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鴻
二一○九年一月二十二日,上午九點半,從邁阿密飛往哈瓦那的航班起飛之后,我就拉起遮光板,一直盯著窗外,心中波瀾起伏:機翼下面,就是橫亙在美國與古巴之間的佛羅里達海峽,就是《老人與海》里的海,老人早已不在了,可海還在,并將永遠在。蔚藍的天空沒有一絲云彩,空氣透明,藍天之下鋪陳著碧綠的海面,可清晰地看見海面泛起叢叢白色浪簇,規(guī)則而密集。我和家人是從洛杉磯坐了紅眼航班先到邁阿密,再轉(zhuǎn)機去哈瓦那的,人已相當疲乏,但我仍精神亢奮地盯著舷窗之外?;秀敝g,我似乎在海面上看到了海明威的“皮拉爾”號船留下的航跡……
遠在一九四二年,納粹的潛水艇已侵入這一帶,頻頻攻擊盟軍的船只,搶掠民船的生活物資,并開展間諜活動。這激發(fā)了居住在哈瓦那的海明威的戰(zhàn)斗血性,他改裝了皮拉爾號,在船上加裝了機關槍,從美國大使館借來了無線電測向器,帶上他那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沿著古巴西北海岸巡邏搜索達數(shù)月之久。他浪漫地想抓一兩個納粹間諜,甚至俘獲一艘德國潛艇,或者干脆往潛水艇艙蓋里扔炸彈炸毀了它。他們還真遭遇到了一艘納粹潛艇,但正當海明威要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施,潛艇露了一下頭后,很快就溜走了。別說發(fā)起攻擊,他根本無法追上潛艇,唯一的收獲是將情報提供給了美國大使館,讓美軍幾天后找到了這艘潛艇的蹤跡。后來的一次巡邏中,皮拉爾號釣到了一條巨大的金槍魚,卻又一如往常遭到鯊魚的圍搶,海明威朝鯊魚腦袋開槍時,大浪打來,槍彈便偏離方向崩進了自己的小腿。醫(yī)生從他腿部取出了數(shù)塊碎彈片,而最大的一塊,卻留在了他小腿內(nèi),一直陪伴他的余生。如果不是這次意外,也許他還將巡邏下去吧?當然,這只是我的臆想,到底如何,只有海明威自己知道。
海峽真的很峽,才喝完空中小姐送來的飲料,飛機就開始下降了。古巴的海岸線彎彎曲曲凹凹凸凸地展現(xiàn)開來,被海浪鑲了一道白色的花邊,使得這個島國像穿上了一條碩大的裙子。因意識形態(tài)而對峙半個多世紀之久的美古兩國僅盈盈一水之隔,也難怪,當年蘇聯(lián)把導彈運入古巴,會引起那么大的危機。這海峽簡直就是古巴島的前庭,或者說美國的后院。我不由得為兄弟的古巴人民捏把汗,美帝若真想侵略古巴,那真是太容易了,仿佛抬腿就會到。哈瓦那越來越近,地平面愈來愈寬廣,或許因為正值旱季,大片的原野略顯荒涼。僅花了一個小時多,波音737降落在何塞·馬蒂國際機場。飛機滑行時我看到跑道不是很平整,有點失修的樣子。辦完出關手續(xù),兌換了一些專供外國旅游者使用的可兌換比索(可兌換比索簡稱CUC,類似于我們以前的外匯券,一個CUC幣值大約相當于一美元;而古巴人自己使用的古巴比索簡稱CUP,一個CUP約等于零點三元人民幣),邁出候機樓,猛烈的陽光像一盆熱水兜頭潑了下來,讓來自寒冷冬季的我們有點吃驚,也有點過癮,急忙入境隨俗,脫去多余的衣服,只穿單衣單褲了。
