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毛驢
王冰(爵士冰)、秋風等人在18 英尺( 約5.5 米) 大艇上正過位于青川藏交界的通伽峽下游30 公里3+ 級灘。董董因槳板不斷落水力竭,人及槳板都置于大筏子上。
通天河、金沙江交匯處,左岸為四川石渠縣,右岸是青海西藏的分界。過去為無人區(qū),機動路如今在升級建設中。
金沙江葉巴灘群,江水流速快,但很平靜,兩岸是橫斷大山,高處有積雪,目之所及,盡是壯闊山河。突然,黃綠的水色在前方中斷,被吸入到石崖的白黃色中。
金沙江流不見了!
2019年6月4日,我坐在美國隊的漂流大艇上,雷鳴般的水聲涌來。這是一個大灘,美國漂流隊的3艘大筏子、2艘皮劃艇都靠了岸。隊長Rocky和皮劃艇槳手商量了一下,輕巧的皮艇就下水往前勘探水情,隊長操作航拍飛機在空中讀水。
“這是幾級灘?”我問道。
老船長Tony說:“4級?!?/p>
這應是傳說中的佛之灘了,當年1986年漂流者們意思是,突破它以后人們就成佛了。
1986年7月27日,8名中國男人漂流在葉巴灘?!皾u漸地,我們聽到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的震蕩,經(jīng)驗告訴我們,前面將有特大險灘。盡管我們高度警惕,做好了充分準備,但還是連人帶船跌入了深淵般的浪濤亂石之中,排山倒海的驚天巨浪向我們砸下來……”
拋起、跌落、斜倒、下灘,一跌一宕,水墻恐怖如魔。
7月28日,武警隊員給中科隊擔負預漂和踏勘接應任務,“船行進了不到半小時,前面的江面完全消失了,船突然加快速度,箭一般射出……江面被右岸垮塌的山體擠向左側(cè),河水瘋狂地亂跳起五六米高的巨浪,一灘接一灘望不到盡頭……這就是莫丁大灘群?!?/p>
不同時空,相同風格的場景,33年后,冒險電影般的驚悚鏡頭再次出現(xiàn),長江消失了!
我們開始下灘,灘前的平水像綢緞一樣,中間的巨浪有房子般高,呈不規(guī)則的形狀。河道一下變得很窄,出現(xiàn)一個水洞落差跌水,這就是長江消失的地方。手緊緊地抓著扁帶,我體內(nèi)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仡^瞧一眼花白胡子的Tony,他時坐時站,雙臂櫓槳,眼神堅定。一瞬一側(cè)浪打我臉上,船幾乎傾斜到90度,我本能反應埋下腦袋,上半身往外去撞浪壓浪。
拋起、跌落、斜倒、下灘,一跌一宕,水墻恐怖如魔。時間飛快,幾乎就是十幾秒的時間,人類忘記了一切。我們的大筏子一葉孤舟,消失在時間與長江的黑洞中,最終,在不規(guī)則亂浪之間,走了完美的弧線……浪漸漸地變小了,船進入洄水區(qū)。
灘這么就過完了?
