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獅子是我們星球目前最龐大的貓科食肉動物,從生態(tài)和環(huán)境適應的角度看,它們主要生活在熱帶稀樹草原、草地或者灌木叢與低矮旱林;地理上主要分布在炎熱的非洲大陸,南亞次大陸也有少量獅群活動。2014年2月,英國《BMC進化生物學》雜志刊文指出,獅子起源于非洲東部的坦桑尼亞等地,時間約在12萬年以前。大約在兩萬年前,部分獅子家族逐漸走出非洲,開始了自己的遷徙和旅行,最遠抵達印度等地。
與獅子生態(tài)旅行的有限地域不同,獅子的文化之旅可謂鑿通東西、橫貫南北,在全世界多個地方留下了自己的身型與身影。如古希臘陶瓶上的怪獸格里芬(獅子和鷹的合體),埃及金字塔前的獅身人面像,亞述王朝石刻上的皇帝獵獅圖,伊拉克尼努爾塔神廟的翼獅,土耳其薩馬爾城門口的守門石獅,印度國徽上的三頭獅子,柬埔寨熱帶雨林深處吳哥窟和印尼巴厘島古舊佛寺中形態(tài)各異、數量繁多的石獅,遍布中國街頭巷尾各種大小石獅像以及全世界華人社區(qū)的“舞獅”習俗,等等。隨著全球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變化,自然領域的獅群活動范圍有所萎縮,但在文化領域,獅子卻越來越多地在世界多地現身,并從非洲猛獸變成了人們的門前萌寵。
中國不是獅子的原產地,自然獅群也從未遷徙到中國大地,但獅子的身影卻遍及我國的大街小巷。從帝王將相陵墓前的石像生,到衙前廟后的石獅雕像;從陜北農村炕頭的小獅雕,到逢年過節(jié)不可或缺的獅子舞;從刺繡陶瓷染織上的獅子像,到橋梁宗祠塔寺屋頂的獅形建筑小品等,中國大地上可謂無處不見獅子。從時間上看,自東漢起,獅子就與中國人的生活建立密切的關系,并隨著華人的遷徙來到世界各地。因為對獅子的鐘愛,海外不少地區(qū)的人士甚至將獅子等同于中國。威震世界的拿破侖皇帝就曾說過:“中國是一只沉睡的獅子,一旦它蘇醒過來,必將震撼世界! ”
在中文典籍中,關于獅子的最早記錄來自成書于戰(zhàn)國時期的《穆天子傳》和漢初的《爾雅》。彼時獅子不叫獅子,還叫狻猊。《穆天子傳》說“狻猊日走五百里”,《爾雅·釋獸》篇也說“狻麑如貓,食虎豹”,西晉郭璞注曰“即師子也,出西域。漢順帝時疏勒王來獻犎牛及師子”。其中,“狻麑”即狻猊。李零先生打趣說:中國有老虎,沒有獅子,要想解釋獅子,只好借助老虎(古代,貓也指毛色淺淡的老虎)。當然,獅子自西而東來到中國,首先走的是一條“進貢之路”。
西漢“文景之治”之后,帝國國力漸強,漢武帝時張騫出使西域,將大漢帝國的雄風西傳,也將帝國邊境以西遙遠地方的珍奇帶回長安,這其中就有獅子的身影?!稘h書·西域傳下》中記載說:“遭值文、景玄默,養(yǎng)民五世,天下殷富,財力有余,士馬強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則建珠崖七郡感枸醬、竹杖,則開牂柯、越巂,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后,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于后宮,蒲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于黃門,鉅象、師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
