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云
在穿越秦嶺的六條古道中,子午道是最具浪漫和溫情的。它北起繁華的長安,中越吉祥的陜南安康、漢中,南至富庶的四川,一條逶迤的山徑在崇山峻嶺云遮霧繞中,把北的豪情與南的秀麗綰接起來。因“北山是子,南山是午”,故而稱子午道,因曾在歷史上運過荔枝、絲茶,又被稱為荔枝道和絲茶道。
這條始建于中國漢代至明清通行的子午道,是當(dāng)時的商道和官道,向南的路線依次為:子午鎮(zhèn)(豆角村)——子午谷——清華山——秦嶺梁——寧陜……道路經(jīng)過多次改道和維修,以碥路(石板路、蹬道)和局部棧道組成,保留完整時,最寬處為3 米,窄處為1 米。
這年夏天,我重走了這條古道。
如今這條道已大多損毀,但在崇山峻嶺小溪宛轉(zhuǎn)中,仍可見到多處遺跡。特別是其中的棧道遺址,可謂驚險!當(dāng)?shù)厝税褩5澜小笆瘶颉?,顧名思義就是在石頭上鑿孔搭橋。在河邊靠水很近的石岸上有排列整齊的方形石孔,是旱季水量較小時的通道;而在幾十米高的陡峭絕壁上又是一排參差不齊的石榫,垂直插進了石壁,這是水量大時的通道。很難想象古人如何在半空修建出這樣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棧道,也只有這樣石質(zhì)的棧道才能保存至今。而想象中即使在石榫上鋪好石條或木板,要想從上面通過也需要過人的膽量。
沿途經(jīng)過的一些地名很容易讓人想象當(dāng)年曾在這里發(fā)生過的故事——江西營、武關(guān)驛、青橋驛、馬道無不讓人聯(lián)想到“火燒棧道”、“寒溪夜?jié)q”、“蕭何月下追韓信”等典故。
陷身在幻想中,我開始穿越安康寧陜。車在清新蜿蜒的山間公路上奔馳,當(dāng)走過月河坪一帶以后,突然,道路急轉(zhuǎn)直下,不再沿國道,而是返身進入了一條林間便道。道路甚為狹窄,路面坑坑洼洼,基本是沒經(jīng)過整修的土路。
8月的中國城市,很多地方還在高溫預(yù)警,我所在寧陜小城的鄉(xiāng)下,空氣卻很清新。清涼的風(fēng)從窗外一路灌下,我終于禁不住冷,給手臂帶上了袖套。從便道下來,人家越來越少,行進在平凹地帶,有房舍及路邊種植的少許蔬菜,漸漸又一直上到山頂,完全進入了林區(qū)。
沿子午道的舊址,這是在漢代走的老路(南北朝時期改道別處),現(xiàn)代沿老路修的林間公路,多數(shù)與老路重合,少數(shù)交叉相離,因而可以凝視到美麗觸目的古棧道遺址。在那高高往下盤旋的山路上,在清澈美麗奔流的溪水邊,古人登攀的遺址一不小心跟我們猝然而遇,確有驚艷之舉!它們靜靜凝望,似乎已經(jīng)在那里等了幾千年,山石上幽深棧洞的遺址周正方圓、古老神秘,而身下的河流清如處子,它們在明媚陽光下,在寧陜八月清涼的山林間,在溪水對面,透過斑駁林間的空隙,被我們清晰地看見。
遠處靜靜的村莊,淡定而清遠。想起我們在路間的一次停留,那時,已經(jīng)走到整個行程秦嶺梁的中段,可以看見山頂略微的平地,還有一個很小的水庫,水從橋下輕緩流過,綠葉和紅葉的倒影緩緩印在波上。我們終于走到了路途的下游,快要到了……
子午古道帶給我們無盡的遐想,也許只有親自丈量才能知道它的崎嶇和味道。
子午道也被稱為傳說中的荔枝道,盛唐時期,一首杜牧所做的詩廣為流傳:“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焙芏辔幕瘜W(xué)者認(rèn)為,這是楊貴妃過于奢侈,從嶺南快馬加鞭,往長安調(diào)運南方的水果荔枝。不過當(dāng)你到達子午道之后才知道,浪漫的荔枝,運輸?shù)膩碓床⒉恍枰菢舆b遠。古代交通不便,保鮮技術(shù)落后,如果從嶺南運來荔枝,早已色香味盡去矣!而子午古道全長僅400 多公里,四川盛產(chǎn)荔枝,有杜甫詩為證:“憶過瀘州摘荔枝,青楓隱映石迤邐。”而楊貴妃從小在四川長大,想運送家鄉(xiāng)的食物實屬情理之中,穿越子午道,不過兩日行程而已……
