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建梅
1
“紅兒”是她的小名。
記憶中的紅兒姐姐,就是一朵炸開的山茶花。而我,就像是一朵小毛球,每天就這么拖著長鼻涕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紅兒姐姐紅兒姐姐地叫著。她心情好的時候搭理一下我,大多數(shù)時候我只能自己玩。最開心的是坐在她家院門前的洗衣板上跟她翻毛線。那時候毛衣都是手織的,每一家主婦柜子里都藏著幾卷彩色的毛線。從中抽出一根,剪一尺多長,兩頭打個結(jié),兩個手掌撐起來,左右手之間手指穿來繞去可以翻出不同的圖案:降落傘、火車、樓梯……紅兒姐姐比我大好幾歲,大孩子向來是不屑跟小小孩兒玩的,除非沒有伴,實在無聊的時候,她會耐著性子陪我翻一會兒毛線,把她剛從學校學會的新花樣教給我。兩三遍我不會,她就生氣把毛線扔了,不顧我哭著喊著求她,再教我一盤嘛,紅兒姐姐。
小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她家。外公外婆,舅舅舅媽,表姐表哥,還有未出嫁的六姨,一大家子,拖上我這個小油瓶。父親早逝,母親要去瓷磚廠上班掙工錢。我沒有人帶,寄養(yǎng)在外公外婆家。臟兮兮的小孩兒,夏天常常是光著上身只穿個褲衩,為了不長虱子,頭發(fā)總是剃成男孩兒一樣的板寸。紅兒姐姐不一樣,她是舅舅舅媽的掌上明珠,我們家族的大小姐。
她天生一副好嗓子,收音機里的歌,她聽兩遍就會唱了。從小又會打扮,上中學時就穿著大紅的長裙子、戴上碩大的耳環(huán)招搖過市。猶記得她夏天穿一雙夾腳拖鞋,腳指甲都涂成猩紅猩紅的,在那個一切都是黑白色的年代,仿佛引燃爆竹的火星子。
追求她的男孩子很多,十三四歲就在學校談起戀愛,為了讓她安心學習,給她換了好幾所學校。舅舅、舅媽提起她是又惱又疼,但那種恨恨的嗔罵當中又有種掩藏不住的得意,“紅兒這個瘋婆子,長大了咋得了哦”。
2
有那么幾天不見她出門去瘋了,一個人躲房間里搗鼓錄音機。我趴在門縫上看一眼,被她狠狠呵斥。原來是文化館舉辦青年歌手大賽,紅兒姐姐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把自己唱的歌錄下來,寄了磁帶去參賽。雖然沒有獲得名次,但明星夢從此在她心里種下了。
看她學業(yè)上無指望,舅舅托關系讓她進了當時縣里效益最好的玻璃廠。重活累活她干不了,便被安排負責文藝宣傳,這倒是正對她的脾氣。廠里搞什么晚會,她總是最活躍的那一個。有一年國慶節(jié)我跟著她去廠里看演出,紛亂的人群當中,她幫我找個位置坐下,便風風火火地跑走了。一會兒幕布拉開,是她穿著長長的旗袍,光芒四射地站在舞臺中央。那場晚會她既是主持人又是歌手,一些平淡歌曲也被她唱得風情萬種。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小縣城里突然開起了好多的歌廳舞廳,滿大街的人似乎都從睡夢中醒過來似的,陷入一種集體興奮和狂歡當中。在這種潮流面前,愛唱愛跳的紅兒姐姐當然是最踴躍的那一撥,她要辭掉國營廠的工作跟朋友合伙開歌廳。舅舅、舅媽當然不同意,好不容易得來的鐵飯碗就這么被她拋棄了,但她哪里會聽——總不可能跟你們一樣,一輩子就老死在廠里嘛!一句話氣得舅媽咬緊了牙齒,揚起的手差一點要打下去。
那時候電視里正熱播著各種的港臺劇,什么《我本善良》什么《笑看風云》,還有一群美女主演的《我和春天有個約會》,每看一部我都把女主角想象成是紅兒姐姐,感覺她的生活比電視里還要精彩。
歌廳沒開多久,她跟著一幫朋友去了成都。此后的好幾年時間,她沒有給家里來一個電話,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我那時候已上中學,被沉悶的學業(yè)壓得透不過氣的時候,就幻想著她有一天出現(xiàn)在我們校門口,頭一偏說:“走,姐帶你去外面玩?!?/p>
果然有一天,她突然回到老家,穿著最時髦的長呢大衣,戴著夸張的紅色假發(fā),像當時電視里才能見到的港星降臨。舅媽一邊罵,瘋婆子,你還曉得回來呀,一邊卻高興得快要哭出來。