是的,如此過完了。這是短暫的一天,又感覺很漫長:我們一行3名中國人參加了美國隊的葉巴灘前一段,約有15公里,總共8個灘,其中6個3-4級灘、其余是2級灘以下。
在此之前的一天,是6月3日,我們抵達葉巴灘上蓋玉鄉(xiāng)。
蓋玉鄉(xiāng)曾經(jīng)秀美如畫,如今是水電公司辦公室的駐地,也是塵土飛揚的大工地。我們一行懷著朝圣的神秘感,驅(qū)車從蓋玉下行峽谷,往金沙江開到葉巴灘邊。
1986年的長江漂流乃至今天,長江所有的大灘幾乎都集中在上游尤其是金沙江河段。如同登山領域的14座8000米雪山,長江漂流的險灘都在金沙江河段。最兇最致命的灘群,當屬虎跳峽灘群,17公里的河段有21個大灘,只有3個屬于3級灘(一些資料上虎跳前面的兩個灘歸屬上虎跳灘,也就是一些資料為虎跳峽19個灘),其余都是4級到6級的超級猛灘。
實際上,充滿悲劇色彩的1986年長漂歷程中,葉巴灘才是真正的殺人灘。葉巴灘群的峽谷有20多公里,其中有16個左右的灘,4級及以上的大灘則有8個以上。
1986年有3支隊伍漂流長江,分別是中科院成都分院組織的中科隊、由一批青年自發(fā)組織的洛陽隊和由美國探險家肯·沃倫帶領的中美聯(lián)合隊。3支漂流隊在葉巴灘都嚴重受挫,中國的兩支隊伍在此遇難有3人。中美聯(lián)合隊在此處遇險,隊員們萌生退意,最終肯·沃倫不得不宣告結束漂流。
“好神秘的葉巴灘啊,如同登山領域的K2?!蔽覀兏袊@道。
駛過長達8公里的隧道,眼前是連續(xù)的黑暗。葉巴灘水電站正在修建當中,灰暗陰沉的隧道內(nèi),工程車迎面而過,隧道內(nèi)塵土遮掩住玻璃窗,什么也看不見,完全是一部末世型科幻電影。
下到金沙江葉巴灘岸邊,最大震撼出現(xiàn)了。兩座大壩尚未完工,江水被引進兩側(cè)山體的涵洞,涵洞如同蟒蛇的巨口,把長江吸了進去!葉巴灘中最兇的那個5級灘,就在兩個壩體的中間位置。
那段約有600米的長度,沒有了金沙江水,葉巴灘就像被肢解的尸體。我們清晰地看到靠西藏一側(cè),有個巨大的農(nóng)村樓房般的石頭,橫亙那里。
“那里就是當年我們翻船的地方,死了3名隊友,遺體找了一個月也沒找回。我看到孔志毅就在水洞里被攪來攪去,最后就沉下去再看不見了。我們幾個人四川上岸,走了兩天走不出去,就冒險游到對岸西藏,每個人只剩一條游泳褲和一件救生衣,光著腳,過了4天才找到藏族村子,有吃的……”
沒有了灘的大河實際已死去,流淌的生命活力已被人類利益所掠奪。沒有了灘的金沙江,如同被抽筋的哪吒,實際上它已經(jīng)死掉了。
長江漂流的老隊員,呆呆地站立在金沙江上的施工吊橋上,恍若隔世。漂流虎跳峽的李大放說:“為了不能忘卻的記憶,我一直靜默到昨天過去。這次漂流匯集了部分國內(nèi)老中青三代大神級的漂流人,我和他們一起從玉樹漂到通伽峽。如今的江河漂流從理念、裝備、技術、安全保障與33年前的長江漂流已不可同日而語。江河永遠在這里,如果你不熱愛它,也就沒有什么意義。”
江河仍在,如今卻已人事皆非。因施工改造,這段金沙江完全換成了熱火朝天的超級大工地。兩側(cè)山體被鋼筋水泥糊了一層,以便加固山體,為大壩蓄水做準備。巨大的口號印在山體上,宣傳著水電施工。森林、石崖、蒼翠草地,這些自然面貌已難覓其蹤。
過幾年水電站蓄水,歷史上曾經(jīng)最知名的葉巴灘,可能殘存不到一半,中部及上部葉巴灘,都將被淹沒在平水中,或就在大壩的水泥基底里。神秘葉巴灘也就消失了。
“葉巴死了!葉巴死了!”謝導面無表情地喃喃自語著,此行他負責拍攝漂流紀錄片。
何小軍操作單人皮艇,在通過奔達附近的3+ 級的大亂石灘。1986 年,長漂隊的橡皮艇在此被大石頭刺穿。