讓子午道更加有名的是居住在陜西子午道邊,西漢時著名的外交家和探險家張騫了。張騫開辟的聞名中外的“絲綢之路”搭建了東、西方交流的重要橋梁,載入了人類的文明史。他曾兩次出使西域,前后二十多年,行程萬里,把中國的先進文化、特產(chǎn)、養(yǎng)蠶繅絲、冶煉、造紙及先進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傳播到了西域,又把西域的葡萄、苜蓿、石榴、大蒜、西瓜、核桃等土產(chǎn)帶回中國。這位偉大的人物死后回葬故里漢中,巨大的墳丘前至今仍聳立著兩尊漢代的石獸。
與官道的熱鬧相比,民間的商道發(fā)揮著道路更主要的作用。明清時期,子午道上常年奔波著販絲、采藥以及運茶的“茶工”。為了搶價錢,各方客商四方云集,肩挑背扛,將漫漫的古道,走成了一條溫暖著民生的向往之道。
今日漫步子午道,但見一路有駕車的山地探險族,有農(nóng)家豐碩的院落果樹,還有那些隱居在秦嶺終南山的神秘者,他們在林子里影影綽綽地存在著,見證這盛世繁華里多元化的選擇!
戊子年秋,我第一次去陜西漢陰縣的三沈紀(jì)念館。之前對于這個紀(jì)念館,我的認(rèn)識,僅止于各種各樣的傳聞。
那些傳聞是新鮮、彌遠、悠久、耐人尋味的,也是時傳時新的,這在我的心里,形成了一種期待。這種期待漸漸散化開來,仿佛“三沈”就成了陜西漢陰的一個代名詞。而這一年的秋天,真實的三沈紀(jì)念館以及軼事,就這樣撲面而來了。
漢陰縣三沈紀(jì)念館是為了紀(jì)念曾在北大任教的沈氏三兄弟而建:沈士遠、沈伊默、沈兼士,他們對新文化運動做出過貢獻,曾被稱為學(xué)術(shù)界的“北大三沈”。童年和少年時期,三兄弟的父親任職漢陰縣通判,所以祖籍浙江的他們有的在漢陰縣出生,有的在這里完成了最初的教育……走進這樣的深深庭院,立即被芳草和紅花綠葉彌漫的氣息所吸引——這個園子,太安靜了。安靜的溫暖,安靜的閑適,安靜的嫻雅,安靜得那樣充滿書卷氣、充滿理想。
談到理想,我覺得這是最需要強化和重申的地方。
在一個那樣的亂世,一個文化人,他要保持自己的品格就要先學(xué)習(xí),學(xué)貫中西,有所專長,不要用知識誤人,然后不要以虛假的道德誤人。那么,他將如何體現(xiàn)一個知識分子的品格和價值呢?那就是在一所大學(xué)教書,中國最知名的文科學(xué)校,然后,以一己清俊繾綣的身體和思想,做一個文科教授更應(yīng)該從事的事業(yè),以知識傳播人,以思維引導(dǎo)人,以品格影響人,溫暖、堅韌、正直地生活著。
沈伊默先生祖籍浙江,1883年,他出生于陜西漢陰。1919年,著名的“五四”運動爆發(fā),恰逢他和兄弟們在北大教書。這或者只是歷史的一種偶然,但是在這種偶然之中,卻有著深刻的必然。那個時代,當(dāng)民主主義的進程已經(jīng)發(fā)展到一定的時候,當(dāng)中西開化已經(jīng)到了一定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發(fā)生深刻的變革,而中國恰好趕上,沈先生兄弟恰好趕上。那種深刻的亂世,留下的不僅是中國人民深重的苦難,卻也考驗了幾乎每一個中國人民的品格:“世界飄搖如斯,而我獨善其中”。
在一個秋日的下午,我站在漢陰縣三沈紀(jì)念館一片青石和芳草鋪就的路基之中——陽光極其明媚,小鳥深啼悠長,不怕冷,喜歡鋪陳的山花和菊色艷麗地開著,我竟有些迷惑了。忘記了和誰同來,忘記了此行的目的,忘記了各種各樣的寫作任務(wù),忘記了那時人情傾軋帶給我的哀傷。
