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王食欲
很多人不相信,我其實是在山里長大的。
我媽媽是位職業(yè)女性,在生下我后,她很快就回到了工作崗位。而我爸爸,一個在中文系上學(xué)卻每天背著畫夾去美術(shù)系蹭課的文藝青年,則一心熱愛著他的寫作與漫畫事業(yè)。這意味著,他沒有收入。事實上到現(xiàn)在我媽媽的工資都是我爸爸的好幾倍。我有時候會問她,你干嗎嫁給這個男人?我媽回答:“他家里條件還不錯?!?/p>
家里條件不錯,指的是我爺爺奶奶在九十年代的北京算是中產(chǎn)。我媽,一個從小鎮(zhèn)憑自己努力考上大學(xué)、靠著借款念完哈工大建筑工程的“鳳凰女”,當然渴望經(jīng)濟穩(wěn)定的家庭。但她萬萬沒想到,我爸,居然在九十年代的中國搞什么“自由職業(yè)”。這讓爺爺奶奶非常憤怒,直接切斷了對我爸的經(jīng)濟支持。
于是,為了我能夠在更好的環(huán)境里長大,不要和他們擠在狹小的出租房里,我媽決定,將我送到爺爺奶奶家撫養(yǎng)。
爺爺奶奶退休后一直住在燕山,北京西南郊區(qū),青山綠水,人煙稀少。我從一歲到六歲,幾乎都是在山腳下的一個大房子里長大的。雖說是大房子,也不過三居室,但對于小時候的我來說,那可真是個大宮殿。
長輩們告訴我,我是先學(xué)會爬樹,再學(xué)會的走路。爺爺奶奶家樓下,有幾棵丑陋的香椿樹。爺爺把我的吊床掛在兩棵樹之間,就和隔壁老頭下棋去了。等到他再回來時,我已經(jīng)爬到樹頂,掛在最高的枝兒上,嚎啕大哭。
再長大一些,我學(xué)會走路了。家后面的那座小山頭就成為了我的游樂場。每天早上起床,奶奶給我一塊肉餅,我吃飽了就上山,拿著個樹枝假裝倚天劍,噼里啪啦地抽打樹林里的灌木叢,仿佛自己就是金庸小說里的絕頂高手。中午玩餓了就回家,吃過飯后抹抹嘴悶頭睡一覺,等晌午的烈日下去,便又拎著我的倚天劍上了山。
我的童年可以說是很孤獨的,除了偶爾來找我玩一下的表弟,我?guī)缀醪徽J識什么其他同齡小伙伴。而這種孤獨,給了我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由散漫。
我也不去幼兒園,什么早教、學(xué)前班、ABC,我都沒聽說過。我每天就是爬山、爬樹、爬石頭、蹚小溪。我的“幼兒園阿姨”是小麻雀、小狐貍和樹葉背面的毛毛蟲。
快到六歲時,我爸爸終于放棄了他的漫畫家夢想,找了個穩(wěn)定工作。爺爺奶奶開始支援我們的經(jīng)濟,我終于被爸媽接進了城里。
在家門口的幼兒園里隨便上了幾個月大班后,我進入了一所當?shù)夭诲e的小學(xué)。當然了,這和我自己的努力沒有半點關(guān)系。那時的我,畢竟是一只沒什么智商的猴子罷了。
但這個學(xué)校的其他孩子可跟我完全不一樣,都是恨不得英文單詞量1500的天才,個個都會背唐詩宋詞三百首。跟這群小孩兒精們在一起,我更像一個失了智的靈長類動物。我開始厭學(xué)。特別是,當我發(fā)現(xiàn)我要遵守校規(guī)時,我更想逃學(xué)了。
小學(xué)一年級的我,是不懂得上課要把雙手背到身后、發(fā)言前要舉手的。我總是岔著兩條腿坐在椅子上,晃悠著腳,目無旁人地哼歌。鋼筋水泥做的教學(xué)樓,在兒時的我眼中與房子后面的小山頭無異。我的班主任一直在忍耐,直到有一天,我違抗她的指令,大搖大擺地在上課時間從教室里走了出去。
我的班主任是語文老師,當時在教我們拼音。班里所有小孩都上過學(xué)前班,拼音早就學(xué)過。因此班主任只是飛快地講一遍,便開始給我們考試。
考試的方式很簡單,她把拼音寫在黑板上,讓我們念,念對了就可以出去跳皮筋、打籃球。我身邊的小伙伴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只有我每次都答不對。我惱火了,干脆站起身直接走出了教室。那時候的我,是沒有“規(guī)矩”這個概念的。
我的班主任大喊著追出來,叫我回教室。我沒理她。她開始威脅我要叫家長。我一想到“天吶,我可以見到媽媽了,她加班好幾天沒和我見面了”,趕忙開心地告訴她:“你叫??!”
我媽疲憊地從公司趕過來,當她聽完班主任對我的控訴后,氣笑了。
“你怎么不聽老師的話???”她問我。
我義正言辭:“我要出去玩!”