坐上出租車,神秘國度的景色迎面而來。棕櫚的影子次第掃過車頂,似乎知道我們遠道而來,想要撣一撣我們身上的灰塵。對于古巴我知之甚少,只曉得它也是社會主主義國家,多年來與我們稱兄道弟。我六歲時曾停學一年,原因是沒有飯吃,去江西舅舅家蹭飯去了,可我記得當時家中存有深棕色的古巴紅糖,據(jù)說還是國家配給的,所以印象深刻,至今難忘。暖風勁吹,陽光金黃,三角梅紅得耀眼,椰子樹高不可攀。熱帶風光令我心曠神怡。偶有工廠宿舍飄移而過,四四方方紅磚墻,整齊劃一不帶陽臺的窗,竟與我當工人時住過的宿舍樓并無二致,給人一種久遠的集體主義情懷。但很快,我們的注意力就轉(zhuǎn)移到甲殼蟲一般滿街跑的老爺車身上了。它們多如過江之鯽,而又古老得令人驚訝,各種的款式,各種的顏色,有的破舊斑駁,有的色彩鮮艷,只是無一例外的噪聲很大。據(jù)說,大都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產(chǎn)物,而它們之所以不得以存在,是美國多年的封鎖和經(jīng)濟制裁造成的結(jié)果。在接下來的幾天,無論城市抑或鄉(xiāng)村,也無論高速公路還是鄉(xiāng)間小道,我們都看到它們奔忙的身影,或者停在路邊被大卸八塊,開膛破肚地進行修理。到達哈瓦那市郊預訂的小酒店,但見周圍民居旁都停有老爺車,看來,它是人們最常用的交通工具了。很自然地,老爺車也成了我們的拍照對象,特別是我女兒,一遇到漂亮的老爺車,忍不住就要與其合影,樂此不疲。不知當年海明威在哈瓦那,也是使用老爺車否?
入住之后,我迫不及待地登上樓頂露臺。小酒店在一個山頭上,視野開闊,舉目遠眺,幾乎整個哈瓦那都盡收眼底。革命廣場一側(cè)的紀念碑隱約可見,像一枚聳立的尖刺。東北方向,大約七八公里遠的地方,就是哈瓦那老城。有著灰色圓頂,形似美國白宮的國會大廈遙遙在望。在一片密集的樓房后,露出一線深藍色的海面,那就是哈瓦那港,是海明威的皮拉爾號停泊和出沒的地方。
午餐后我叫了輛老爺車,載了全家去哈瓦那老城,花了十個CUC。老城區(qū)域并不算大,但街巷縱橫,四通八達。此后的兩天我們都是在老城的街巷轉(zhuǎn)悠。其實,要真正參觀好,體察好,半月都不夠。這座由西班牙人一五一五年開始建設的城池太古老,也太豐富了。雖然很多地方呈現(xiàn)出破舊之態(tài),但仍算得上保存完好,也因為如此吧,它在一九八二年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評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它就是一部以建筑形態(tài)存在的歷史,它的每一塊磚石、每一個窗欞、每一處騎樓和拱廊,都紀錄著滄桑歲月與人文故事。但另一方面來說,它的教堂、劇院、商店和博物館,又和歐洲等地的新古典主義和巴洛克風格大同小異,所以看得多了,免不了有審美疲勞。最與眾不同的,可能是樓房的色彩了。我發(fā)現(xiàn)古巴人是色迷,幾乎所有房屋都刷上了五顏六色的墻漆,白、橙、藍、綠、粉、黃、棕,相互夾雜,斑斕悅目。也不光是城市,鄉(xiāng)下也如此,即使荒郊野地,那房子必定刷得鮮艷無比,我們后來穿村過鎮(zhèn)的經(jīng)歷證實了這一點?;蛟S,這也關聯(lián)著某種生活態(tài)度吧?所以說來,人才是最有活力也最具魅力的風景。老城各色人等氣閑神定,悠然自得,又開朗樂觀,粲然一笑,深棕色的面孔上雪白牙齒的閃光能透入你的心底;沒來由的,你就能看到她或他在路邊扭動屁股跳起莎莎舞來。經(jīng)過老城廣場時,我們遇到了踩高蹺的游行隊伍,人人濃妝艷抹,袒胸露肚,或扮成小丑,或裝成水手,加勒比風情十足;又手舞足蹈,且歌且行,前呼后擁,煞是熱鬧。