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幻覺

傅菲

兩只鴿子晃動翅膀，貼著懸崖起飛，飛起又落下，落下又飛起。翅膀不停地晃動，羽毛慢慢沾滿了霧水，水珠抖落下來。鴿子像一對梨形掛鐘，嘀嗒嘀嗒的鐘擺之聲，帶來了潮汐。

潮汐在一個鐵壺里湍急，嗞嗞嗞叫，歡快如嚶嚶啜泣。水蒸氣在鐵壺口卷起白汽，絲絲縷縷，縈繞，又淡淡散去。鐵壺里的水，慢慢淺下去，白汽一圈圈飄繞，掛鐘停止了呼吸。嗞嗞嗞的叫聲越來越響，仿佛夜深人靜時，獨自冗長太息。炭火舔著壺底，黑鐵一圈圈發(fā)紅，轉(zhuǎn)而一圈圈發(fā)白。淡淡藍色火焰宛如田疇的朝顏花。鴿子從鐵壺口飛了出來，一只接一只，越過頭頂，繞著一棵石榴樹盤旋而舞。潮汐來自兩條四月的河流。

一條叫動脈，一條叫靜脈。

更像來自胡琴上的兩根弦，控在一個盲人的手中，互為彼岸。天空是水的彼岸，鏡子是面容的彼岸，山峰是另一座山峰的彼岸。你是我的彼岸，當(dāng)我從南方小鎮(zhèn)歸來，我的雙手是空的。我的雙手抱著影子去天涯，抱著月光去睡覺，抱著四月的河流尋找地平線的盡頭。

南方小鎮(zhèn)，像一堆灰燼，堆積在河流的上游。群山環(huán)抱，天空呈漏斗形，春季油綠的禾苗舒展。從山岡上往小鎮(zhèn)看，連片的黑屋頂高高低低，有一種古老的韻律。雨季里，整個視野一片迷蒙，灰褐色，雨水在瓦檐湍急，油亮的石板街跳著細密的水珠，一排排臨街門窗半掩半合。一閃而過的人影，被雨水籠罩——不知這一切是否改變。

哪一年從南方歸來的呢？我完全忘記了。記得她還是一個少女，愛穿一條水藍色連衣裙。她騎一輛藍色自行車，沿著河邊，拐過幽深小巷，在傍晚，去郵電所取信。我每天給她寫信，藍墨水有青草氣息。信箋淡紅色，有一條條虛線，手感粗糙卻柔軟。我寫著寫著，她的面影會從紙面浮現(xiàn)出來：微微翹起的嘴唇，黑瀑般的頭發(fā)，淺水渦一樣的笑容……檐水秋雨，淘洗這一切。多少年之后，在千里之遙，我仍然能聞到那田野的土腥氣。油蛉唧唧，鳳仙花兀自縱情開放，緩緩水流在起伏。記得第一次我們擁抱。我在小城，她來看我。在梧桐樹油綠的山坡院子里，我們坐在半開的窗戶下，我一直感到口渴。我用鐵壺?zé)?，爐火舔舐壺底，水撲騰撲騰地低吟。兩只鴿子，蜷縮在籠子里。眼睛烏溜溜轉(zhuǎn)動，似乎在暗示我：“讓我奔放起來，飛翔吧。”微雨輕輕落在梧桐葉上，無聲。

幾年之后的秋天夜晚，街上開滿了芙蓉花，花色灼人，火辣辣。我在公交車站等車。街燈還沒亮，郊外的河水白茫茫。我看見她從電影院側(cè)邊的小巷走過來，穿一條連衣裙，像一叢美人蕉。我站著，怔怔地看著她。我們在林蔭道上默默地走著。黑魆魆的夜影如一片片落葉。在一棵香樟樹下，我擁抱了她。高大的香樟樹上，綴了星辰，稀稀寥寥。她把臉埋在我懷中，雙肩止不住地顫抖晃動，星光從她頭發(fā)落下來，樹葉紛飛，預(yù)示冬天要到來。她輕聲說：“把我抱得喘不過氣了?！彼终f：“我天天在想你”。我們開始纏綿地接吻。公交車來了，她上了公交車，車門慢慢合攏，車子啟動。我恍恍惚惚原地站著，忘記了自己也是坐車人。車輪胎一圈一圈轉(zhuǎn)動，越來越快，揚起的灰塵撲撒人臉。我追著車子跑，她伏在窗戶上，揮手，揮手，說：“我們再也不會見面了?！惫卉囅г谝股?，我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