到了東漢,史書上關于西域各國進貢獅子的記錄多了起來?!逗鬂h書》中至少有5次提及月氏(今中亞)、安息(今伊朗)、疏勒(今新疆喀什)等國為漢室送來獅子,為我們勾勒出一條自中亞到長安的獅子進貢線路。如《后漢書·班超傳》中說:“章帝建初四年(79)初,月氏嘗助漢擊車師有功,是歲貢奉珍寶、符拔、師子,因求漢公主?!庇秩纭逗鬂h書·和帝紀》記載:“和帝永元十三年(101)冬十一月,安息國遣使獻師子及條枝大爵?!睏l枝大爵,即條枝國的鴕鳥。《后漢書·西域傳》又有“十三年,安息王滿屈復獻師子及條支大鳥,時謂之安息雀”的記錄。依照漢朝的交通條件和后勤補給能力,從中亞即便是從中國新疆喀什沿絲綢之路將一頭獅子運到長安,也得經過大漠、流沙,跨越上萬里路程,這無疑是一件相當費力的事情,所以至今仍有學者懷疑,兩漢時期的中原人是否真的有眼福能看到活體的獅子。
唐代初年,人們依舊為獅子運送而感慨萬千。貞觀九年(635),康居國進貢大唐活獅一頭,太宗李世民喜出望外,命虞世南作《獅子賦》一篇表達獅子東進的艱難。賦曰:“有絕域之神獸(獅子),因重譯而來擾。其所居也,巖磴深阻,盤紆絕峻。翠嶺萬重,瓊崖千仞。馬頓轡而莫外,車摧輪而不進。聚方服之君長,召積風而奉進。爾乃發(fā)鳥弋,過白狼。逾絕,跨飛梁,越流沙而遙集,超積石而高驤?!?/p>
從東漢至唐的六七百年間,西域雄獅歷經艱難來到中原,我們雖無法想象這一猛獸在長途跋涉后是否還能保持自己在草原上的風姿,但僅憑身型,獅子就已經力壓老虎,成為中國人心中的頭號猛獸。在舊時中國,每朝每代都有打虎英雄,但從未有過“打獅英雄”,倒不是獅子不會傷人,而是獅子更兇猛、珍貴,打不得也打不起。
從東漢開始,獅子造型的雕刻造像開始在中國大地上流行。早期的中國獅像四蹄站立,身型消瘦,肌肉緊繃,仰頭挺胸,面目可怖,猶如正在草原上捕獵。如四川高頤闕石獅、陜西咸陽出土的東漢石辟邪、山東嘉祥縣武氏祠石獅等,造型皆屬此類。明清之后,獅子造型的“狗”化傾向明顯,往往雌雄成對,公獅踩繡球一統(tǒng)寰宇,母獅撫幼崽子嗣繁盛,獅像皆后腿伏地,前腿站立,體型豐滿肥碩,頭略歪,口中含一石球,尾巴彎曲,樣貌憨態(tài)可掬,像極了“看門狗”。此外,人們模仿獅子動作而創(chuàng)作的獅子舞或舞獅更是風靡南北中國,成為漢族地區(qū)重要的節(jié)慶民俗。
獅子自西而來,如此深遠地影響了中國,其原因是復雜的。有一種分析認為,是佛教流行加速了獅子造型及獅子圖案在中國大地的傳播。佛教對獅子有著極高的評價,如早期佛經《大般若波羅蜜多經》和《大智度論》中,都將佛陀比喻為獅子,因為獅子儀態(tài)威猛,降伏無畏。而《維摩經》中更是將獅子完美化:“斯物也,動則撼山岳,靜則好香火。喜動也,怒雙睛以電射,揭一吼而雷震。咆哮則驚天怖地,風卷云席;奮威則百獸率走,足絕蹌地。象羆則巨大巍峨,見獅影而驚奔;虎狼則兇殘暴勁,聞獅聲而望風。好靜也,閉雙眼以假寐,臥爪牙而毛綿綿。坐禪則天地合一,日月輝宇宙之光;入定則歷劫不動,星辰耀太極之荒。青牛為老大舐犢,見溫馨而謙讓;白鶴有高潔風尚,閱清白而贊揚?!?/p>
從生態(tài)上看,獅子只有在廣袤的草原上才能奔跑如電,才能雄霸一方。而在原始雨林之中,面對高樹密林,獅子肯定無法施展拳腳。然而,東進中國之外,獅子的南下同樣風生水起,炎熱多雨的中南半島就有獅影重重。
