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猶豫的寫作者＊

吳投文

(湖南科技大學人文學院，湖南湘潭411201)

算起來，我寫詩的時間并不短，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寫到現(xiàn)在。寫作大概是一件值得猶豫的事情，徹底放棄和徹底投入都是很艱難的。對我來說，一直是在猶豫中寫作，也一直停留在學步的階段。我沒有懷疑過寫作的意義，似乎在猶豫中還能更深一層地體會到寫作的意義，但實際上寫作的意義在這個時代受到普遍的懷疑，因為寫作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畢竟是一種“間接”的生活方式，不能帶來直接的物質(zhì)利益。在這樣的情境中，寫作作為一種個人的選擇，似乎需要某種勇氣，一種背離時俗面對內(nèi)心的勇氣;這似乎也是一種冒險，詩人在和內(nèi)心的對話中被卷入一個幽暗的密室，接受嚴苛的審訊。既然寫作的意義被剝離得如此純潔，只能在精神層面上得到極其有限的呼應，就不難理解了。大眾對文學的背叛雖然是精神領(lǐng)域的一個悲劇性事件，但實際上也具有合理性，大眾的欲望需要落實到具體的器皿里，而對美的抒懷和精神的自我放逐被看作是一件異常奢侈的事情。這里面當然包含著大眾對文學和寫作者的戲謔，從另一方面來看，也是一個說得過去的借口。大眾的轉(zhuǎn)向是一個風向標，文學的邊緣化不可避免，詩歌寫作似乎更是落到谷底，成為風旗下沉默不動的一部分。因此，要理解這個時代的詩歌和詩人，大概要在這個令人困惑的語境中找到某種依據(jù)，用來說明寫作的必要性。

我用自己的寫作來說明這種必要性。當然，我是在猶豫中慢慢說出，并且經(jīng)常為某種不確定性感到憂慮。寫作中的不確定性實際上來自命運的召喚，但這種召喚是隱秘的，本身包含著不確定性，寫作的誘惑可能就在這里，它帶給寫作者的考驗也在這里。一個寫作者要面臨太多的不確定性，最大的難題是把這些不確定性轉(zhuǎn)化為確定的形式。就形式的純粹性來說，詩歌是當之無愧的王者。對詩人來說，最大的挑戰(zhàn)是把情感和經(jīng)驗轉(zhuǎn)化為最確切的形式，這可能是一個漫長的尋找過程，也可能是一個猶豫不決的過程。當然，一個詩人依靠他的稟賦，可以得心應手地處理各種形式，或者無中生有地發(fā)明某些形式，這都是上天的賜予，可以在很多詩人那里得到驗證。但對我來說，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似乎是一個口吃者，在說出的時候，總是被一些詞語擠壓和碰撞，被延遲和扭斷，我的詩歌實際上是一種猶豫的形式，因此，我要慚愧地說，我是一個猶豫的寫作者。

我記得自己最早的一首詩是寫螢火蟲的。那時我正在家鄉(xiāng)的一所高中讀書，住的宿舍非常簡陋，那些在窗外草叢里和池塘邊的螢火蟲提著小小的燈籠，一入夜便闖入我們的宿舍。它們閃爍不定，欲言又止，像我們受壓抑的青春找不到出口;它們陪伴我們?nèi)胨?，又闖入我們的夢境，像一個寓言里的主人公。這些螢火蟲把它們小小的燈籠傳遞給我們，使我們在黑暗里自由地飛翔，在那時異常單調(diào)的生活中，它們實際上扮演著一個詩人的角色，故而得到宿舍里每一個人的呵護，從來沒人傷害過其中的任何一只。它們微弱的光是從身體里面發(fā)出來的，而在我們正在發(fā)育的身體里，也隱藏著一只小小的燈籠。在很多個夜晚，當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這一群閃爍的小精靈。它們到底在尋找著什么，還是在看護著什么，我覺得它們的身上似乎帶著某種不確定的啟示，這使我經(jīng)常陷入無眠之中。這首詩大概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中醞釀出來的，題目就叫《螢火蟲》。我在詩中把螢火蟲比作小小的燈籠，這是一個讓人笑掉大牙的比喻。就像把眼睛比作星星一樣，這樣濫俗的比喻非常妥當，卻并不是詩歌的語言，但在我最初的寫作中，這樣的比喻比比皆是，而且是我感到驕傲的一部分。我覺得把一個比喻放在自己熟悉的生活中，像教科書上的詩歌一樣通俗易通，那是一個詩人應盡的職責。實際上，那時我全部的詩歌啟蒙都來自于語文課本，照著課本上的那些詩歌進行寫作，常常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的興奮。這是一段難忘的經(jīng)歷，我雖然覺得寫詩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情，像一個初戀的少年把第一封情書緊緊地攥在手里，但也發(fā)現(xiàn)寫詩的意義在于對自我的擴展，是在自我的狹隘之中打開另一個空間，也是青春的一種原始的飛翔形式。我開始沉醉在詩歌的寫作中，成績一落千丈。那首《螢火蟲》寫在一個秘密的筆記本里，我是唯一的讀者。它作為一個見證，停留在青春的一個隘口，成為我一個人的秘密。這個最初的練筆階段，雖然現(xiàn)在想起來還懷著一份留戀，在當時卻并不全是快樂，實際上心里充滿矛盾和糾結(jié)，常常為自己的不安分感到自責，又為那份神奇的誘惑而冒險，像一只被露水打濕的螢火蟲，在幽昧的林間找不到方向。我想，螢火蟲的閃爍大概也意味著某種猶豫，這和一個寫作者的心境相似。一個寫作者也會經(jīng)常迷失方向，在危機四伏的叢林中仔細辨認腳下的路徑。但我沒有找到自己的路徑。我為一種強烈的詩歌興趣所引導，在盲目的情緒化的寫作中盡情揮霍詞語，不能為詩歌中出沒的事物找到適當?shù)碾[喻，不能為寫作的激情賦予某種克制和冷凝的形式。我后來偶然翻到那個破舊的筆記本，看到那些螢火蟲仍然提著小小的燈籠，在發(fā)黃的紙頁間張皇四顧，我不禁啞然失笑，也深自懊悔。

