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
世界排行第九的庫布其大沙漠浩瀚無垠。沙漠中的達拉特旗(縣)如海中一葉,官井村就是這葉上的一痕。但只這一痕,面積就有161平方公里,相當(dāng)于歐洲小國列支敦士的國土,在中國也堪比一個中等城市??上氖昵暗倪@里飛沙走石一片混沌。村民的住房一律門朝里開,如果向外,早晨起來沙擁半門高,你根本推不開門,人將被活埋在屋子里。村里所有的院子都沒有院墻,如有墻,一夜狂風(fēng)滿院沙,墻有多高沙有多深。蘇東坡形容月光下的院子,竹柏交影,如積水空明。而這里的院子,風(fēng)停之后沙與墻平,月照明沙靜無聲,是一塊結(jié)結(jié)實實的沙立方。長年的風(fēng)沙肆虐,不用說莊稼難有收成,就是小孩子出門玩耍也曾有被風(fēng)卷沙埋而失蹤的。人在這樣的地方怎么生存?鄉(xiāng)民漸漸逃亡殆盡。
村里有個漢子名高林樹,一個名字中有三個木,也該他命中有樹。全家人逃到三十里開外的一處低沙壕處。一次趕車外出他向人家要了一棵柳樹苗,就勢插在沙窩子里。借著低處的一點水汽,這樹竟奇跡般地成活。一年,兩年,三年,五年,柳樹長到一房高。外來的人站在沙堆上,手搭涼棚四處一望,直到天邊就只能看到這么一點綠,遂稱這里為“一苗樹壕”。時間一長這個地名就傳開了。民間口語真是傳神,不說“一棵”而說“一苗”,那風(fēng)中的弱柳如一苗小草,在無邊沙海中無助地掙扎。但這苗綠色的生命啟發(fā)了高老漢,他栽樹成癮,幾近發(fā)狂。凡外出碰到合適的樹苗,不管是買、是要,還是偷,總要弄一點回來。平時低頭走路撿樹籽,雨后到低洼處尋樹苗。漸漸這條老沙壕染上了一層新綠。有了樹就有了草,草下的土也有了點兒潮氣。1990年,當(dāng)?shù)厝擞肋h記住了這個年份。高林樹在樹蔭下試種了一片籽麻,當(dāng)年賣油料竟得了一萬兩千元。那年頭,一個萬元戶在城里也是讓人眼熱心跳的,更不用說在寸草不生的沙窩子里淘出這么大一個寶。遠近的村民紛紛效仿,進壕栽樹,種樹種草。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晃過去三十年。三十年后是什么樣子呢?
2018年8月底,塞上暑氣初消,秋風(fēng)乍起,我有緣來造訪這個遠近聞名的一苗樹壕官井村。高老漢已八十多歲,不再見客。村主任和老人的二兒子領(lǐng)我登上全村最高處,天高云淡,浩浩乎綠蓋四野。楊、榆、柳等高大的喬木如巨人托天,而檸條、沙柳、花棒、苜蓿等灌草則鋪開一張碩大的地毯。正是羊柴、檸條的開花季節(jié),那紅白相間的小花朵,就如小姑娘身上的碎花衣裳。羊最愛吃的沙打旺草,挺著一條圓滾滾的絳紫色花棒,如孩子的小手舉著一大塊巧克力。黃沙早已被逼到遙遠的天邊,成了綠洲上的一條金色項鏈。這時一絲風(fēng)也沒有,天地靜得出奇。黑黝黝的玉米地密不透風(fēng),十里八里地綿延開去,濃得化不開。眼前這161平方公里的土地早已不是一苗樹、一點綠了。村主任自豪地說,我們現(xiàn)在是拿“萬”字來說話了?,F(xiàn)有林地16.6萬畝,沙柳苗基地7.6萬畝,全國凡有沙漠處都用我們的柳苗。還有一萬畝甘草、一萬畝土豆、一萬畝苜蓿、一萬頭奶牛……全村已人均收入兩萬元。我聽著他不停地“萬”著,笑道:“你現(xiàn)在已算不清,有多少萬個‘一苗樹了?!?/p>
他又指著遠處的沙丘說,生態(tài)平衡,這沙漠也不敢全治完,留一點在那里可以儲存水分,發(fā)展旅游,也好讓下一代知道過去的這里是什么樣子。
我問高老漢的兒子,你爹當(dāng)年栽的那“一苗樹”呢?他說,早已長到兩抱粗,那年我哥結(jié)婚,砍倒做了家具。我說那是個標(biāo)志,砍了多可惜。他說,要是知道現(xiàn)在有這么多人來參觀,肯定不會砍的。不過事后又補栽了一棵。我就急切地跟他去看,這是一棵榆樹,也快有兩抱粗了,枝葉如蓋,濃蔭覆地。榆樹是個好樹種,木硬枝柔,抗風(fēng)耐旱,特別是到春天時榆錢滿樹,風(fēng)吹四方,落地生根,子子孫孫繁衍不息。我說,這樹上一定要掛個牌子:一苗樹。讓人們不要忘記當(dāng)年那百里沙海中的一點綠。
世界第九大沙漠的變綠,原來是從這一苗樹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