何平是1986年中科隊的副隊長,他說:“已經(jīng)和即將消失的卡崗、葉巴、拉洼、王大龍、莫丁…… 33年后,金沙江上的水電開發(fā)如火如荼,葉巴水電站已經(jīng)完成導流,據(jù)了解在完成這些水電梯級開發(fā)后,此江段再無險灘可言?!?/p>
何平說的是金沙江上段地區(qū)。在長江上游,玉樹直門達村至四川宜賓段稱金沙江,長約2326公里,落差3280米,為長江落差的95%。不僅是金沙江上游,整個金沙江段正式規(guī)劃有20個大型水電站,以及其他4個勘探中的水電站。長江漂流的有名大灘,虎跳峽、老君灘、白鶴灘、莫丁、王大龍、卡崗、葉巴、拉洼,則恰恰都是水電經(jīng)濟開發(fā)的中意之地。
金沙江幾乎所有的大灘,都將修建水電站,除了虎跳峽。虎跳峽是云南著名地標,所以虎跳峽龍盤水電站、兩家人電站都已勘探設計好,但實際上一直未動工,而其他大灘的水電站則都在建中或已經(jīng)建好。正建設中的白鶴灘水電站位于金沙江下游,建好后將淹沒最長的單灘老君灘,該水電站也是僅次于三峽電站的世界第二大水電站,是在建的世界第一大型水電站。
在漂流者、自然主義者看來:漂流白水運動的靈魂,以及河流的自然生命,本在于那一個個灘。沒有了灘的大河實際已死去,流淌的生命活力已被人類利益所掠奪。沒有了灘的金沙江,如同被抽筋的哪吒,實際上它已經(jīng)死掉了。這是世界大河的命運,相比1986年人類漂流的犧牲,這是更大的悲劇。
當美國大峽谷擁有世界上最頂級、最普及的商業(yè)漂流之時,而漂流規(guī)模落差及體量是其數(shù)倍的長江,在中國人還不懂得、還未曾真正體驗大河漂流之前,就已經(jīng)死去。
幾乎沒有幾個中國人知道,我們究竟失去了什么。我們擁有著自然賜予的奇跡,但這個奇跡被人類以經(jīng)濟開發(fā)之名毀滅了。
我們這次是一場為了紀念的漂流。
此次行程,計劃目標是協(xié)助謝導及其攝制組拍攝漂流紀錄片:中國十幾個老中青三代的漂流者齊聚青海玉樹,漂流一段通天河及金沙江水域。長江漂流及白水探索體育,歷史事件眾多,玉樹是通天河、金沙江的分水線。我與眾多中國漂流者,作為漂流隊員抵達長江上游。老一代人物是1986年長漂隊的顏柯、李大放、何平、馮春(幺哥)4人,中青漂流者則有10多名,包括我與爵士冰、阿杜、阿光等新一代70到90后漂流者們。
5月29日,小雨,巴塘河、通天河交匯口海拔為3600米。我們3艘大漂流艇,3艘皮劃艇,在此下水。高海拔、溫度低、水冰涼,所有人都穿著干衣。這段金沙江灘不大,多為2級以內(nèi)。高處4200米海拔的山上已是白雪皚皚。藏族村莊稀稀落落,白塔、經(jīng)幡,暗淡天光下如在西部電影的冷寂遙遠情境中。
第一天漂流約29公里,水冰涼刺骨,雖然干衣保暖,但腳浸入水中都麻木了。金沙江流速極快,我們約3小時就抵達了四川岸邊側(cè)的真達鄉(xiāng)。雖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但看起來不像內(nèi)地有高樓、新派建筑。整個村落是傳統(tǒng)土石藏式民居,藏紅色建筑有點舊,牦牛與狗無所事事,在村里村外走著。
翌日又是連綿小雨,漂流隊就在村里休息一天。雨下了一天,到黃昏時候露出些許藍天,雪線又從高山上往下降低了一點。我們?nèi)蛎瘯o念碑前拜謁,1985年是他帶起了長漂熱潮。碑前多有鮮花香煙,這說明除我們之外,還有不少路人來向這位漂流英雄致敬。
長久以來在中國,對漂流的誤讀使人們畏懼水,神秘籠罩著漂流與長江。不熟悉河流的人們往往把白水想象成了地獄,把漂流的人們視為瘋子。
5月31日,從真達鄉(xiāng)再次下水漂流。陰霾的天空中,偶爾有一縷陽光刺出來,雪山在高處沉默,河流兩邊時不時有白塔經(jīng)幡。我們漂流在大河之上,金沙江這段流速依然快疾,流速約在一小時8公里左右。漂流了幾個2-3級灘之后,開始接近當年堯茂書遇難的通伽峽大灘。