據(jù)說這是老城的傳統(tǒng),數(shù)百年來民間藝人們一直這么游行著,這么愉悅著游客,愉悅著自己,可能也愉悅著那些曾經(jīng)血風腥雨的歷史。轉(zhuǎn)了幾圈,我發(fā)現(xiàn),除了小攤販的T恤衫上印的切·格瓦納的頭像外,革命時代并沒有在哈瓦那老城留下更多的痕跡,不像我們,一場運動過后,墻壁上總會留下一些難以洗刷的標語口號,等待著另一些標語口號來覆蓋。似乎,在老城,該留下的,他們都留下了,不該留下的,他們都沒有留下。
就像海明威離不開哈瓦那一樣,哈瓦那也避不開海明威。老城街巷里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就遇到了海明威住過多次的地方:“兩個世界”飯店。這家飯店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就開業(yè)了,為紀念海明威,他住過的511號房間改成了一個小型博物館。房間位置很好,東北兩個方向都有窗戶和陽臺,即可看到街景,也可看到海明威熱愛的大海。房內(nèi)的陳設還保持海明威使用時的原樣,連他釣魚用的魚桿和寫作用的桌椅和打字機都擺放在原處,只是在打字機上套了個有機玻璃盒子。著名的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就是在這里寫成的??粗蜃謾C上磨痕斑駁的按鍵,你似乎感到海明威的指頭剛剛離開,而此時聽到遠處傳來的教堂鐘聲,你就曉得,喪鐘不是為某個人而鳴,是為所有人而鳴,只不過是被海明威用小說指出來而已。
除了海明威,我另一個關注點是古巴的國營商店。連逛了幾家之后,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它們與我們四十年前的供銷社幾乎沒有差別:柜臺格局一模一樣,商品都放在玻璃柜里,要查看必須叫營業(yè)員幫你拿;商品種類之少之單調(diào)一模一樣,有些柜臺空空如也;營業(yè)員的服務態(tài)度也一模一樣,愛理不理的。唯一不同的,是商品上的文字與營業(yè)員的膚色。一時我的感覺非常奇妙,好似穿越時空回到了從前。毫無疑問,縱使人種不同,國家有別,人的本性是一樣的,他的工作若與他的利益沒有直接關聯(lián),怠慢和低效是必然的,你尊稱他一百年主人翁也沒有用。一切都是體制使然,什么樣的體制造就什么樣的人;當然,什么樣的人也造就什么樣的體制,是一種互為因果的關系。個人也好,民族也罷,選擇決定命運。好在,古巴也開始了某種程度的體制改革,允許某些私營經(jīng)濟體的出現(xiàn)了,老城街巷里,那些門楣上鑲有鐵錨標志的古老民居就是明證:它們就是私營客棧,也是我們說的民宿。只是,你只能臨時上門入住,卻還不能上網(wǎng)預訂,否則,我女兒就事先直接上網(wǎng)訂了。她向往的就是住在哈瓦那老城,以便感受那種古老的人文氣息。這種情形,不知是政府規(guī)定的原因,還是網(wǎng)絡不通造成的結(jié)果?順便說一句,古巴的通訊業(yè)還相當?shù)穆浜?,特別是網(wǎng)絡,欲通不通,有時,商店里都刷不了銀行卡。