我是一個在南方大地不斷遷徙的人，流螢閃閃。有一年，我去另一個小鎮(zhèn)聚會。朋友對我說，她來小鎮(zhèn)工作半年了。傍晚，我去看她。她在宿舍吃飯。她靠在床頭，端一個鋁飯盒。我站在門口，看著她，沒說話。她咬著飯勺，也不咀嚼，看著我，也不說話。我退了出來，回到街上，走了幾百米。我手上掰了一根鮮樹枝，葉子一片片扯下來，把葉子扯碎，扔在地上。葉子扯完了，我又去她二樓宿舍。她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頭發(fā)散落了下來，遮了半邊臉龐。站在她床前，我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抬著眼，細細地看我，從頭到腳。木桌上有一把頭梳，一面倒扣的鏡子和一個空水杯。我打開熱水壺，給空杯子注滿水。我撫弄著頭梳。她說，說好了不再見面的，你怎么又來了呢？我說，一個人的模樣是想象不出來的，看到了，才會知道。我默默坐了一會兒，似乎不知道說什么。從哪里說呢？要說的話，灌滿了眼睛。而眼睛顯得空空，像長滿荒草的彼岸。我關(guān)上門走了。我在走廊站了一會兒，聽到了房間里有暗暗的泣聲。我很想回去，擁抱一個把鏡子倒扣在桌上的人。我的腳被冰澆筑了一樣，沉重、冰寒、麻木。我吸了一支煙，跑下樓，在河灘來來回回奔跑。河水已斷流，河床裸露出長滿青苔的河石。干涸的河，也是等待死而復(fù)生的河。

假如你愛一個人，你不要告訴她，你想一個人，你也不要打擾她。她有她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都是她自己的。這就是命運。相愛的人，不要起誓，不要說永恒，命運有一雙翻云覆雨手，翻亂我們。

擁抱，給人慰藉，但并不意味著守候。無論多緊密的擁抱，都是短暫的。擁抱是重逢，也是再別離，或者是永別離。但我常?？释麚肀В瑩肀e人，也被別人擁抱。我把雙手張開，像鳥張開了翅膀，山巒張開了山脊線。張開的雙手想去擁抱一個人，擁抱曾經(jīng)擁抱的人，擁抱已經(jīng)別去的人，擁抱想念的人，擁抱未曾相識的人?？蓮堥_的手，又垂落了下來，軟綿無力，如被風(fēng)折斷的樹枝。

我覺得自己很空。我想找一樣?xùn)|西把自己塞滿。可找什么東西呢？是棉花還是泥沙呢？像一只氣球，鼓鼓的，風(fēng)一吹，氣球飄了起來，搖搖曳曳，飄過了樹梢，飄過了河面，隨風(fēng)而去。在不可知的時候，砰砰，氣球爆裂。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穴居起來。如黃鼬，找酥軟的干燥地，掏洞，日夜不停地掏，用前爪掏，掏一個隧道般的洞，安然偃臥：

不要打擾我，在烏黑黑的泥土下

即使餓上七天，我也要好好睡一覺。我已疲于奔跑

追逐，多年聽命于牙齒，聽命于異性的氣味

讓我安靜地聆聽雨水滑落草尖的聲音：叮咚，叮咚

（像催眠曲，身邊有一個愛人多好）這樣的情境適合戀愛

也適合獨自跳舞，更適合孑然故去

木然，隱忍。風(fēng)呼啦啦地吹進我身體，我變得膨脹，似乎隨時會砰砰炸裂。我是渴望擁抱的人?？释麚肀У娜耸莾?nèi)心孤獨的人。是的，我曾有過那么多的擁抱，每一次擁抱都以為不會分開，如河流纏繞河流。其實，每一次擁抱，都如同訣別，只是當(dāng)時惘然。

每一次遷徙，我似乎為了找一個可以擁抱的人，一個不會離去的人。這是一個多么奢侈的愿望。我不知道最后一個和我擁抱的人，是誰。這個人肯定是我最珍貴的人。我時常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暴雨之夜，在一個矮山坡上，一個愛唱歌的女人，坐在我身邊。閃電在天邊忽閃，藍色火焰抽打著大地。她有天鵝一樣的頸脖，當(dāng)她唱歌，天空會黑漆如墨。我擁抱了她。鴿子，有著潔白羽毛的鴿子，在我手掌上盤旋。時鐘里秘密的心臟，在啪嗒啪嗒作響。我辨識不了她的臉龐，她的口腔噴出了溫泉，翌日的山坡落滿了花骨朵兒。

人是一瓣瓣綻放又一瓣瓣凋謝的。凋謝完了，留下光禿禿的一枝，任憑風(fēng)吹雨打。東坡先生在《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fù)醉》中寫道：“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凡塵俗世，有幾人如他那么豁達？我們總是站在某個地方，腳下生出密密的根須。我們凋謝完了，便是枯枝。