我們這個大艇,實際都是老英雄船,馮春掌舵,顏柯、李大放、何平也拿了槳。紅黃綠的3條皮劃艇,是用于引導線路以及落水救援的,小小的人與艇,很快就依次淹沒在驚濤駭浪中。馮春及董董作為船頭船尾的指揮槳手,提醒大家左右的槳法,如果需要往左側(cè)打船,需要右側(cè)正劃、左側(cè)倒槳……這個季節(jié)的金沙江水位已經(jīng)開始升高,金沙江作為世界級大河,在上游的水量、落差、浪灘威力,還是頗為兇猛,1985年堯茂書就是在此遇難。
槳手們合作通過一個激流白水灘,近前船長使用櫓槳操持控艇。
金沙江為橫斷山脈腹地大河,雪山、藏域文化符號極為壯麗。
此次旅程的第一天漂流近30 公里,槳手們在石渠真達鄉(xiāng)的峽谷亂石灘這里起水。
“注意哦,起槳”,順著水舌進入浪區(qū),通伽峽左右兩邊都是不規(guī)則巨石及懸崖。依然是高潮的來臨,我們緊張著、吶喊著,很多喊叫及劃槳都成了一種瞬間本能。在中后段,一個巨型側(cè)浪差點把大船掀翻。最終,大艇及小艇都順利通過了這個上游最有名的標志性大灘,3+級。
通伽峽之后,我們的大船起水上岸。本來我要上爵士冰的那一艘大船,繼續(xù)完成下面的50公里。但水速飛快,他們的大船靠岸靠不住。最終,沿途的幾十公里河段基本都在高處300米的山上,我就坐車抵達了洛須。下午6點左右,他們3艘皮劃艇硬艇、1艘大船在洛須北的網(wǎng)狀河流沙灘靠岸。其間,他們過了有3個4級灘,3級灘有六七個。
抵達四川洛須這里,對岸已經(jīng)從青海地區(qū)換成西藏所屬。在這里,我們聽說前些天有個美國隊,已經(jīng)早于我們漂流一周,這幾天快到著名的葉巴灘天險了。聽說其中的一名隊員,也曾是1986年中美漂流隊的成員。
6月1日,碧空如洗。在西藏連接洛須的經(jīng)幡石橋下面,爵士冰繼續(xù)用一條船,和其他6名隊員一起漂流下面的行程。天地蒼茫廣袤,人、車、船顯得如螻蟻般渺小。從洛須到卡松渡水上距離為80公里,其中大多數(shù)河段是無人區(qū)。兩邊的原始森林,是金沙江河谷最青翠碧綠的。這段水域有2個4級左右的灘,因為沒有硬艇護航,雖然落水后沒有危及生命的水洞、巨石,但一旦翻船,對體力、對行程都有很大的損耗。美國隊在漂這段時,其中一名中方隊員采用充氣小艇,翻船落水后肉漂了近兩公里。
當日,中方大船順利抵達卡松渡,靠岸后坐車抵達德格縣城。6月2日,攝制組及全體中方隊員,都開車抵達了白玉。這之后,我們就在極度驚訝中,看到了超級大工地葉巴灘。
1986年,人類第一次完成葉巴灘漂流。當時中科隊與洛陽隊在葉巴灘聯(lián)合起來,事先都有橫斷山一帶的粗略的地形圖,但漂流不同于登山,水的狀況不是靜態(tài)地形圖能描述清晰的,而且水在無時不刻地變化。
7月27日下午5點,洛陽隊的密封式大船在前面壓浪,它與后面中科隊的橡皮舟捆綁在一起。密封船里乘有洛陽隊張軍、楊紅林以及中科隊孔志毅,而敞開型的橡皮艇上則是中科隊隊長王巖、顏柯、楊斌,以及洛陽隊的雷建生、霍學義。
漂流隊是那時的當紅明星人物。出發(fā)的前晚,歷任的白玉縣長、書記等還同隊員們一起聯(lián)歡。今天即使裝備、技術都是世界一流的美國隊,逢過灘時,都要靠岸讀水,對金沙江的大灘進行識別,評估難度、風險、判斷是否要過、判斷走線。而在1986年,一切都是處于蒙昧期。
顏柯當時是中國長江科學考察漂流探險隊的核心主力,漂了葉巴灘。何平是副隊長,負責下游救援,在蓋玉鎮(zhèn)接應。就在今天修大壩的此地,船翻了。
“我憑借畢生的力氣居然死里逃生第一個上岸,緊接著楊斌和王巖相繼抱住江邊的石頭,雷建生、霍學義被巨浪拋向岸邊撿回條命。當我們驚魂未定時,回望葉巴險灘,看見連接的橡皮船,還在特大險灘的惡浪中被撕裂、撕碎,最終無影無蹤。”
當我們驚魂未定時,回望葉巴險灘,看見連接的橡皮船,還在特大險灘的惡浪中被撕裂、撕碎,最終無影無蹤。