這是我最初寫作的情形，當時對于詩歌的理解基本上停留在一種粗淺的直觀把握上，跳不出激情和興趣的自我局限。我雖然也意識到詩歌中的事物不能以那么直接的形式出現(xiàn)，要讓它們以自身的方式停頓下來，呈現(xiàn)事物自身的隱秘，但是我力不能逮，不能把適度的自我克制帶入詩歌寫作的總體情境中，更不能轉(zhuǎn)化為詩歌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的一部分。事實上，詩歌寫作的難度也正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對激情的控制不是屏蔽主體性的自我弱化，而是轉(zhuǎn)化為更深層的創(chuàng)造性潛能，使其更內(nèi)在化;對興趣的適度克制實際上是一種拓展，即通過適度的自我抑制來保持持久的寫作動力。在杰出的詩人那里，激情和興趣并不是構(gòu)成他們寫作本身的一部分，而是轉(zhuǎn)化為對寫作的意義進行反思的一部分，因此，他們的寫作往往具有某種內(nèi)斂的沉思氣質(zhì)和從作品本身的思想深度中生長出來的鋒芒。這當然是一個理想的境界，但也似乎并不是高不可攀。我從閱讀中發(fā)現(xiàn)，那些比較成熟的詩人并不滿足于在激情和興趣的催化下進行寫作，他們更注意將激情和興趣轉(zhuǎn)化為一種內(nèi)在的寫作智慧，而對單純的激情式寫作和興趣化寫作都懷著比較自覺的警惕。有一段時間，我?guī)捉偪竦亻喿x詩歌，閱讀的樂趣當然妙不可言，但閱讀帶來的警示也使我的寫作變得猶豫起來，我開始意識到詩歌寫作的難度決不是一個可以懸置的問題，而是如此現(xiàn)實地擺在我的面前。對我來說，這算得上是一次覺悟，原來詩歌寫作也需要如履薄冰的專業(yè)精神。不過，我也不無失望地發(fā)現(xiàn)，專業(yè)精神的自覺在絕大多數(shù)的詩人那里是一個盲區(qū)，這也就是為什么隨波逐流的詩歌寫作如此普遍的一個重要原因。隨著閱讀的逐步展開，我的寫作視野也在不斷調(diào)整，但寫作帶來的危機感也如影隨形，寫作變得搖擺不定，似乎筆下的每一行詩都是猶豫的延伸。在這樣的情形下，猶豫是寫作的一種常態(tài)，仿佛一首詩離我如此之近，但我始終走不到它的面前。我常常對著電腦屏幕陷入沉思，那些詞語在頭腦里互相碰撞，在寂靜中發(fā)出微弱的聲響。我聽從它們的召喚，艱難地寫下一行，又在它們的抗議聲中刪除這一行，最后，電腦屏幕上只剩下一片空白?？瞻状蟾乓彩且环N表情，使我在空曠中膽戰(zhàn)心驚，似乎無所傍依，面對內(nèi)心一個巨大的問號。我想，一首詩的誕生就猶如一個巨大的問號，它不斷地向詩人抗議，也與詩人不斷地妥協(xié)，它在抗議和妥協(xié)中猶豫和沉默，直到最合適的時機在詩人的筆下呈現(xiàn)出它最合適的形式。

