屠夫又拿起一塊骨頭扔過去，后得到骨頭的那只狼停下了，可是先得到骨頭的那只狼又跟上來。骨頭已經(jīng)扔完了，兩只狼還像原來一樣一起追趕。

屠夫害怕受到狼的夾擊。這時，他看見野地里有一個打麥場，場主把柴草堆在打麥場上，堆得像小山似的。于是屠夫奔過去倚靠在柴草堆下面，放下?lián)?，拿起屠刀。兩只狼都不敢向前，朝著屠夫瞪眼。過了一會兒，一只狼徑直走開，另一只狼像狗似的蹲坐在前面。時間長了，那只狼的眼睛似乎閉上了，神情悠閑得很。屠夫突然跳起來，用刀劈狼的腦袋，又連砍幾刀，把狼殺死。屠夫正要上路，轉(zhuǎn)到柴草堆后面一看，只見另一只狼正在柴草堆里打洞，想要鉆過去從屠夫背后進行攻擊。狼的身子已經(jīng)鉆進一半，只有屁股和尾巴露在外面。屠夫從后面砍斷了狼的后腿，把狼殺死。他這才明白，前面的那只狼假裝睡覺，原來是想要麻痹自己。

狼太狡猾，但這兩只狼都被砍死了。禽獸的手段能有多高明呢？只不過給人增加笑料罷了。

其三：

有一個屠夫，晚間走在路上，被狼緊緊地追趕著。他看見路旁有個農(nóng)民留下的地窩棚，就跑進去藏在里面。狼從草簾中伸進一只爪子。屠夫急忙抓住它的爪子，不讓它抽出去。但是，他只有一把不到一寸長的小刀子，沒有辦法殺死它。于是，他就用小刀子割破狼爪子下面的皮，往里吹氣。他用力吹了一會兒，覺得狼不怎么動彈了，才用帶子扎上吹氣口。出去一看，只見狼渾身膨脹得像一頭牛，四條腿直挺挺地不能打彎兒，嘴大張著無法閉上，他便把它背回去了。

如果不是屠夫，誰會有這樣的辦法呢？

故事很精彩，葉賽爾聽得津津有味。聽完，葉賽爾想，看人家打狼多有水平，不僅把狼打了，還讓人佩服，真是聰明。而自己卻用投毒的方式打狼，想想都覺得丟人。

古麗說，這三個故事皆出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三個故事都發(fā)生在屠夫身上，屠夫在對付狼時，其專業(yè)技能幫了大忙。古往今來，狼與人始終共存，所以留下了這些故事，讓人聽起來頗有滋味。

此時，門外傳來喧嘩聲——卡哈爾回來了?？匆娙~賽爾的孫子，卡哈爾明白了葉賽爾的來意。他苦笑一聲，對葉賽爾說：“我的老朋友，真對不起，我的馬鞍子沒有了，沒辦法送你了。”

葉賽爾問他：“為什么？你的馬鞍子為何沒有了？”

卡哈爾說：“和狼有關(guān)?！?/p>

原來，前一天，卡哈爾和村里人出去打狼，把一只狼堵在了懸崖邊。它沒有退路，便對著他們嗥叫，并時刻準備著撲向他們。人們手握刀子和木棍，狼若撲過來，他們便刺它、打它。

卡哈爾下馬，抽出腰間的刀子，盯著狼的眼睛。狼的眼睛真嚇人啊，里面透出冷冰冰的光。但狼被堵在了懸崖邊，已無任何活路，倒也不用怕它。狼在懸崖邊向下一望，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它痛苦地嗥叫一聲，憤怒地瞪著圍上來的人群。人太多，狼無法沖上去，便與人們對峙著。

人與狼對峙，比的是耐心，耐心不足者會先進攻，這樣就會讓對方得到機會，趁他（它）分神之際，盯準其致命處一擊，讓其喪命。

人不如狼有耐心。人們開始進攻了，揮舞著手里的刀子和木棍，向狼逼了過去。

狼嗥叫一聲，人們便不敢向前了。氣氛緊張起來，人們?nèi)绻傧蚯?，必然會有人被狼咬死，誰愿意這樣呢？沒有人愿意放棄，他們互相依靠著，又向前逼近。狼再次嗥叫一聲，向人群撲了過來。人們被嚇壞了，亂成一團。卡哈爾的馬受到驚嚇，沖出人群，在山崗上嘶鳴著蹦跳起來?？ü柵埋R掉下懸崖，意欲抓住它，但它已經(jīng)接近懸崖邊，看它的架勢，很有可能一頭栽下懸崖?？ü栯x馬很遠，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抓住它。這時候，出現(xiàn)了令人震驚的一幕：狼嗥叫一聲，馬聽到后，像是聽到命令似的站住不動了。

為何聽到狼的叫聲后，馬突然站住不動？誰也不知道。

山崗上出現(xiàn)了難耐的寂靜，只有風在呼呼地刮著。

馬轉(zhuǎn)過身，走到卡哈爾身邊。馬被嚇壞了，站在卡哈爾身邊才安靜下來。

人們看著狼，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是來打狼的，置狼于死地本無可厚非，但狼讓馬在危險中停下的那聲嗥叫，卻進入他們心里，讓他們感覺到溫暖，覺得狼不再可怕，變得親切起來。他們想退下山崗，放這只狼走。

人們對望著，很快，他們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致的神情。他們決定放走這只狼。

但這時，又出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一幕，這只狼大聲嗥叫著，快速奔跑起來，一頭撞向崖壁。它奔跑得很快，用的力氣很大，腦袋砰的一聲被撞碎，倒了下去。人們都驚呆了，狼自己選擇了死亡。人們圍過去細看，它的腦袋撞碎了，被鮮血浸著，猶如一朵紅色花朵;它的身體軟軟地癱在地上，剛才還在它身體里咆哮的野性，此時已經(jīng)不見蹤影。

人們很懊悔，本來想放了這只狼，卻未來得及退下山崗，讓狼以為自己已無生還之路，便一頭撞死了。

人們覺得是他們害死了這只狼，于是決定將這只狼埋葬?？ü枌Υ蠹艺f：“它救了我的馬，我把我的馬鞍子奉獻出來，把它放在馬鞍子里埋了吧?！?/p>

懸崖邊多了一個墳堆，人們看了幾眼，便下山了……

葉賽爾聽完卡哈爾的講述，心里涌動著一股熱流。他想起老人們說過的一句話：“兩個山坡上的狼，絕對有一只是好的;兩條河里的水，絕對有一條能養(yǎng)活人。”以前他不理解這句話，現(xiàn)在他突然理解了。他把孫子抱上馬背，與卡哈爾告別，踏上了回家的路。

孫子的上馬禮，就這樣被這件事改變了。孫子沒有得到馬鞍子和馬鞭子，也沒有得到祝福，但葉賽爾不后悔。他孫子本該得到的馬鞍子，陪伴一只狼長眠在大地深處，他覺得心里很踏實。從此，葉賽爾再沒有做過噩夢。

有人問他：“你為什么沒有給孫子舉行上馬禮？”

他說：“備鞍容易，騎馬難。我的孫子只要學會騎馬，就不會沒有馬鞍子?！?/p>

在村外的草灘上，葉賽爾的孫子騎著馬在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