顏柯爬到西藏岸邊的高山里,在無人區(qū)徒步四天,終于找到了藏族小村。那個年代,村子里沒有人能聽懂普通話;其實,今天葉巴村中也只有年輕人的漢語還比較流利。
時代的變遷改變了無數(shù)人的命運,“曾有過那么一個時代,在人們心里有愛。人們因為愛而欲罷不能,于是被高山大河、深海太空所吸引,孤注一擲地去舍身探索。很像人在為情所困的極端處迸發(fā)出的不顧一切,魔咒在身,無法擺脫,只有以身相殉?!?/p>
葉巴灘在長江漂流上是一個歷史轉(zhuǎn)折點,虎跳峽因為舉世聞名,更多媒體及人們都多少了解一些。葉巴灘水難事件之后,法新社作為國際媒體廣為報道,世界嘩然,之后也引起中國政府中央高層對長漂的重視。中美聯(lián)合隊此后的9月,也是歷經(jīng)葉巴灘的兇險,3條大船連接勉強通過,但物資及士氣損失嚴重,整支隊伍分崩離析,肯·沃倫宣告中美隊的漂流活動中止。
時間來到2019年6月3日,此刻,一輛怪獸般的工程車從西藏那邊開過來了。我們站立的涵洞上金沙江吊索橋劇烈地晃動起來,車子吹起來幾米高的黃土,顏柯在那里沉思,我喊著他趕緊離開吊橋。我無謂地擔心這個橋會斷掉。
“哦,33年了,在時間和空間的流逝和變化中,只有在葉巴遇險并歷經(jīng)艱難萬險后被西藏昌都貢覺縣羅麥鄉(xiāng)藏族牧民營救的圣地,依然在青藏高原上屹立和呼吸著潔凈的天空和大地,像兩面相互映照的天鏡,在永恒地照耀和記錄著長漂人生命的奇跡和塵世的盛衰興亡……”顏柯在微信里感嘆道。
這是一場為了紀念的漂流。但時間永不結束,河流永不停流。
33年后的今天,漂流作為一項水上體育運動,已發(fā)生了巨大變化,現(xiàn)代的漂流理念、科學的態(tài)度、裝備的進步、對自然及生命的敬畏,使江河漂流日漸成熟。
6月3日,得知美國那支漂流隊就在葉巴灘上面20公里的地方。我們聯(lián)系到了中方翻譯小羚羊,他與美國隊溝通之后,答應讓我們3人一起坐他們的漂流艇,過一過葉巴灘上面的這15公里的水域。
我們開車到海拔3600米的葉巴村,走了兩個多小時,下到了葉巴村江邊的3000米海拔的牛場。終于看到遙遠拐彎處,鴨子結構一樣的漂流艇,一晃一晃地下來了。拐彎這里,老的地形圖顯示曾是一個4級左右的彎灘,但去年金沙江的白玉堰塞體塌方后,巨大洪峰沖擊了沿線600多公里的河谷,所以,很多灘的地形、難度、特點完全改變了。
美國隊有7名成員,除翻譯是中國人之外,其他6人都來自美國。雖然預先知道美國隊人不是很多,但一靠岸,我還是大吃一驚。船上有4位老人,全都留著海明威式大白胡子。“天吶!他們走路都有點顫巍巍,我要坐他們的船漂流嗎?”我內(nèi)心里犯著嘀咕。
3個新入隊的中國人,是爵士冰、秋風與我。我們知道美國漂流的整體理念、裝備、技術都是世界一流的,但想親身體驗美國人如何讀水、怎么過灘……此外,這里是長江漂流的標志性大灘,雖然這段不是那個最兇的灘(它已死),也至少屬于葉巴灘群。
美國隊有3艘大艇、2艘小皮艇,我被安排在Tony這船,他是一個劃櫓槳的白胡子老爺爺。上船的地方是個S形拐彎灘,4級,最終因從洄水區(qū)進入主浪很難,我們這些乘坐者徒步過了這個灘,美國隊的3名船長自己操作,下了亂浪區(qū)。
接著我們3人上船,過兩個灘后,我發(fā)現(xiàn)這段金沙江的流量流速已經(jīng)非常大。前邊是一個3+左右的大灘,層層疊疊的波瀾,前推后涌地形成一個個巨浪。雪白浪花翻滾的聲音,如同千萬輛坦克同時開動,發(fā)出山崩地裂的響聲,好像峽谷都被震得動起來。突然,我發(fā)現(xiàn)船被側(cè)頂起來,成90度直角,一瞬之間,船就翻了,而我在船頭的半空中。
頃刻船翻了,我們倒立在水中,反覺得有幾分靜謐。瞬間就又翻騰在了駭浪驚濤中。轟轟隆隆,浪濤聲似千聲鳴谷,萬雷驚澗,讓人忍不住大呼過癮!