第一次和我擁抱的人，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音訊。甚至，我已經(jīng)忘記了她少女時的模樣。在南方普通的河邊，柳樹茂密，黃昏有冗長的落霧，晚霞的余暉與山梁上的墨色融合，影影綽綽的路人淹沒在夜色里。抽枝的楊柳比往年更茂密。四月的雨水再一次暴漲。在五年前，我第一次回到了她生活的小街。早年的石板路已被水泥路取代。她家的房子破爛不堪，木門開裂長長的縫。她一家人外遷二十余年，她父親去世多年。這是我熟悉的木舍。街上的人已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門前的溪流潺潺。低矮的窗戶木門被閂死。木門貼著一張明星掛歷，蒙著厚厚灰塵。我從木門裂縫往里張望，天井里的桂花樹已高過了房檐。那是我當(dāng)年栽的。一只野貓在樹間跳來跳去。這是我的心靈遺址。在這木舍里，我們有過無數(shù)的擁抱和低語。潮汐在洶涌。我似乎看見兩只白鴿子，低低地向我飛來。鐵壺里的水噗噗地冒汽。我確信，這個為我揭開人間秘密的人，疊印在我古老的皺紋里。我下意識地張開雙手，河流擁抱田疇似的張開了臂彎……

幻覺

去遙遠的北方，我?guī)狭烁杉Z和水壺，帶上了燧石和食鹽。我沿著往北的山梁走，進入深深的峽谷，插入土里的拐杖，開出了枝葉，草鞋腐爛在向陽的南山。高高的山巔，把太陽推向天邊。我的腳踝長滿了青苔，我的布囊灌滿了風(fēng)聲。我到了海岸，沿著彎曲的海岸線，尋找到了古蓮之鄉(xiāng)。古蓮在一個人的手掌上盛開。她穿著玫瑰紅的毛衣，黑色的長裙，她的臉上有一簾雨幕……

我靠在床上瞌睡的時候，有了這樣的幻覺?；糜X把我?guī)ё?，帶我到不曾去過的地方。那個地方，遙遠而真實地存在。我熟悉這條路，我熟悉這個地方，我似乎去了無數(shù)次，駐足停留。駐足在一個鄉(xiāng)間的院子，空無一人，原來的菜地瘋長著荒草，風(fēng)從斜斜的屋頂一陣陣地刮下來，吹著我的臉。在院子的空地上，舊年的椅子還在，水井里還翻出熱氣，一雙皮鞋還擺在窗臺上，純棉的圍巾還沒收進屋里。我站在窗下，看見屋里的臺燈還亮著，翻開的書還沒合上，床上的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仿佛離開的人，很快又會回來。我見過這個離開的人，我久久地把這個人的手摩挲在手心里，溫軟的手讓我蒼寒。這個離開的人，生活過的地方，我想再去生活;走過的路，我想再走一遍;喝過的井水，我用以澆淋全身。

“生命的奧秘在于擁有夢境和幻覺?！边@是作家沙爽說的話?；蛟S，沙爽也是一個時常出現(xiàn)幻覺的人。這兩年，我經(jīng)常出現(xiàn)幻覺。一個人坐在長途火車上，一個人在異鄉(xiāng)的旅舍，一個人在山中，仿佛有一個人在敲我的窗戶，手指輕輕地叩，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我扭頭一看，發(fā)現(xiàn)無人在窗前。輕叩我窗的人，是誰？在我一人獨處的時候，悄無聲息地來了，穿著灰色或褐色的麻布裙，有時穿著黑色棉大衣，臉上淺淺的笑像剝開的石榴。我敞開了雙手，迎接。有時在人群中，我也出現(xiàn)幻覺，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看見拎一個寶藍色皮包的人，穿中長的披風(fēng)，風(fēng)把披風(fēng)吹出一朵喇叭花。

人和動物，都會有夢境，但我不知道動物會不會有幻覺?；糜X是一種主觀體驗，主體感受與知覺相似。精神障礙的人，體質(zhì)下降的人，更易產(chǎn)生幻覺。

在很多特定的情況下，人會產(chǎn)生幻覺。如醺醉，如注射鎮(zhèn)痛劑，如嗑食毒品或某些鎮(zhèn)痛藥物。圖案、顏色、封閉的空間，都能致幻。還有致幻植物，吃了或聞了氣味，人很快產(chǎn)生幻覺，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英國著名偵探作家柯南·道爾在《福爾摩斯探案》中，寫到“魔鬼草”，侄子把魔鬼草放在叔叔房間的壁爐里，叔叔聞了之后，產(chǎn)生幻覺，看到了一群群魔鬼，驚嚇而死。魔鬼草，學(xué)名叫紫莖澤蘭，屬菊科，莖紫色，被腋狀短柔毛，葉對生，卵狀三角形，含有毒成份，對神經(jīng)系統(tǒng)會造成傷害，原產(chǎn)地在墨西哥，云南也有分布。巫師把紫莖澤蘭制成湯藥，給病人喝，實施巫術(shù)，產(chǎn)生迷幻，讓病人緩解暫時的疼痛，得到心理慰藉。

