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晨亮
先從一個看似無厘頭的問題開始:包法利夫人也是AI嗎?
不少談文學創(chuàng)作的書里,都講述過福樓拜為“包法利夫人之死”而痛哭的故事。小說中的人物純屬虛構,在其創(chuàng)造者心中卻占據(jù)了真實的“位格”。有些時候,人物甚至會違反創(chuàng)造者的意志,自行其是,倒逼創(chuàng)造者修改預先的構思——古今中外文學史上不乏其例。那些如包法利夫人一般讓一代代讀者念念不忘的人物,有時顯得比現(xiàn)實中的人更加真實。艾柯就曾在某次對話中提到:“據(jù)倫敦的一項調查顯示,四分之一被提問的人認為丘吉爾和狄更斯是虛構人物,而福爾摩斯和羅賓漢是真實人物。”同為人類所制作,不具肉身,卻宛如實存,表現(xiàn)出某些與人相似的能力,足以亂真,乃至逼真——虛構的文學人物,難道不是很像今天被人們樂此不疲地談論,常常成為科幻作品主角的AI嗎?
當然我們知道,今天所講的AI是一套為機器賦予類人智能的技術,發(fā)端于1956年召開的達特茅斯會議,其原型則來自“圖靈機”。被視為“人工智能之父”的圖靈,他的人生與他的才能一樣傳奇。和包法利夫人相似的是,他也是服毒自殺,死于一只浸過了氰化鉀的蘋果,并且,他的死也可以說和愛欲困境有關。甚至有人提醒我們,圖靈給機器賦予靈魂的玄想,或許也與個人愛欲糾纏有關。圖靈的悲劇,起因是四十歲時與一個十八九歲的男青年之間“傷風敗俗”的關系曝光,必須接受懲罰性的藥物“治療”。圖靈的第一個同性戀人是中學時期的同學,兩人常熱烈地討論數(shù)學和科學,十八歲時初戀的去世,成為他一生之痛,在日后給戀人母親的信中,他寫道:“身體醒著的時候,身體和精神是緊密聯(lián)結的……當身體死去,身體與精神聯(lián)結的‘機制就消失了。而精神或遲或早總會找到一個新的身體……”
這樣的聯(lián)結或許會讓某些科技工作者惱羞成怒,但追尋AI技術與“愛欲”的淵源,并非捕風捉影。柏拉圖《會飲篇》里借蘇格拉底之口,區(qū)分了肉體與心靈之愛,肉體之愛欲所求是生兒育女,而“世間有些人在心靈方面比在身體方面還富于生殖力,長于孕育心靈所特宜孕育的東西。這是什么呢?它就是思想智慧以及其他心靈的美質”,“一切詩人以及各行技藝中的發(fā)明人”都屬于這類心靈上之愛欲者。由此看來,把包法利夫人比擬為AI也并非無稽。在西方思想的源頭處,匠人的發(fā)明與詩人的創(chuàng)作皆被歸因于對智慧的愛欲,文學創(chuàng)作與科技創(chuàng)造都是心靈之中“無中生有”的孕育,不僅同源,而且神似。
然而西方文明進入工業(yè)社會后,文學藝術與科學技術分道揚鑣,有時近乎勢同水火,二者的同源性已經(jīng)被遺忘。從蒸汽機時代、電力時代、計算機時代,再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每次當科技的飛躍式發(fā)展引起人們的恐慌焦慮,都有文學家與其他領域的人文知識分子一起,扮演起搗毀紡織機的“盧德分子”。這一波波對技術的疑慮當然有其具體的社會語境和充分的現(xiàn)實合理性。隨著技術從人類軀體的延伸與加強,演進為對人類智能的逼真模擬以及對人類生命的重新設計,疑慮也便增殖為一種普遍性的“恐惑”,投射到文學包含影視作品之中。這種“恐惑”的增長,部分也是因為新技術在資本的推動下日益滲透到人們日常生活之中,成為難以擺脫的宰制性力量。
