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棲
近代中國社會的新陳代謝,有痕可尋,但這是一個大學問。筆者學力不逮,僅就國人于19世紀視西方國家由“夷”到“洋”,談些陋識,權(quán)當管窺蠡測。
應(yīng)當說,歷史上的中國也曾注視過本國以外的其他國家,二十四史幾乎每部斷代史都設(shè)有專門記載外國情況的篇目,但語焉不詳,稱謂不清,如“西域”“大宛”等。清王朝自以為是居于他國之上的“天朝”,西方各國皆視為“化外蠻夷之邦”,用“夷”來泛稱華夏以外一切外族的人和事,無論是政府公文用語還是民間流傳,每每可見可聞“夷人”“夷酋”“夷船”“夷商”“夷語”。
清代有“寸板不許下海”的海禁令。在那個年代,政府不準官員與夷商往來交際,這才出現(xiàn)了廣東十三行這樣的民間貿(mào)易。1836年,僅有的一個港口廣州落腳夷商50余家,英國為31家,以販賣鴉片為主。道光年間厘定的種種“防范夷人章程”,諸如“禁在廣州過冬”“不準漢人借領(lǐng)外夷資本”“禁雇漢乳媽及買漢婢”“禁進省城”等,昭示出清王朝對夷商的輕蔑和限制;乾隆詩云,“間年外域有人來,寧可求全關(guān)不開”,拒夷于門外似成為一種國策,表現(xiàn)了對西方人叩關(guān)的疑忌和不屑。道光、乾隆的基本精神就是通過限扼中西來往以守“夷”“夏”之界,與之相伴的是天朝尊嚴和虛驕意識,以夏傲夷的觀念經(jīng)由排外思想而進至近代民族主義。就連思想較為開明的曾國藩,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還在家書和日記中多次痛罵“英夷性同犬羊”,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他由閱歷和觀察轉(zhuǎn)變了觀念,贊譽西人“素重信義”,見識也近乎事理。
1858年(清咸豐八年)6月26日簽訂的中英《天津條約》第51條規(guī)定:“嗣后各式公文,無論京外,內(nèi)敘英國官民,自不得提書‘夷字?!薄耙摹弊直慌辛怂佬?!其實,當年“夷”字成為爭端的焦點,其使用(如外交照會和官方文件)受到限制也不止是英國?!耙摹弊直唤院?,“洋”字隨之轉(zhuǎn)義,內(nèi)涵也豐富多了,比如“夷人”改稱“洋人”,“十里夷場”改稱“十里洋場”等。常出入“夷場”而早識“洋務(wù)”的馮桂芬《校邪廬抗議》一書(1861年)中最能反映時代要求的兩篇文章便是《采西學議》和《制洋器議》。雖說這一變化是被逼迫的,但卻蘊含著合理成分,反映了西人西事在中國的升值,它對中國自身而言,恰如歷史學家陳旭麓所言:“意味著從華夷秩序走向世界民族之林的一步?!?/p>
如果說,中國稱西人西事為“夷”,帶有濃烈的蔑視甚或仇視的色彩,那么,統(tǒng)稱“洋”這一中性詞,則是以平視甚或仰視的態(tài)度對待西人西事。
作為中西文化交匯的中介之一,洋教在近代中國比商品和大炮更多地輸來過“西學”,但鑒于它全然相悖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長期受到抵制。可以說,西方宗教在近代中國傳播的歷史乃是一部“教案史”。以1861年1月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成立為起點的洋務(wù)運動則不然。它是在民族戰(zhàn)爭失敗后由一部分當權(quán)官僚提出的“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命題的載體。這些自強新政以軍事工業(yè)為第一步(如上海的江南制造局、各省先后辦起20個機器局),修筑鐵路,稱“火車實西洋利器”;文化教育上的新設(shè)施是其僅次于工業(yè)的重要內(nèi)容(如1863年成立京師同文館),打開了傳統(tǒng)文化之外的另一片天地;由科技學問推而及于上層建筑的政治體制,如馬建忠《適可齋記言》所說:“議院立而下情可達,其制造、軍旅、水師諸大端,皆其末焉者也?!蔽南檎f:“中國天澤分嚴,外國上議院、下議院之設(shè),勢有難行,而義可采取。”“勢有難行”是對現(xiàn)實的感慨,“義可采取”則是對未來的期望,議院之議顯然超越了船堅炮利的畛域?!@些符合時代精神的“洋化”內(nèi)容標示出近代中國的歷史方向。
史實證明,洋務(wù)運動的主旨是“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shù)”。身處中西交際之局的李鴻章、薛福成、郭嵩燾等均以不同的言辭表達了同樣的見解,張之洞的“中體西用”,在梁啟超看來:“舉國以為至言。”然而,當西來的東西漫溢出他們心中設(shè)定的界線時,便如張之洞《勸學篇》中屢屢發(fā)出“不可行也”的感嘆!清王朝恭親王奕新對洋務(wù)運動的總結(jié)頗為精辟:“中國之敗,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鴻章之過?!毖髣?wù)運動之弊乃是以新衛(wèi)舊——取彼之長、守護舊物,故沒能如康有為分析日本崛起所走的三部曲:變器—變事—變政,中國至多是走了前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