她這一副做派讓舅舅舅媽總是念叨,你穿成這樣像什么樣子哦?她晚上便不在家里住,而是住到縣城的招待所里。晚上去KTV玩,也偷偷把我?guī)еD鞘俏业谝淮巫哌M“那種地方”,燈光忽明忽暗地閃著,我頭昏腦漲,心跳得咚咚響,挨在她身邊不知道該站還是坐。她看我緊張局促的樣子,和她的同伴們哈哈大笑,說以后要多跟她出來混社會,省得變成書呆子。她跟我說,這回回老家是要辦簽證的,她準備去日本發(fā)展了。原來在消失的幾年里,她跟著一個民間的演出團體從成都到了福建。那是我之前聽都沒聽過的地方,據(jù)說城市就在大海邊,海對面就是臺灣,有課本中的“日月潭”。她先是在一家叫作“臺灣飯店”的夜總會里當駐唱歌手,說有時候唱一首歌就可以掙兩百塊。一位日本客人很欣賞她,要帶她去當專業(yè)歌手……她坐在招待所的床上一邊抽煙,一邊跟我講這些,頭半仰著,眼睛里閃爍著波光。
后來不知什么原因沒去成日本,但并不妨礙她在家鄉(xiāng)成為一個傳奇。她從小的明星夢似乎已經(jīng)很接近了,在親戚與鄰里的傳說當中,她唱歌的舞臺上空飄著鈔票,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
3
再后來,她打電話回來說要結(jié)婚了,是在唱歌的飯店認識的一個理發(fā)師,比她小兩三歲,但長得很帥。她電話里特別強調(diào),你姐夫帥得很哦,人家都說他像《天地豪情》里的羅嘉良!舅舅、舅媽對這個女兒不時做出的出格舉動早已習以為常,但總想著有一天她會回到老家,找個歸宿,心就安分下來。哪里想到她一下子就把終身托付給了一個他們見都沒見過的異鄉(xiāng)的男人,而且福州離老家那么遠,一千多公里啊,這對于沒有出過縣城的舅舅舅媽來說簡直就是天涯海角。為了表示他們的不滿,他們拒絕參加紅兒姐姐的婚禮,家里的親戚也都不準去。
紅兒姐姐又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好幾年沒她的消息。
突然有一天,接到她的電話,說她在成都,帶著女兒回來看外公外婆。我當時在成都上學,得知她回來,當然要去看她。她就住在車站旁的一家酒店里,我敲門時她剛洗過頭發(fā),正用毛巾使勁兒地擦拭頭上的水滴,沒有濃艷的妝容,腳上穿著拖鞋,原本高挑的個子一下子變得小小的。女兒坐在床鋪上呀呀呀地叫著,我驚覺她已經(jīng)是一個婦人了。
我問她怎么突然一個人帶著女兒回來了,也沒提前說一聲。她支支吾吾,直到后來她的老公電話打來,兩人在電話里不斷拉扯。原來紅兒姐姐用自己的積蓄資助那個長得很帥的男人盤下了一間小小的店鋪,同時她也把自己變成了男人背后的女人。除了負責給店里員工們買菜做飯,還要兼收銀、打掃,忙不過來的時候也要幫客人洗頭、卷發(fā)。即便這樣,她也甘之如飴,但使她不能忍受的是,那個很帥的男人,總時不時地和店里的小妹曖昧一下……
4
真正走進她的生活是我在成都結(jié)束了一段莫名的戀情以及換了諸多工作都不滿意,我在電話里跟她抱怨。她說,要不你來我這邊吧,你來了,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找工作。
從成都到福州,當我坐了四十幾個小時的慢火車,走出站臺時,她和一眾人群擠在那個接站的地方。我沒有認出她,直到她用我熟悉的煙嗓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永遠記得她穿一件黑色的雞心領毛衣,牛仔褲、平底鞋,難得一見的寬和溫暖。出租車載著我們在狹窄而擁擠的小巷道里繞來繞去,最后在一棟很舊的居民樓里停下來,她指了指那間晾滿了毛巾和一節(jié)一節(jié)臘腸的陽臺說,喏,那就是我們住的地方。
在她家借住的這些日子,我目睹了她如何把自己變成徹頭徹尾的家庭主婦。她每天睡到九點、十點起床,穿著睡衣到樓下的生鮮超市買回一大包的肉和菜,老公店里十來號人的餐食,她一個人包辦。為了方便,她就把菜啊、肉啊,通通堆到地板上,一邊抽煙一邊收拾。兩三歲的女兒就坐在不遠的地板上玩??措娨?,有時候嚷嚷要拉屎撒尿了,她就從廁所里拿出兒童用的坐便器,把女兒提起來往上一蹲,回過頭接著再收拾手上的活計。等到忙完這些,員工們回來吃飯了,她便往那個洗腳店里搬回來的舊沙發(fā)上一躺,一動不動地看她的電視劇。