前幾年曾有一本《淺薄:互聯(lián)網(wǎng)如何毒化了我們的大腦》頗為流行,或許人類被人工智能馴化為提供能源的“電池”,這樣的恐怖前景暫時還停留在科幻作品的想象中,但便捷高效的互聯(lián)網(wǎng)搜索引擎會讓人類大腦退化至喪失深度閱讀和深度思考的地步,這種的警示很容易讓普通讀者也倒吸一口涼氣。書里把當代人的焦慮與蘇格拉底質疑“書寫會讓記憶衰退”的觀點相比照,并引用艾柯的說法,稱蘇格拉底表達的是“一種永恒的擔憂:新的技術成就總是會廢除或毀壞一些我們認為珍貴、有益的東西”。其實,艾柯本人倒沒有那么憂心忡忡,在他看來,書寫系統(tǒng)興起在古希臘社會,便是那個時代的“新媒體”,就像《巴黎圣母院》所書寫之時代的印刷術一樣。從歷史經(jīng)驗看,書寫系統(tǒng)這種“新媒體”最終并沒有麻痹人們的記憶能力,反而“挑戰(zhàn)并改進了記憶力”,印刷術的興盛也沒有像《巴黎圣母院》中克洛德·孚羅洛牧師擔心的那樣,摧毀教堂背后的信仰體系——在艾柯看來,人類文化史上,從來沒有一種“新”會完全抹殺掉“舊”,反而會從中激發(fā)出另外一些可能?;厮葸@些歷史,或許比直接回答網(wǎng)絡新媒體是否會讓書籍和文學消亡更有意義。
把話題拉回到中國文學的視野。從晚清以來,國人對于科技帶來的劇變感受更為強烈,加上與現(xiàn)代社會體系和西方文明的碰撞體驗,交織在一起,激發(fā)出極為復雜的“恐惑”之感;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起,原本誕生于西方社會不同時代語境下的文化舶來品一股腦兒涌入,在中國文學和影視領域催生出許多仿品,其中對于科技的負面想象與恐懼,似乎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斷自我衍生的母題。在狹義上的科幻界,很多時候已經(jīng)分不清寫作者的動機是來自現(xiàn)實場景的觸動還是既有作品的影響。所謂“嚴肅文學”的感受力相對遲鈍,但像“微軟小冰寫詩”這樣的事件,同樣曾引起一片喧嘩。幾乎與“小冰事件”同時,韓少功先生發(fā)表了《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xié)會》一文,對人工智能時代文學的命運這個話題進行單刀直入而格局開闊的思考。后來許多關于“AI有沒有可能搶作家飯碗”的討論似乎并沒有超出這篇文章的視野和深度,在我的閱讀范圍內,只有黃昱寧的小說《文學病人》、楊慶祥的論文《與AI的角力——一份詩學和思想實驗的提綱》等少數(shù)文本提供了有啟發(fā)性的新視角。
時下很多涉及新興科技與未來想象的小說,且不論文學品質如何,其視角的雷同便引發(fā)了我的困惑。難道在“新技術如何毀壞我們認為珍貴的東西”這個方向之外,文學就沒有馳騁想象的空間了嗎?當然,科技如何被權力和資本驅使,操控我們的生活,始終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值得書寫的主題之一,但“科技恐懼癥”式的寫作,畢竟遮蔽了問題的更多面向。比如說,表現(xiàn)VR(虛擬現(xiàn)實)如何損毀現(xiàn)實感與自我認知這樣的主題,可能忽略了文學自身恰恰也是“虛擬現(xiàn)實”的一種路徑。扭曲真實,惑亂人心,毒害心智,當代小說家拒斥VR技術的理由,與《理想國》中要驅逐詩人而列出的罪狀是多么相似!如果把“虛擬現(xiàn)實”視為人類實現(xiàn)心靈之愛這一永恒欲求的不斷嘗試,小說、戲劇、影視乃至VR技術都只是鏈條上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轉換到當代認識論的語境下,質疑對唯一“真實”的執(zhí)念這一任務本來可以讓文學與VR技術成為互相砥礪的戰(zhàn)友,而非敵手。