我常常在寫作的過程中發(fā)呆，這可能是寫作中必要的停頓和猶豫。這是一個孤獨的情境，也是一個自由的情境。我看見那些喧囂的事物沉靜下來，各歸其位，在它們的秩序中領(lǐng)受詞語的命名，也領(lǐng)受隱喻所施與的神秘的頌揚和猥褻。這是一個適合對話的情境，這些事物悄悄低語，在神秘的交會中吐露出一些含糊不清的隱喻。實際上，我并不能加入它們之中，也不是作為一個蒙面的竊聽者躲藏在暗處，而似乎是一種徹底的恍惚，在恍惚中靠近一個虛無的本體，呼吸一種捉摸不透的虛靜的氣息，然后慢慢地從一片空白中醒來。這是一種奇怪的心理狀態(tài)，像一個如夢初醒的人在現(xiàn)實面前不知所措，但其中包含著詩的醞釀的奇異的成分。這可能是寫作中常有的一種錯覺或夢幻，卻沒有錯覺或夢幻的荒誕性內(nèi)容，只是一片幾乎徹底的虛境。這是一種虛位以待的狀態(tài)，是寫作過程中詩人對現(xiàn)實的延遲和猶豫。就我的觀察而言，很多詩人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發(fā)呆可能就是一種有效的隔離方式，也是一種有效的進入寫作狀態(tài)的方式。一個詩人習慣在他的發(fā)呆中打發(fā)時光，實際上也是維護他內(nèi)心的純凈，為詩意的駐守留下一個寧靜的空間。我有時也感到困惑，詩歌寫作的具體情境固然因人而異，但詩人也在寫作中面臨某種共同的處境，一個詩人在寫作中所要求的特殊情境，卻被另一個詩人引為知音，這樣的情形似乎也并不少見。我想，一個在高原上發(fā)呆的詩人，此刻，有一個人猶豫著向他走來。這顯然不是一種錯覺，而是詩歌的神秘的賜予。

寫作中的猶豫幾乎是詩人要面對的普遍情境，是詩人命運中具有象征性的一部分。詩歌和哲學一樣，都是一個很大的問題，不是要說清楚，而是要說得不清楚。詩歌從來不是對于生活的斷章取義，它的簡潔不是要刪除所有的細節(jié)，而是要說出生活的全部混沌。這是擺在詩人面前的難題，他們不能從簡單的真實性出發(fā)對生活的全部混沌作箴言式的處理，而是要用一種同樣混沌的言說方式去領(lǐng)受生活的全部復雜性，因此，詩歌對現(xiàn)實的處理不是刪除、復制和改寫，而是呈現(xiàn)、抵達和喚醒，是在混沌中保持思想的張力和對詩意的領(lǐng)受。在詩人的使命中，要把生活的全部混沌轉(zhuǎn)化為一種詩的現(xiàn)實，他就不能滿足于直接說出生活的真相，而是要說出真相后面深藏不露的隱秘和隱秘后面無窮的混沌形態(tài)。所謂的真相不過是生活的表皮而已，在放大鏡下，表皮上的毛孔清晰可見，但這卻不是一種真正的詩的形態(tài)，它所呈現(xiàn)出來的真實性不過是一種裸露的直接形態(tài)而已。顯然，詩人要處理的真相遠遠超出這種直接形態(tài)的呈現(xiàn)，即這種直接形態(tài)后面的混沌和無限。詩人要說出的真相實際上是生活的混沌和包含在混沌中的個人認知的獨特性，這使詩人的話語變得異常艱難，因此，對詩人來說，含混和猶豫并不是一種逃避的方式，而恰恰是一種必要的進入詩歌內(nèi)部的方式。詩歌表達的精確性當然不是一個虛妄的話題，而這正是含混和猶豫的用武之地，詩歌表達的精確性實質(zhì)上是含混和猶豫在一種悖論性語境中生成的結(jié)果。當一個詩人含糊地說出他的猶豫，就可以精確地表達出某種特定的存在狀態(tài)，因此，詩人的含混和猶豫并不是一種附加的技術(shù)性姿態(tài)，更不是詩歌的敵對性要素，而是詩歌本身的一種內(nèi)在構(gòu)成因素。從另一方面來說，詩歌中的含混和猶豫既反映出詩人和現(xiàn)實的對抗關(guān)系，又是詩人和現(xiàn)實妥協(xié)的結(jié)果。