玉豆蔻、天仙子、曼陀羅，都是花中的蛇蝎美人。不但名字美艷，花色也妖嬈。卻是致幻植物。曼陀羅又名悶陀羅、顛茄、洋金花，是世界上最早應(yīng)用于藥物中的麻醉劑?！逗鬂h書？華佗傳》載：“若疾發(fā)結(jié)于內(nèi)，針藥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無所覺，因刳破腹背，抽割積聚。”華佗所創(chuàng)麻沸散處方后世失傳。據(jù)考證，麻沸散主要有效成分是曼陀羅。川藏高原、云貴高原，盛產(chǎn)曼陀羅，先人用曼陀羅泡酒，稱洋金花酒，給病人喝，以減緩病人痛苦。小說家古龍有一本名頭不是很響的武俠小說，叫《三少爺?shù)膭Α?，我十分喜歡。他塑造了兩個名頭很響的人物，一個叫燕十三，一個叫三少爺。燕十三隱居湖畔，向瀕臨被毒死的三少爺，講了麻沸散的故事：華佗所創(chuàng)麻沸散處方失傳后，一個郎中決定以身試藥，再創(chuàng)麻沸散，十幾年后，藥成了，試藥人郎中、郎中妻子、郎中女兒，一個耳聾眼瞎，一個瘋癲，一個身體變形。

先民敬重巫師，覺得巫師通天理，無所不曉，也畏懼巫師，巫師有法術(shù)，像個命運之神。巫師最厲害的法術(shù)，可以叫人快樂地死而不自知。巫師給人喝一種菌湯，喝了的人，快樂無比，下河，手舞足蹈，如云端漫步，溺水而死。事實上，菌湯是用了致幻菌，喝了，人會產(chǎn)生幻覺。

有一種疾病，叫幻覺癥?；寐牶突靡曒^多見，但也可伴有其他幻覺，主要是言語性幻聽，也有幻味。我在學(xué)校工作時，有一個學(xué)生進校時成績比較好，過了一年，成績下降很快。他坐在教室里，覺得班里的同學(xué)都帶一把殺豬刀，要砍殺他。他會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奪門而逃。

饒北河流域，有這樣的習(xí)俗：屠夫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在屠夫的床前，擺一個木桶，木桶里放一把尖刀，親人呼嚕嚕作喚豬狀，屠夫才會闔眼。這個習(xí)俗，流傳好幾百年了。習(xí)俗來自屠夫臨死時懺悔：殺生太多，最后會像畜生一樣去死。屠夫臨死，會產(chǎn)生殺豬場景的幻覺，豬嗷嗷嚎叫，尖刀捅進豬的咽喉，血飚射出來。徘徊死亡邊緣的屠夫，無比驚恐，精神緊張，睜大圓眼，手足無措。親人端來殺豬桶，尖刀扔進桶里，屠夫安靜了，咽下最后一口氣。鄉(xiāng)人以藝為榮，但鮮有人學(xué)殺豬，殺豬是最簡單的手藝，鄉(xiāng)人不學(xué)殺豬，怕自己臨死了，還當(dāng)作豬。

小區(qū)里，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每次入睡，會聽到有人撬房門。她把自己的房門加了三把鎖，睡覺前里里外外反鎖。她覺得還不安全，加了鋼筋的門閂，她還是入睡不了。螺絲刀撬門鎖的聲音，嘰噶嘰噶，她坐起來，喊：“誰撬門呀?！睙o人應(yīng)答。她拿起電話報警，警察來了，看看門鎖，看看監(jiān)控，沒外人來呀。接連三天，半夜報警，警察也來了，都沒發(fā)現(xiàn)外人來。極度的不安全感，讓她產(chǎn)生了幻覺。

嗜酒所致的精神障礙，鉛中毒所致的精神障礙，反應(yīng)性精神障礙，精神分裂癥等患者，均易產(chǎn)生幻覺。尤其是精神分裂癥患者大多會出現(xiàn)言語性幻聽，別人在交頭接耳，他會覺得別人在議論自己，也因此發(fā)生爭吵、背后詛咒，或發(fā)生暗地報復(fù)行為。