“你知識掌握了,才有資格出去玩?!卑嘀魅谓逃?。
“你沒教??!”我向媽媽告狀,“她沒教我!”
班主任氣急了。她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某兒童行為治療機構(gòu)的招生簡章,嚴厲地批評我媽:“我沒見過你這么當家長的!你女兒有病你知道嗎?你女兒上課抖腿,這是多動癥的表現(xiàn)!而且你女兒不服管,這是反社會!反社會你知道什么意思嗎?那些監(jiān)獄里的囚犯,他們才反社會!”
班主任將招生簡章遞給我媽,警告她:“再不去治療,她以后是要走彎路的!”
為了不讓我發(fā)展成罪犯,我爸媽咬著牙給我報了這家治療機構(gòu)昂貴的課程。
這家機構(gòu)在當年裝修得很高級。到處是玻璃門,還有彩色的、柔軟的地毯。
第一次去,機構(gòu)里的“博士”們給我做了一套長達三小時的系統(tǒng)性測試。測試結(jié)果是我有兒童注意缺陷多動障礙(我不過是比其他孩子愛抖腿)、先天性行為規(guī)范障礙(被形容成早期的反社會人格障礙)、青春型分裂癥(憑幾張小圖片,就斷言我有視幻)。
這幾個名詞現(xiàn)在聽聽都覺得嚇人,更何況是信息閉塞的2001年!當天晚上,我爸就騎車跑到圖書館,瘋狂檢索這幾個病到底是什么意思。第二天早上,他黑著眼圈回到家后,跟我媽說:“咱得給孩子治病?!?/p>
于是,每周五晚上,當別的小朋友都在外面愉快地滑輪滑鞋、跳皮筋的時候,我卻要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從團結(jié)湖去海淀黃莊,參加兒童行為治療……
現(xiàn)在想想,這家治療機構(gòu)的治療方法極其簡單粗暴。六個小朋友圍坐在一張大桌子前,每人面前一堆塑料小棍。博士們讓我們拿著一根小棍,把其他小棍一根一根地挑開,說這可以練習(xí)我們的專注力。可問題是,不管什么病的孩子,都挑小棍兒。我這一挑就是三年。
和我同桌的三個小孩,一對青春型分裂癥的雙胞胎姐妹,和一個有抽動穢語綜合征的男孩。
雙胞胎姐妹的年紀比我大,差不多十一二歲,學(xué)習(xí)成績挺好,也很受學(xué)校老師同學(xué)歡迎。只不過因為這倆總在家里撒謊,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就被她們過度擔憂的父母送到了行為治療機構(gòu)。
這對雙胞胎姐妹比我先從行為治療中心結(jié)課。她們把挑小棍視為一種懲罰。我不認為她們的“病”治好了,她們只是不再把腦子里的幻想說出來而已。
另一個男孩的癥狀比較嚴重,甚至影響到了我們這桌的所有人。每周五我們過去挑小棍兒時,這個男孩就在旁邊一邊挑一邊罵臟話,每次都罵得不同,大概是從家里長輩那里學(xué)來的。不光罵,他的臉和右胳膊還一個勁地抽抽。一抽抽就能把那一堆小棍兒弄亂,然后博士就會走過來幫他重新堆好。一旦要重來,他就罵得更兇。最后,博士們不得不把他單獨拆開坐一桌,以免他影響到其他小朋友。
但是,直到我離開這家機構(gòu),這個男孩都沒能治好。
我上一二年級時,我爸媽的工作都很忙,沒空接我放學(xué),更沒空送我去行為治療中心。
于是我媽每個月花三百塊錢請我小學(xué)附近社區(qū)里一位老奶奶接我回她家,并在她家吃頓晚飯,等到晚上八點我媽下班了,再把我接走。而我每周一和周三的古箏課,每周五的行為治療班,都是亮亮哥送我去的。
亮亮哥是老奶奶的孫子,當時也就十五六歲,是我們小學(xué)隔壁中學(xué)的學(xué)生。這所中學(xué)與我們只有一墻之隔,但我們學(xué)校是重點小學(xué),而他們學(xué)校卻是區(qū)里有名的差生學(xué)校。我們學(xué)校的校長總在做早操時拿著大喇叭對我們喊話:“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要去隔壁念中學(xué)了!”而隔壁也在早操,那里的學(xué)生估計也能聽到我們校長在說什么。
老奶奶家總是彌漫著一股藥味兒。她兒子在外地工作,離婚了。她家就只有她患老年癡呆的老伴兒和亮亮哥。除了亮亮哥以外,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爺爺養(yǎng)的一陽臺的小鳥。有文鳥、麻雀、畫眉,還有能學(xué)說話的鷯哥。我對鳥類的愛好就是在那個時候培養(yǎng)的。