在我看來，對真實的虛構(gòu)是詩人的一種本能。這種本能不是自我生成的，而是在寫作中逐漸養(yǎng)成的，沒有這種本能，詩歌的翅膀就飛不起來。一個詩人如果粘滯于現(xiàn)實的樊籠，就如同鳥的翅膀被一條金絲帶捆綁，他就不能體會到飛翔中那種神靈附體般的創(chuàng)造的快樂。這是冒險者在心之舞的極限中所體驗到的極致的快樂，像置身在高空中保持一種飛翔的姿態(tài)。一個詩人應當是這樣的冒險者，他是自己虛構(gòu)的一部分，在想象的情境中讓真實的事物各安其位，保持正確的秩序。顯然，在詩人的冒險中，真實與虛構(gòu)是一種辯證的同構(gòu)關(guān)系，就像一個雜技師表演高空走鋼絲時必須保持高妙的平衡，這種奇妙的體驗在一個詩人的寫作中是通過真實與虛構(gòu)的內(nèi)在張力賦予的。如何在寫作中處理真實與虛構(gòu)、現(xiàn)實與想象的關(guān)系使我深感困惑，這可能也是導致我常常猶豫的一個原因?，F(xiàn)實對詩人來說并不是一個理想的樂園，樂園是現(xiàn)實缺憾的一種彌補形式，只能在想象中出現(xiàn);或者，詩人通過樂園這一烏托邦形式對照現(xiàn)實的殘缺，強化人生的悲劇感。這是藝術(shù)的基本向度，是一個不言自明的道理。詩歌經(jīng)常帶給我一種恍惚感。這是一瞬間的幻覺，在世界的真實和虛構(gòu)之間搖晃那么一下，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想，在那一瞬間的暈眩里，現(xiàn)實的壁障在一種深刻的顫栗中拆除，想象被賦予一種精微而透徹的形式感，一個猶豫的人在一首詩的背景上被凝固下來，成為一個令人困惑的符號。這是寫作中生命激情的擴散，但又被抑制在一種更深刻的猶豫之中。

在這個時代魚龍混雜的寫作中，詩歌寫作大概是一項寂靜的事業(yè)。對詩人來說，寂靜既是真實的處境，也是這一處境中所面臨的深淵般的呼應。寂靜似乎是一種疾病，也是猶豫產(chǎn)生的一種后果，對詩人來說，這不過是順勢而為，在相互感染中分享共同的孤獨和純粹。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當時的詩歌熱還沒有完全退燒，那是我的詩歌趣味形成的一個關(guān)鍵時期。我在近乎貪婪的閱讀中，把幾個筆記本抄得滿滿當當，也在其中塞入自己幼稚的習作，簡直像一個混入人群中的小偷一樣形跡可疑。那時的詩人還沒有預見到詩歌的寂靜處境，然而抉擇的危機感已經(jīng)顯露出來，詩歌寫作的純粹性開始被稀釋在繽紛多彩的誘惑之中。隨著90年代消費主義的泛濫，詩歌寫作的語境幾乎徹底轉(zhuǎn)換，詩人的身份變得尷尬而曖昧，他們猶如驚弓之鳥，大面積地失蹤。大眾陶醉在物質(zhì)主義直接的快樂之中，并不遮掩對詩人的敵意。就每一個詩人的經(jīng)歷而言，似乎都可以見證這一微妙的變化。在一個臨時湊合的酒場上，一位朋友把我介紹給一個挺著啤酒肚的小商人，說這是一位詩人，這個小商人大翻白眼。這位朋友接著說，他還是一個博士和教授，這個小商人才稍有緩色，但他滿臉的狐疑，像一只在玻璃上暈頭轉(zhuǎn)向的蒼蠅。我經(jīng)歷過不少這樣的場合，人們在談論詩人的時候，那種語氣和眼神都是怪怪的，似乎詩人是這個時代的不祥之物，使他們近乎本能地產(chǎn)生戒備。時代語境的這種變化的確使很多詩人無所適從，這大概也是他們接二連三失蹤的原因。詩人成為這個時代的隱形者，他們出沒在公眾的視線之外。然而，忠誠的詩歌寫作仍然具有強勁的生機，在炫目的消費主義潮流之外普遍存在，因此，對詩歌的悲觀論調(diào)實際上是一種對消費主義潮流的妥協(xié)，需要警惕。詩歌像火焰一樣在風中猶豫著，它的余燼隨風飄散，但它內(nèi)在的熱度卻帶給我們致命的溫暖，這大概就是詩歌寫作在這個時代的意義。在這樣一種參照下談論自己的寫作是一件冒險的事情，這也是我感到猶豫的原因。不過，這也是一個回顧和自我反思的機會，因此，我盡管感到非常羞愧，卻并不感到這是一件多余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