有些幻覺癥患者十分恐怖。最恐怖的人，是幻覺殺人。鎮(zhèn)里有一個這樣的人，一年會發(fā)作一兩次。會突然從家里跑到街上，抖著雙手：“殺人啦，殺人啦?！钡谝淮伟l(fā)作，村里人不知道是患了幻覺癥，以為是真的，拉著他，問：“殺誰了，誰殺誰了?！彼麏^力掙脫，面目猙獰，說：“血，全是血，地上全是血，身上全是血，手上全是血。”村人進他家，看看，除了老祖母睡在搖椅上，無人。村人里里外外看，還是無人，罵道：“不像話，這樣的玩笑也可以開的？會嚇死人的?！?/p>

夢游不是幻覺癥，但幻覺會產(chǎn)生夢游。夢游是睡眠中自行下床行動，而后再回床繼續(xù)睡眠的怪異現(xiàn)象，也叫迷癥。在神經(jīng)學(xué)上是一種睡眠障礙。夢游癥，即睡行癥，起身離床，行動遲緩而單調(diào)，缺乏目的性。夢游者一般不知道自己夢游，像沒發(fā)生一樣。作家把迷茫的人，比作夢游者。詩人北島寫過一首《八月的夢游者》。北島說：“八月的夢游者/看見過夜里的太陽”。我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叫鼻涕胡，他說過，夢游的人，你不能叫他，你叫他，他會驚嚇而死。我一直信鼻涕胡這句話。事實上，他這句話是偽科學(xué)。我見過因幻覺而產(chǎn)生夢游的人。我在福建工作時，當(dāng)?shù)匾粋€村人，每次睡覺，都會有一條狗，乖順地磨蹭他的臉，嚕嚕嚕地輕叫，叫一會兒，狗跑到柴垛睡覺。他喜歡狗磨蹭他臉的感覺，他喜歡聽嚕嚕嚕的狗叫，他跟著狗出門，抱著狗睡覺。其實，他院子鐵門緊鎖，哪來的狗呢？他每天在自己柴房，睡一會兒，才回到床上。

曹操不夢游，但利用夢游癥患者無意識的病理，夢中殺人?！度龂萘x》第七十二回，寫道：

操恐人暗中謀害己身，常分付左右：“吾夢中好殺人;凡吾睡著，汝等切勿近前?！币蝗?，晝寢帳中，落被于地，一近侍慌取覆蓋。操躍起拔劍斬之，復(fù)上床睡;半晌而起，佯驚問：“何人殺吾近侍？”眾以實對。操痛哭，命厚葬之。人皆以為操果夢中殺人;惟修知其意，臨葬時指而嘆曰：“丞相非在夢中，君乃在夢中耳！”

政治家沒什么不可以利用的，利用夢游殺人，不犯法。

我老爸給我講過一件事。村里有一個守山林的人，常在夜里聽見有人把刀在磨刀石上來來回回地磨，磨好了，穿上草鞋，進山砍木頭。他怕村里的木頭被人偷，跟著磨刀的人，進山，蹲在石巖洞門，等砍木頭的人下山。這是守林員的夢游，徒步去兩華里外的石巖洞，蹲一個小時，又回家睡覺。他自己不知道。

有很多藝術(shù)家，在致幻的情況下，會有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酒是致幻的催化劑。致幻時，情緒飽滿，想象力豐富，超凡脫俗，欲死欲仙，達到縹緲的境界。在藝術(shù)史，我們知道，很多藝術(shù)家嗜酒。李白、張旭、蘇東坡，自不必說。荷蘭后印象派畫家文森特·威廉·梵·高（1853-1890）嗜酒如命，色彩瘋狂，以至于最后把自己耳朵割下來。英國唯美主義藝術(shù)運動的倡導(dǎo)者奧斯卡·王爾德，視喝酒為創(chuàng)作的重要來源。他說：“除了誘惑之外，我可以抵抗任何事物?！庇终f：“生活里有兩個悲?。阂粋€是沒有得到我們想要的;另外一個是得到了。”這是一個生活在悖論之中的人。絕大多數(shù)嗜酒者，出于對酒精的依賴，或是對醉酒不醒狀態(tài)的迷戀。

我不迷戀幻覺，但我迷戀的很多東西，和幻覺很相似，比如愛情，比如遙遠的日落，比如星辰，比如思念。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迷戀這些，并因此陷入深深的孤獨?；蛟S，高遠美好的境界，是另一種幻覺。

〔特約責(zé)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