以泰國為例,無論是在城市或鄉(xiāng)村,人們都能在寺廟、市政建筑或住宅門口看到獅子的蹤影。這種渾身青銅色的獅子名叫辛格或辛哈,其面目猙獰,雙眼圓睜,獅口大開,牙齒整齊而鋒利,頭頂的鬣毛如鋼針、如子彈順勢排列至耳垂以下,極為兇悍地為人們守候家園。除了辛格,泰國北部寺廟或古跡中還有一種獅子與大象的合體猛獸科查斯,造型上在獅身上增加了象鼻、象牙、象耳等元素,其身型更為高大,體態(tài)更加雄偉。
泰國繼續(xù)向南,在馬六甲海峽北側還有一座叫獅城的城市國家—新加坡。成書于1535年的《馬來紀年》記載說,14世紀時,三佛齊王國(今印尼蘇門答臘島)一位王子途經馬六甲,在今天新加坡某處看到一只漂亮的獅子,于是將此處命名為“新加坡”,取梵語“獅城”之意。如今,高高豎立在這座花園城市中心的那尊噴水的魚尾獅雕像,已經成為新加坡的象征。
中南半島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要數吳哥窟遺址的大量石獅雕像。柬埔寨西北的暹粒地勢平坦,降雨充沛,加上中南半島最大的薩里洞湖滋養(yǎng),使這里林木森茂,樹大根深。公元800年左右,鼎盛時代的真臘王朝在這片熱帶雨林中建起了一座氣勢恢弘的石頭之城—吳哥窟。就在這些大大小小的神廟、佛窟、宮殿中,筆者發(fā)現了不少獅子的蹤影。在大吳哥的巴戎寺以及周薩神廟、東梅奔寺、神牛寺等地,都有相當數量的獅子雕像。石獅雕像最多的要數因陀羅跋摩一世的國廟巴孔寺,這是一座四四方方、逐層向上收縮的石頭神廟,每層每面入口處都有兩尊石獅,加上東西南北四個角落的紅磚塔樓上的獅子,一處遺址上的獅子雕像就達64尊。
這些獅子均為蹲坐像,通高1.6米左右,兩前腿繃直站立,后腿彎曲與著地而坐的屁股曲線完好吻合。獅像屁股豐滿圓潤,獅尾沿脊椎向上自然緊貼背部,并一直延伸到后腦勺。獅頭偏大,呈45度上仰。獅子頭上沒有中國式的“疙瘩”,而是一縷縷的流蘇狀小包。獅子眼睛渾圓如球、直視前方,口微張,牙齒排列整齊,口中無石球,但嘴唇明顯較厚,胸前花紋為波浪形。其形象與真實獅子相差較大,在外形上與中國明清以后的石獅雕像略同。
1000多年前,溫州人周達觀奉命出使真臘。周達觀在《真臘風土記》中的記述,為我們留下了真臘王國鼎盛時期的珍貴畫面。關于獅子,他在書中寫道:“北池在城北五里,中有金方塔一座,石屋數十間。金獅子、金佛、銅像、銅牛、銅馬之屬,皆有之?!边@里的“金獅子”當然是指雕像,因為周達觀知道真臘是不產獅子的。書中還繼續(xù)寫道:“獸有犀、象、野牛、山馬,乃中國所無者,其余如虎、豹、熊羆、野豬、麋鹿、獐麂、猿、狐之類甚多。所不見者,獅子、猩猩、駱駝耳?!?/p>
“所不見者,獅子”當然是指自然的獅子。沿中南半島繼續(xù)南行,在印尼巴厘島,仍能見到獅子的身影。巴厘島地處印度尼西亞群島東緣,地理上距離大洋洲很近,文化上卻受印度婆羅門教影響很深。4世紀時,婆羅門文化就已在島上流行;8~12世紀,當伊斯蘭教逐漸成為馬來西亞、印度尼西亞、文萊等國的主要信仰時,爪哇島旁側的巴厘島卻堅持著自己的婆羅門教傳統(tǒng)。至今,巴厘島市區(qū)都密集豎立毗濕奴、濕婆和大梵天的塑像,如果仔細觀察,大家可以發(fā)現在這些印度教神祇雕像上,有明顯的獅子圖案。除此之外,小部分寺廟門口也豎立有石獅像。逢年過節(jié),巴厘島上也有孩子們最喜愛的舞獅表演,不過其舞獅個體相對較小。