亮亮哥長得干干凈凈的,乍一看是個好學(xué)生。但你仔細看,他從來不好好背書包,褲腳總是挽起來,露著一截瘦瘦的腳踝,鞋帶永遠是散的。亮亮哥的右手臂上還文著文身。這個文身讓老奶奶哭著罵了他一頓。但亮亮哥似乎并不在意。他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十有八九最后都去中專技校了。亮亮哥不覺得自己努力學(xué)習(xí)會對未來有多大改變。
每周五,亮亮哥拉著我從呼家樓走到東大橋,坐公交車到海淀黃莊。每個月我爸會給他一百塊錢作為酬勞。我在行為治療中心挑小棍兒的時候,他就去隔壁商場里打電動。如果碰上他兜里沒錢了,也會和我坐在一起,陪我挑小棍兒。
后來,亮亮哥因為打架斗毆被片兒警抓了。還好沒有造成實質(zhì)性傷害,亮亮哥只是被片兒警口頭批評了一番。但因為這件事,前科斑斑的亮亮哥被學(xué)校開除了。
亮亮哥在外地上班的爸爸,覺得老太太管不住孫子。于是不顧爺爺奶奶阻攔,直接把亮亮哥接走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他。又過了幾個月,我們搬新家了,我的年齡也足夠大到可以自己坐公交車上下學(xué)了。于是我就連老奶奶也見不到了。
小學(xué)三年級時,我父母終于認清他們的女兒并沒有那么多心理問題。這家行為治療中心生意紅紅火火,學(xué)費水漲船高。我父母便不想再給我交費了,我終于從機構(gòu)“畢業(yè)”了。
剛“畢業(yè)”不久,我又闖了一個“大禍”。為了評優(yōu),我們小學(xué)開辦了很多課外活動。比如計算機小組、手工小組、美術(shù)興趣班、合唱團。我報了科技小組,每周都往塑料小火箭模型里填充發(fā)射筒和硫磺粉,然后把小火箭送上天,只要小火箭沒炸爛,我就可以帶著它去參加北京市的科學(xué)技術(shù)大賽。據(jù)說獲獎的選手可以獲得四驅(qū)車玩具賽道一組。這讓我很心動。
越來越多的孩子被送到行為治療中心,其中很大一部分因為專注力問題
然而,就在我樂此不疲地制作塑料小火箭時,老師非要把我調(diào)到茶藝社。茶藝社!多無聊啊!——就因為我會彈古箏,他們要我在后面給茶藝社的社員伴奏。就這樣,我斷送了我的航空科研夢。并且,我還摸不著學(xué)校高價購買的紫砂茶具,只能坐在背景里彈琴。
茶藝社里有一個小女孩,長得好看,還是大隊長,特別討老師同學(xué)喜歡。她每次都站在第一排給校外來賓進行茶道表演。幾周后,當學(xué)校又要迎接外賓時,我捅了個大簍子。
當時有個女記者,親親切切地采訪茶藝社的小姑娘們。問她們“為什么喜歡學(xué)習(xí)茶藝”,她們紛紛回答“因為茶藝是淑女的教養(yǎng)”“因為我要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
老師提前給她們背好了稿子。但萬萬沒想到,那個女記者居然來采訪了我!女記者問我:“孩子,你琴彈得真好聽,學(xué)了幾年古箏啦?”
我說兩年。記者又問:“你為什么喜歡彈古箏?。渴遣皇且驗橄矚g中華傳統(tǒng)文化???”
小學(xué)三年級的我哪里懂中華傳統(tǒng)文化,只能誠實地回答:“我喜歡聶小倩,她就彈古箏?!?/p>
記者有些尷尬,立刻換了話題:“那你也會表演茶道嗎?”
“我不會。我是做火箭的,老師非要讓我來伴奏?!?/p>
記者更加尷尬了:“那你不喜歡茶藝嗎?”
“不喜歡?!?/p>
記者覺得我真是個棘手的采訪對象。
“那你一定很喜歡你們的茶藝老師嘍?你看,她一叫你過來伴奏,你就來了。”我憋了半天,然后吐露出來:“我不喜歡×老師。”
這件事是以×老師向我媽嚎啕大哭,而我媽不得不送她一張購物卡作為終結(jié)。因為這件事,我爸媽差點又把我送回行為治療中心??墒?,能夠接送我從團結(jié)湖去海淀黃莊的“亮哥哥”不在了。
有過幾次,老奶奶曾到我學(xué)校門口找過我,一等我放學(xué),她就把一塑料袋的京客隆散裝糖果塞到我書包里。摸摸我的臉說:“王一(我小名)又瘦了。多吃點??!”
等到小學(xué)五年級,我聽說奶奶的老伴兒去世了。小區(qū)里在拍賣老爺爺養(yǎng)的鳥。又過了兩個月,我媽媽告訴我,老奶奶去外地投奔她兒子了。從那之后,我和這一家人徹底失聯(lián)了。
直到我上高中時,有一次和同學(xué)去團結(jié)湖那家餐廳吃飯。開放式廚房里有個顛勺的年輕廚子,手臂上文著和亮亮哥很像的文身。我沒敢上去問他。后來再去也沒再見過他。但那家店倒是成為了我最喜歡的餐廳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