乘老爺車環(huán)游老城是游客們的必選項目,我們也不能免俗,花了十五個CUC,租了一輛體形稍大又款式漂亮的西瓜紅老爺車。司機是個戴著墨鏡和窄邊草帽的帥小伙,一看就是個能進入任何一部電影與女主角談戀愛的角色。他開車的姿態(tài)隨意而瀟灑,為人熱情又健談,邊開車邊用英語做簡單的導游,載著我們駛過哈瓦那大劇院,讓我們看到了劇院門外美侖美奐的石雕群像;駛過修繕中的國會大廈,令人感受到與眾不同的莊嚴;駛過革命博物館,便又瞧見了陳列在廣場旁邊,當年卡斯特羅用來指揮豬玀灣戰(zhàn)斗的蘇制SAU—100型坦克。我們走馬觀花地穿行于歷史之中,享受著現(xiàn)實的陽光撫摸與海風吹拂,一時竟爽快之極。
在海濱大道下車時已近黃昏,登上防波堤四下觀望,但見晚霞滿天,弧形的海堤如長長的手臂摟著藍色的海灣。海鷗在盤旋,安詳?shù)靥浣?,而巨大的海浪不斷地撲向礁石與堤岸,濺起雪白的浪花,發(fā)出陣陣轟響。堤壩上有人在拍婚紗照,有三個拉美姑娘在跳舞并拍下視頻,還有兩個本地人在垂釣。撲鼻而來的濃郁海腥味令我醺醺然如酒到酣處。看看右側(cè)的哈瓦那港,那里正停泊著一艘山一樣高大的郵輪,它的出現(xiàn)表明來古巴觀光的人越來越多了;我又眺望對面的卡巴那要塞,眺望莫羅城堡,眺望岬角另一邊金槍魚出沒的那片海域,浮想聯(lián)翩。除了寫作、戀愛與喝酒,海明威最喜歡的事就是捕魚了吧?當年,就是在這里,海明威結(jié)識了小漁村柯?,敔柕囊粠筒遏~的朋友,向他們學習了海上捕魚的技巧,感染了他們的生活態(tài)度,并延續(xù)了多年的友誼。他將其中一位叫卡洛斯·古鐵雷斯的聘為自己的船長,和他一起捕他最喜歡捕的藍鰭金槍魚,還和他一起追蹤他最恨的納粹潛水艇。而另一位被他聘用為大副的叫格雷戈里奧·富恩特斯的老人,便是《老人與?!返闹魅斯サ貋喐绲脑?。海明威先是將富恩特斯捕獲大金槍魚卻又被鯊魚追咬,在海上與鯊魚搏斗掙扎兩天兩夜,所捕金槍魚被咬去大半的經(jīng)歷寫成通訊,發(fā)表在一九三六年四月號的《老爺》雜志上。后來,他又根據(jù)這個故事寫成了小說《老人與?!?,并因此而獲得了一九五四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很顯然,如果海明威沒有這些朋友,沒有海上捕魚的切身體會,沒有屢次冒險出海的經(jīng)驗,很難有《老人與?!返膯柺?。當然,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圣地亞哥就是海明威,因為這之前,他早已將朋友的事跡內(nèi)化于心,通過寫作,他又與筆下的人物融為了一體。世界文學史如沒有《老人與海》,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我們要感謝哈瓦那,感謝這片水域,感謝那些捕魚漢子,甚至于感謝將海明威手掌勒出血來的釣魚線與轉(zhuǎn)線輪,以及那些只有本能沒有思想的金槍魚和大鯊魚。
夜幕降臨,我們返回老城內(nèi),找家餐館用了餐,然后欣賞老城夜景。逛著逛著,在大教堂廣場附近,與“五分錢酒館”不期而遇。這是海明威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店內(nèi)人頭攢動,店外狹窄街道上也擠滿了人。他們來自世界各地,人手一杯朗姆酒,熱烈地交談著,燈光照亮了不同膚色的臉上相同的興奮與激動。而酒館墻壁上,龍飛鳳舞地寫滿了我看不懂的各種語言,大概都是表達崇敬與緬懷之情吧。據(jù)說,海明威最早來古巴是一九二九年,吸引他來的原因之一,就是這里有他喜歡的朗姆酒,而美國當時正實施禁酒法。