我思慮那樣一個有理想的年代,盡管生命短暫物資匱乏,但是,總會有那些像溫暖的陽光、像深秋的橡樹、像無盡的稻浪般的希望輝映七彩錦緞一樣的光芒,深深地浸進了某些新青年的心中。那些新青年啊,他們有著自己的方向。
我會是那樣一個新青年嗎?如果在那樣的時代。而此刻,我的心靈像是復(fù)蘇了,我看到墻畫上三沈肖像似乎正款款地向我走來。
盡管在那樣的亂世,他們或不可以帶給我保暖的衣服,豐裕的口食,但是他們一定會聽我訴說吧,聽?wèi){我給《新青年》寫個稿子,將所謂時代的苦悶通過一個青年激烈的口吻表述出來。那些苦悶是那樣的明晰,有清晰的代表性、指向性,有強烈的時代烙印,有傳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對道義和真理的索求。
而此刻——我只是孤單地站著,我覺得這時候我的孤單或可以說是苦悶吧,它有時候似乎是沒有辦法說的,它是一種混沌的曖昧。
而如果是三沈昆仲呢?這幾個幾乎是從我家鄉(xiāng)一樣的漢陰走出來的青年,他們是否一定會更加的客觀,讓他們用國學(xué)的思維來分析一下,當(dāng)代的青年,我們所面對的新問題,譬如生的庸碌與現(xiàn)實的困境?
歸根結(jié)底,就是在這樣的秋天,我再一次地想到了理想的問題……
他們,三沈,這儒雅的昆仲,就在我的面前,真正地幻化成了那幾個身著樸素長衫和略顯洋化的新青年的身影。
猝不及防的,在漢陰,我再一次想到了關(guān)于理想的問題。
這恐怕在這個時代,在這些城市更是應(yīng)該被許多青年考慮到和重新思慕接受傳承與影響的一種精神訴求吧。
漫步在那些,三沈殿堂另一個庭院被稱為“稿園”的地方,一些青年在這里的《漢陰文藝》當(dāng)編輯?;蛟S起步是晚的,是遲疑的。但是,我最希望能真正從這里走出幾個學(xué)貫中西恰如三沈昆仲一樣的學(xué)子。如果當(dāng)作家呢,也一定應(yīng)該是漫長的,那種有著恒定創(chuàng)造力和決斷力的高尚人品的作家。那么,漢陰是有福了,中國是有福了,畢竟對一個文化人來說——有自己的陣地,而他也只能在自己的陣地上堅持,這便已足夠了。
曾在那年開始,歷時三年整,全國各地按照國務(wù)院的統(tǒng)一安排部署,開展了聲勢浩大的第三次全國不可移動的文物調(diào)查,共投入人員五萬余人……
我作為普查隊員中的一名隨行記者只身參與,那些來自民間的田野調(diào)查,或許也可以真正從一個側(cè)面看到歷史與當(dāng)下中國民間的一種生活狀態(tài)。
去看鳳堰梯田那天,清晨六點多鐘就出門了,汽車行進在如畫的濱江地帶,路過長滿揚花的玉米,種滿各色蔬菜的遺址之后,我們的汽車向一個山巔開去。
夏天清晨的田野閃耀著翡翠般的光芒,一眼看去,一切是那樣的茁壯熱鬧。鳥在樹梢上吟詩,露在草葉上作賦,蟲在洞穴外高唱,翻過一個山巔后,我們終于看到了傳說中的堰坪梯田。
堰坪梯田是個非常大的緩坡,有山體河水、小屋古樹、裊裊炊煙,有姑娘的歌聲、甚至還有隱隱的舂米聲。這樣聽著,我才覺得自己是入迷了,幻想進入陶淵明的桃花源世界,體驗身邊消失已久的農(nóng)耕文明。
文物專家很仔細地看了梯田的堰層,他們說,一般用土坎建的,多是古梯田,而解放后所建,多用石頭壘就。與此相連,還有個鳳江梯田,查看這兩處梯田是對陜南清代移民做一個研究,以了解當(dāng)時的文化地理……
行進過堰坪梯田后,我們又開車前往鳳江梯田。
車子在陡峭的山道上盤旋,越來越進入深山了。文物專家說,現(xiàn)在走的山,叫賽鳳凰山。這縣最高的山,是非常美麗的鳳凰山,而另有一座山,由于它越長越高,竟然起了名字叫賽鳳凰山。賽鳳凰山能否長高,只有地質(zhì)學(xué)家才能告訴我們,但是,賽鳳凰山這名字卻起得太有趣了!