天吶!我落水了,但因為身著全新的干衣,我倒不緊張?;仡^看Tony已經(jīng)把船翻正,在我后面幾十米地方。江水快速沖著我往前,最后另一個美國老爺爺Martin趕過來,從側(cè)面把我撈上了他的船。隨后又有一個人被撈起來,他是和我同坐Tony船的美國老人。
湍流奔騰,已經(jīng)來不及靠岸或進洄水了,Martin操控著船,沖進了下面的連灘??克拇ㄟ@側(cè)的中間是個跌水水洞,形成一個直徑三四米的超大漩渦,狂暴得如同惡魔之眼,翻騰流水帶著泡沫,失去了均勻的節(jié)奏。Martin很穩(wěn),操縱著大船貼著巨型水洞邊緣就下去了。但突然,金沙江水面起了狂風,刮起一層水霧泡泡打到臉上,很疼很冷,眼睛都幾乎睜不開。
這次落水事件,讓美國隊長Rocky更加格外謹慎。之后,每次過灘都很仔細,要放航拍飛機讀水,并讓硬艇獨木舟槳手認真勘探水情。
此后,就是我們文頭描述的過佛之灘的情景,這是葉巴灘上面最大的灘,那個讓長江消失了的灘。同行的秋風回憶道:“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的大浪猶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又像餓虎群狼,咆哮而至。”預感到要翻船,于是乎雙手緊緊抓住繩子,雙腳也插進船艙里的縫隙。大潮掀起的浪濤足有幾米高,夾帶著咆哮像一堵墻,洶涌澎湃。
槳手們配合著正通過著名的通伽峽灘,此灘等級為3+ 級,低水位為4 級。1985 年,堯茂書在此遇難。
頃刻船翻了,我們倒立在水中,反覺得有幾分靜謐。瞬間就又翻騰在了駭浪驚濤中。轟轟隆隆,浪濤聲似千聲鳴谷,萬雷驚澗,讓人忍不住大呼過癮!
稍稍平穩(wěn)了一會兒,接著又是一個灘。船奔騰起來,水流重新聚集力量,出其不意地向下面猛撲上來,掀起了一個又一個浪頭,層層疊疊,遠遠望去像一行行展翅飛翔的白鷺,如千萬匹脫韁狂奔的烈馬,似無數(shù)條怒吼狂叫的白龍,嘩嘩地撲向我們,撞擊在船上,濺起巨大的浪頭,綻開萬朵潔白晶瑩的浪花。
下午5點左右,不知不覺間抵達葉巴灘截流處,同接應的央視攝像組匯合。和美國隊一起漂過葉巴灘,我們這次的漂流也結束了。這是1986年以后,人類第二次完成的葉巴灘漂流,也是第一次用現(xiàn)代漂流方式完成的漂流,但也恐怕是最后的漂流。再過兩三年,葉巴灘將因水電站蓄水不再奔騰。
美國隊還要繼續(xù)往虎跳峽漂流,到那還有600多公里。從他們漂流老君灘下水算起,他們在大河上的野外生活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
這是一次為了紀念的漂流,無獨有偶又遇到了美國老年漂流隊。這次旅行從青海到西藏到四川,豐富飽滿、應接不暇,甚至讓人有了審美疲勞。與1986年中科隊的老一代人相聚相遇,我看到聽到很多人的一生,那今昔大時代的小人物命運,有著太多悲歡離合、生離死別、起伏人生……
對我來說,最震撼的不是金沙江之洶涌巨浪,不是橫斷雪山的巍峨壯麗,不是旅行豐富及有趣,也非1986年長江生死漂流的悲壯與個人命運嗟嘆……而是這次和美國老爺爺們的相遇。
美國隊正式隊員6人,隊長Rocky 已48歲,大艇櫓槳及小皮劃艇技術都是世界級水平,他計劃今后用皮劃艇單人嘗試虎跳峽。歷史上還未曾有人做過,如果通過,可堪比希拉里首登珠峰。
另一硬艇槳手Sam 35歲,其他四位美國大爺,分別出生在1953年、1954年、1955年、1956年。他們胡子花白、謝頂、走路不快......然而眼神很亮,櫓槳一板一眼、有條不紊。巨浪過去,船已被白花花的水淹沒傾覆,幾秒后,大船像不倒翁一樣冒出水面,老爺爺們還在船上!