我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擠進酒館內(nèi),先欣賞了一會海明威的照片、名人們的題辭手記,再點一杯海明威喜愛的莫希托酒。酒保熟練地將檸檬汁與薄荷葉放入杯中,輕輕搗攪,加入朗姆酒、冰塊與蘇打水,再在杯口插一片青檸檬做裝飾,放入吸管,然后遞給我。酒精度不高,但有種特別的淡淡的清苦味,回味綿長又十分的爽口。酒液也許帶了某種情愫,進入體內(nèi)后,就讓你腦門發(fā)熱,太陽穴微脹,人也高度地興奮起來。有個像海明威一樣蓄了大胡子的男人與我碰了下杯,沖我笑了笑。我也沖他笑了笑,就像對上了暗號。
第二天在老城又逛了幾圈,我們來到中央公園街口,尋找到了同樣被海明威喜歡的小佛羅里達酒吧,想進去晚餐,同時品嘗一下同樣為海明威所愛的黛琪莉——它與莫希托一樣,也是一款用朗姆酒調(diào)制而成的雞尾酒。一九五三年,《老人與?!帆@得普利策獎時,海明威就說過:“我的莫希托在五分錢酒館,我的黛琪莉在小佛羅里達酒吧。”但酒吧里的人實在太多了,不但沒了座位,過道里也擠滿了人,我鉆進去后連轉(zhuǎn)身都很困難。幾個拉美女郎夾在人群中扭動腰肢又歌又舞,技藝實在高超。海明威的銅像笑瞇瞇地坐在她們身后柜臺的最里面,我想擠過去與他合個影,幾經(jīng)努力,都沒能如愿。無奈,只好與海明威對一下眼神,怏怏離去。
來到古巴的第三天,我們離開哈瓦那,去了古巴第二大城市西恩佛戈斯,接著又去了特立尼達小鎮(zhèn)。出租車越過了大片廣袤的平原,沒想到這個島國竟也給人一種地域遼闊之感。這兩個地方都在古巴南岸,面向加勒比海,風景都很優(yōu)美,人文歷史也很深厚。在西恩佛戈斯,我們特地到國營冰淇淋店體驗了一把。店子陳設簡陋,桌子上有蒼蠅起落,這是在熱帶,本無可厚非,可厚非的是我們買單時,交了錢半天沒人理睬,后來去問服務員才被告之,因沒有錢找,就當給了小費了。至于特立尼達,沒說的,它太美了,所有房屋都是彩色的,數(shù)百年前卵石砌就的街道現(xiàn)在還跑著馬車。它完整地保存了西班牙殖民時期建筑的原始風貌,整個小鎮(zhèn)就是一個博物館,被稱為全世界一百個即將消失的古鎮(zhèn)之一。所以它也被聯(lián)合國列入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名錄。海明威在古巴多年,不知也來過這兩個地方?jīng)]有?
之后我們離開特立尼達去了旅游勝地巴拉德羅,為參觀切·格瓦納博物館,中途還繞行到圣克拉拉,停留了一個小時。我不僅在眾多的歷史照片上見到了或戎裝或便服的切·格瓦納,居然還見到了一臺手扶拖拉機,很像是那個時代的中國特產(chǎn),不知它與我們有沒有什么關系?巴拉德羅離哈瓦那只一個半小時車程,是一個狹長的半島,沿著海灘,全是密密麻麻的已在營業(yè)或正在建設的高檔賓館。這也是古巴開放的象征,旅游業(yè)已成為古巴早重要的經(jīng)濟支柱。
在古巴的最后一天,我們?nèi)チ瞬t望山莊。它是海明威于一九三九年買下來,經(jīng)過修繕和擴建而成,位于哈瓦那西南方向約十五公里的一個小山頭上,被木棉、棕櫚、芒果等熱帶喬木簇擁著?!独先伺c?!肪褪窃谶@里寫成的。山莊有十幾間房,據(jù)說海明威一家請的傭人與廚師就有十幾人之多。一九六一年,海明威的第四任也是最后一任妻子瑪麗·海明威將瞭望山莊連同內(nèi)部物品贈送給了古巴政府。二○○二年,古巴政府又與海明威親屬及有關美國研究機構(gòu)商定,籌集資金對山莊進行修整保護,并利用科技手段開展海明威研究??