對于這日復一日的生活,紅兒姐姐也感到厭倦,她說,我不想在家里給他們當煮飯婆了,我跟著你一起去外面找點事做吧。但說歸說,她仍舊每日買菜,煮飯,洗碗,看電視……“你姐夫說我沒用,出去找不到工作的,沒上過大學,不會電腦,又不會開車,難不成還要跑去夜總會唱歌?這年齡唱是唱不了了,只能去當媽咪!”說完她自己放聲大笑起來。然后指著我說,“倒是你,你不要像我一樣,你是我們家讀書讀得最多的,你該找個像樣的工作。”
為了把我包裝成她心目中女白領的形象,她領著我去附近的商場買衣服。距離她家一兩公里的商貿(mào)城是她經(jīng)常去逛的地方,那是便宜的、款式新穎的女裝批發(fā)市場,她會為了十塊二十塊的差價拉著我看了一家又一家,不停地跟老板還價。有時候試完了沒買,老板臉色就很難看,在我們身后碎碎念叨,買不起就不要試!我很不服氣,要去跟老板吵架。她拉著我趕緊走,說算了,算了。
美發(fā)店生意時好時壞,最困難的時候,紅兒姐姐把結(jié)婚時買的戒指、耳環(huán)、項鏈都拿去賣了交房租,甚至找以前唱歌時認識的朋友借高利貸周轉(zhuǎn)。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好幾年,終于陰差陽錯,因為早年在城郊首付的一套房子一直無錢裝修,房價大漲之后轉(zhuǎn)手賺了幾十萬。
我在找到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之后搬離了與她們合租的房子。偶爾她會打電話給我,叫我去吃飯。她和老公總喜歡叫上一大撥鄰居、朋友到家里吃吃喝喝,這時候她大秀廚藝,口水雞、酸菜魚、回鍋肉、毛血旺……多年來在廚房練就的川菜手藝為她找回自信。她招呼應對,談笑風生,維護著一個客廳女主人的主角光環(huán)??稍谀切狒[與喧騰過后,常常只剩她一個人面對滿屋子的杯盤狼藉。我站起來要收拾,她懶懶地坐著,把煙灰彈在吃剩的菜碟子里,有些呆滯地看著我說,慌啥子,我還沒吃呢。于是我坐下來,陪她一起挑幾片剩菜吃。
這樣的聚會我越來越少參與,同在一個城市,我們之間見面也越來越少了。
后來她老公將賣房賺來的錢投到股市,一開始似乎賺了百萬,索性把理發(fā)店的生意轉(zhuǎn)讓了,全身心地投入這個錢生錢的游戲當中。紅兒姐姐也終于從廚房的油煙中解放出來,不用每天煮十幾個人的飯了,那段時間她迷上了網(wǎng)絡,天天在網(wǎng)吧待到十一二點。之后的事便是大家都熟知的,一場至今都沒能回暖的“史詩級”的股災席卷而來,吞噬了好多人的發(fā)財夢。他們所有的錢也打了水漂,還欠下大堆銀子。曾經(jīng)一起吃飯喝酒的朋友都不見了,兩人的婚姻也耗到了盡頭,生活又退回到剛開始的樣子。紅兒姐姐跟一個網(wǎng)上認識的男人繼續(xù)漂泊,有時候在大山里幫工程隊煮飯,有時候又在沿海的酒店里當服務員,但她朋友圈里永遠曬出活色生香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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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想起小時候在紅兒姐姐家過暑假,她家有喝不完的汽水,橙色的、綠色的,各種口味,裝在細腰的玻璃瓶里,一整箱一整箱堆在墻角,那是舅舅工廠里發(fā)放的消暑福利。我曾無數(shù)次眼巴巴地望著,覺得長大后理想生活不過可以暢飲這些有顏色的汽水。紅兒姐姐總是隨手抽出一支,咬開瓶蓋兒,喝兩口就放一邊。那些燠熱的傍晚,她總愛坐在門口的洗衣板上唱歌,一首接一首,像開一場個人演唱會,“是否,這次你將真的離開我”“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那時候她正擁有明晃晃的青春,卻總喜歡唱一些哀傷的歌,故意將哭腔拖得長長的,仿佛歷經(jīng)滄?!,F(xiàn)在去KTV,她仍然愛點一些閩南語的老歌,那些充滿了負氣與怨懟的苦情歌,她唱起來別有一番意味。她偶爾還會說起年輕時在酒吧里駐唱的事,講某個可憐又好色的老頭子被她們用膠帶綁在椅子上,搜光了口袋里的鈔票拿去買酒喝。她每次說起來嘎嘎大笑,笑得仰過頭去,又忽然止住,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嘆一口氣。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