我乘坐的大筏子船長Tony 66歲了,走路有點緩慢顫巍巍,但愛笑、劃槳有力。劃皮艇的Paul Sharpe,為護航獨木舟硬艇槳手,是1986年長漂的美方隊員,33年后他重新回到通天河、金沙江,依然護航。眼神溫和有愛,在一群美國爺爺里,他是最年輕的,63歲。
在攀巖登山領域,知名的歐美老人有90歲Marcel Remy,95歲的Fred Beckey……在今天,一群60多歲的美國大爺就在身邊漂流探險。大河之上依然乘風破浪,這種海明威式的美國老漢精神氣概,令人肅然起敬而感動,這是此行最震撼我的一點,沒有之一。
秋風則認為我們更牛。我們在中國,從國家到社會到學校到家庭,經(jīng)濟基礎、文化環(huán)境、戶外風氣傳統(tǒng)、觀念包容及開放、社會保障、戶外教育系統(tǒng)等與美國差距大,所以我們掙扎出來玩到今天的壓力障礙更多,所以我們更幸運更強大。
長久以來在中國,對漂流的誤讀使人們畏懼水,神秘籠罩著漂流與長江。不熟悉河流的人們往往把白水想象成了地獄,把漂流的人們視為瘋子。真相可以在這些老人身上看得見,其實水的智慧正是需要每個人領略,也能使絕大多數(shù)普通人可以體驗。
金沙江、怒江、瀾滄江等,這真正是橫斷山脈鮮活的大地之魂。走近大河,觸摸地球的脈動,只有這樣的體驗,人們才能真正完整感受橫斷山河。
同時,請永遠不要忘了自己的珍貴。在金沙江上,在葉巴灘上,你我擁有著屬于自己的恐懼、歡喜。沒有人是一朵孤獨的浪花,每個漂流者的生命故事,都應該被記錄下來,即使宛如浪花白灘,轉(zhuǎn)瞬即逝……往事并不如煙,沒有1986一代的蹉跎命運,今天的我們抵達不了這里。
歷史長河永不停息,不變的是人們一顆鐘情山河、彼此真誠的心。感受到大河至美的人,能從中獲得生命力,直至一生。從1986年漂流的中國一代漂流者,到漂流長江的美國老人。老人與河,這些震撼視角的場景,其實都可以融會到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中。
當然,美國老人的漂流也許是最后的挽歌,是人類最后一次漂流金沙江了。
獨木舟(皮艇)護航大艇過灘,此刻,隊伍通過川藏青的U 型拐彎,此處平水。
使用皮劃艇、大橡皮舟等,人類在江河過白水灘的一種運動形態(tài),最具備技術挑戰(zhàn)性、最有樂趣與刺激的一分支。大眾容易理解的為奧運會激流回旋項目?;ㄊ狡ね槠渲幸粋€細支。白水就是河道落差形成的灘,因為水花充滿空氣顯示白色,在英文中whitewater就是激流有灘的意思。
根據(jù)難度從易到難分為1到6級,即白灘的難度等級。入門為1級;2-3級為熟練級;4級則為高難度,5級為超高難度,6級則為人工幾乎不能完成高危高難的白水灘。傳統(tǒng)形式是獨木舟(皮劃艇)護航及救援,大艇多條組合進行過灘。
安全是白水漂流的第一原則,讀水、過灘、沖灘、沖浪、水洞回旋、保護救援,每個環(huán)節(jié)都要注意。讀水是和大江對話,傾聽和分析白灘的“脾氣”規(guī)律,查看分析水流規(guī)律、水洞、巨石風險、過灘救援、線路規(guī)劃等,然后界定風險,權衡比較個體能力的通過性。針對白灘,對團隊及個體的自身經(jīng)驗能力要有足夠認知,面對外部白灘有成熟理性認知,并采取最終的行為。
牦牛晚歸真達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