從地圖上我們不難看出,獅子南行的線路與印度教、佛教南傳高度吻合。作為古代文明的高地,印度又是獅子生活和棲息之地,長期以來,印度教、佛教對獅子的高度認同,對獅子的升華和神話,使獅子在這兩種宗教中獲得極高的地位。所以當宗教傳播時,獅子也就一起隨之傳播,這就是我們能在泰國、緬甸、老撾、柬埔寨、新加坡、印尼等東南亞國家看到獅子的原因了。
在歐洲,獅子是亦正亦邪的化身:一方面,獅子儀表堂堂、儀態(tài)威嚴,它家庭觀念濃郁,從不獨來獨往,具有貴族的氣質,古羅馬人就把雄健的獅子視作自己民族的象征;另一方面,獅子兇殘、嗜血、殘忍,有欺負弱小的傾向,是撲向善良的惡獸,更是英雄著力掃除和屠殺的對象,在希臘神話中,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就曾為保護牛群而追殺過一頭獅子。
在文藝復興之城佛羅倫薩,獅子雕塑隨處可見,有高墻上的獅頭浮雕,有獅子造型的噴水池,也有獅口樣子的大門門釘。當然最多的要數一個個單體大石獅了。在領主廣場傭兵涼廊的臺階上,兩尊石獅傲然站立,并被認為是佛羅倫薩城的象征。這兩尊石獅均為站立狀,腿下踩一石球,身型消瘦而矯健,渾身肌肉緊繃,獅頭略下垂,嘴微張,鬣毛繁密并延伸至前胸,威風凜凜,整體造型與真獅無異。此外,在諸多神像的底座也都有獅頭作為裝飾,如著名詩人但丁像下側就有兩只蹲坐獅像護衛(wèi)左右。
讓我們把視線繼續(xù)向北延伸,在遼闊的俄羅斯,人們也對獅子情有獨鐘。在俄羅斯西北最大的城市圣彼得堡,行走于街市上的人們總能和“獅子”擦身而過。蘇聯(lián)電影《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中有句著名的臺詞說:“圣彼得堡的獅子比住在這里的人還多?!痹谑ケ说帽?,獅子可能出現在橋頭,凝視川流不息的涅瓦河水;可能出現在宮殿門口,作忠誠的守候者;也可能出現在地磚上,仰望著藍藍的天空。有趣的是,這座城市的獅子造型極為多樣,不僅有埃及的獅身人面像、酷似真獅的寫真石像和極為抽象的寫意獅像,甚至還有中國式獅子,可謂是真正意義上的“獅城”。
除了雕刻的獅子,歐洲人更喜歡將獅子形象運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十二星座中有獅子座、古羅馬斗獸場有專門的人獅爭斗項目等。此外,他們還將獅子印在自己的國旗上,刻在自己的國徽上,所以我們能在西班牙國旗上看到一只白底紫獅,在英國國徽上發(fā)現三只金獅和一只紅獅。法國人還將獅子作為汽車的頭標,即著名的標致汽車;英國人則將獅子頭畫進熱門足球俱樂部切爾西的隊徽。與歐洲文化一脈相承的美國,獅子形象更是隨處可見,好萊塢出品了動畫片《獅子王》,熱播美劇《生活大爆炸》中謝爾頓為自己公寓設計的旗子上就有一只很難分清頭腳的獅子。
從地理上看,非洲大陸向北隔地中海與歐洲相望,兩個大洲最近之處是西班牙與摩洛哥間窄窄的直布羅陀海峽。只要愿意,非洲獅群只需越過這個最寬14千米的海峽就能來到歐洲大陸。當然,獅子們估計不大愿意離開牛羊肥美的非洲大草原,不愿到土地貧瘠的歐洲去謀生,但崇尚英雄的歐洲人卻永遠會樂此不疲地將非洲獅北運,并將這種非洲猛獸引入自己的生活。這就是非洲獅子北上的線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