ㄆ谔亓_總統(tǒng)出人意料地來到瞭望山莊協(xié)議簽訂現(xiàn)場,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說,并親自在協(xié)議書上簽字。在古巴,到處可以看到海明威與卡斯特羅的一張合影,兩位大胡子男人相對而笑。人們以為這兩個著名人物來往密切,其實,他們只是在海明威舉辦的一次釣魚比賽現(xiàn)場見過一面。卡斯特羅釣到一條金槍魚獲了獎,是由海明威頒發(fā)的獎杯。這張照片,就是頒獎時照下的。現(xiàn)在,瞭望山莊已被古巴政府設立為海明威博物館,房子里存放著海明威所有的原物,包括近萬冊藏書、各類家具、動物骨骼以及各種藝術(shù)品。他的拖鞋放在床邊,老花鏡放在床頭柜上,就連打字機也擺放一旁,似乎等著主人來敲打。所有的房門都敞開著,但所有的門口都有一根繩子橫攔著,參觀者不得入內(nèi),只能在繩子外引頸窺探。當然,為保護文物計,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參觀者川流不息,實在是太多了。莊園的主建筑旁,有一座四方形的白色塔樓,十分引人注目。它是海明威為了欣賞風景和獨處寫作而自己特意設計的。如今,一樓是雜屋和洗手間,二樓擺著與《老人與?!废嚓P的畫和紀念品,三樓陳列著出海捕魚的用具和照片,其中有一支折斷的深海釣魚竿。四樓則是海明威的寫作間,桌椅及打字機均照原樣擺放,地上還鋪著一塊原有的獅皮地毯。據(jù)說,塔樓建好之后,海明威卻很少在這里寫作,他嫌太靜,他在寫作的同時又想聽聽家里的各種聲音,這也是蠻奇怪的。塔樓高出了四周的樹梢,站在樓頂,肯定可以看得到大海與哈瓦那港。毫無疑問,沒有出海而又懷念大海的時候,海明威一定會來樓頂眺望和沉思。頂樓不許上,我便停留在四樓寫作間門口,端詳良久。我舉起黑卡相機欲拍照,佇立門內(nèi)的女工作人員忽然一笑,幾乎是奪過我的相機,嚓嚓嚓嚓,從各個角度連拍自拍,讓我心里感激得不行。但隨后我就尷尬得不行了:她一手交還相機,另一只手伸過來討要小費。我身上沒帶CUC,連人民幣都沒有,只好紅著臉連連解釋,也不管她懂不懂,接著就轉(zhuǎn)身而逃了,也不知她臉上是啥表情。
塔樓下面一點,就是天藍色的游泳池。僅從莊園的設施來看,就知海明威的生活是悠閑的也是優(yōu)裕的,這不稀奇,稀奇的是這樣的生活并沒有消磨他的冒險精神和斗爭意志,以及他的寫作欲望。他愛女人,卻沒有沉溺,他好酒,卻沒有醉生夢死。他即使離開了大海,海浪也一直在他胸中翻滾,并洶涌到他的作品里去了。在游泳池下方一點的水泥墩上,黑黢黢的擱置著一艘艇,它就是跟隨海明威多年,闖蕩過大風大浪的皮拉爾號。同樣不允許上船參觀,我只能在一旁與它相望。它的漆皮已經(jīng)斑駁。它安靜得像在思索,像在回憶,像在做夢。我想它的夢里一定有驚濤駭浪的拍打,有金槍魚在釣魚線上搖晃,還有海明威老爹的槍在震響。
天色在留連中向晚,我們得趕航班,去繼續(xù)余下的旅程了,只好戀戀不舍地離開了瞭望山莊。當飛機再次飛臨佛羅里達海峽,望著機翼下碧綠的海面,我想起了海明威說到古巴時的話:“我熱愛這個國家,感覺像在家里一樣。一個使人感覺像家一樣的地方,除了出生的故鄉(xiāng),就是命運歸宿的地方?!蔽蚁嘈牛C魍撵`魂仍縈繞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