幸好還有一些作品提供了不一樣的視角。慕明的小說《假手于人》展示了人工智能應用的具體場景(單就這點而言,格局便已超過很多只看過幾集《黑鏡》便敢下筆的作者):以神經(jīng)網(wǎng)絡建模的方式,保存大匠精湛入神卻瀕臨失傳的竹編“手藝”;經(jīng)過學習而獲得進化的人工之“手”,反過來替大匠清除了腦瘤。小說里提到的成都竹編大匠和結尾列舉的故宮古鐘表修繕師傅、西雙版納雨林里的油紙傘匠、揚州廣陵派琴師、福建平潭海柳刻工等,代表著傳承千百年來的古老“手藝”,傳統(tǒng)語匯里所謂“由技入道”,被翻譯為更具當代性的表述:“漫長的自然演化和文化傳承中得以開發(fā)的人類潛能”。而在這包含了龐大信息量的“傳統(tǒng)”面前,人工智能技術被從“怪異巨獸”式的刻板形象中釋放出來,變得更像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專心學習的文弱少年。在同樣年輕的硅谷工程師慕明筆下,“舊vs.新”的認知模式被轉換為“古老vs.新生”,這樣的對照無疑更為貼近人工智能技術現(xiàn)今的發(fā)展程度,畢竟構想之中的“強人工智能”離實現(xiàn)尚有不小的距離。更重要的是,當代技術與古老手藝之間的“血緣”被重新激活,打開了全新的空間。
孫望路的《重燃的燒火》在另一種場景下打開了新與舊的關聯(lián):在青壯年流入城市后,機器人成了村莊的“繼承者”,它們依賴尚不夠先進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為留守老人提供精神和物質上的陪伴,不僅學做農活、學打麻將,還幫助老人們復活了正月十五“放燒火”的古老習俗?;蛟S可以說,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作品里已因套路化而喪失活力的鄉(xiāng)村書寫,也被科幻想象所重新激活,這讓小說結尾顯得格外意味深長:“那些火光倔強地不愿意退去,繼續(xù)在田間地頭閃耀著,一旦一個消逝了,立馬又會補上去。村莊的人們在捍衛(wèi)他們的傳統(tǒng),而這種傳統(tǒng),似乎已經(jīng)消失過很長一段時間。在烈火中重生的傳統(tǒng)正在找回它應有的位置?!?/p>
陳思安的《滾滾凌河》題材并不新鮮,有血有肉、能愛能恨卻脆弱必死的人類與外表冰冷、機能近乎完美并會永生的AI之間的戀情,似乎已被書寫過無數(shù)次。讓這篇小說獲得了獨特力量的,不是AI的“臨終”追憶這一視角,而是把人機之戀置于滾滾長河般的人類愛欲史背景下所帶來的深度。AI留下了自創(chuàng)生以來全部的數(shù)據(jù),供人們研究“她”與愛人廝守歲月里“那飄浮在每一處細節(jié)里的溫存相守,那蔓延在每一刻中的理解與支持,所有的相互影響和共同進退”究竟是什么,又怎樣產生,她堅信,這些數(shù)據(jù)“會傾覆一些東西,也會穩(wěn)穩(wěn)地舉起另一些東西”。小說引用了??碌恼f法來解釋AI的堅信:“想象一種不合乎法律或自然法則的性行為并不使人困惑,但是那些人開始相愛——那才是問題。制度現(xiàn)在陷入了矛盾;愛的強度穿越了它,它使這一制度繼續(xù)運行,同時又動搖了它……提供了一個歷史機遇,重新打開了愛和關系的虛擬性?!?/p>
是的,無法“肉體生育”的心靈之愛,就如同技術的創(chuàng)造與文學的想象一樣,自古以來便是“不合乎法律或自然法則”的例外現(xiàn)象。這樣的例外會發(fā)生在人與AI之間,也一定會以不同的樣貌發(fā)生在未來,以“人工”的方式,以“虛擬”的方式,以“想象”的方式。如果“愛”這樣的舊詞已被“牢固地占為己有”,那么不斷被新的例外所激動、所困惑的人們,不妨像這篇小說所嘗試的那樣,“可以發(fā)明一個新的詞匯去形容它。一個含義與價值絕對不會低于‘愛的,全新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