到了鳳江梯田,我們開車門走了下去。
鳳江梯田,一道一道,一眼望不到邊,仲夏時節(jié),蓬勃生長的綠色,仿佛為地球鋪上了一層錦繡的綠毯。房間零星,有著童話傳說中那種神奇的云頂,紅色的,青色的,仿佛蘑菇云。
文物專家介紹,堰坪和鳳江古梯田,合稱鳳堰梯田,這幾面望不到邊的萬畝梯田,源自清朝嘉慶年間。那時,陸續(xù)有大群先民涌進這片土地,是時漢江安康段航運發(fā)達,各處都建有多省會館。人們在會館聽?wèi)?、交流物資,那種可以想象的繁榮,氤氳至今。
在堰坪和鳳江梯田之間,靠近山頂,居住著一位精神健朗、思想前衛(wèi)的半百居士。這位不算老的一家之主吳先生,和他的家人們坐擁一個叫“太白山莊”的院子。院子駐地足畝,有房舍七八間,有繁茂桂花樹,長滿精致睡蓮的池塘,還有廣袤的青山背景。
而吳先生最愿意宣揚給我們的是他房后的山崖,這片山崖上,坐落舊時吳姓家族們躲土匪的碉堡——太平堡。堡子很大,能容納數(shù)百人。山道險阻,但走上去就是另外一片天。在那里,可以看到整個鳳堰梯田的場景,田舍耕牛仿佛畫兒一般。就在這樣的光景里,百年前,吳氏的先民從湖南等地遷徙而來,看到如此豐茂的自然條件和美景,于是就買了耕牛,開墾田地,建了房子,娶了佳人,就這樣一族族,一代代定居繁衍。也由此,給陜南帶來了湖南等地優(yōu)良的稻種種植以及異地大戶人家的精致裝飾。清代“湖廣填四川”,也惠澤陜南一帶的移民,關(guān)于這段時期的歷史,研究出來就是繁軼的大書了……
我站在山頂,想象當(dāng)年眾人在這兒躲土匪的情景。吳氏在這里修建碉堡,立下石碑,還在小山洞的罅隙處,刻下了珍貴堪稱史料的記事資料。
太白山莊的吳先生很為他的祖先自豪,他修建了一條逶迤的小路,日夜守候著祖先開創(chuàng)的地方,他還將祖先記事碑上的字印成拓片,用各種影像記錄著那唯恐消失的歷史紀(jì)念。
吳先生找出吳氏家譜給大家看,近代家譜記錄詳盡,記述了他們遷來的年月,發(fā)跡于乾隆二十七年,還有祖上造田的歷史。
吳先生找出他收藏的畫給我們看,還要放錄音機給我們聽,至于為什么要放錄音機呢?這里面有個有趣的故事。
每個星期一的早晨和每個星期五的下午,吳先生都要在自己的家里放國歌,在院子里升降國旗。他說,他家是從湖南遷來的,距離領(lǐng)袖毛澤東老人家的老家韶山?jīng)_不過八十余里,而現(xiàn)在生活好了,理應(yīng)要感謝國家……雖然在國家的偏遠地區(qū),但此種儀式猶可感覺好像在國家的懷抱中。他這種執(zhí)著樂觀、獨特的方式真讓我們感動。
當(dāng)我們離開山莊,離開那廣闊而又美麗的青山綠水,我的眼前似乎總蕩漾著那鮮艷奪目的五星紅旗,它飄啊飄,在高高而豐裕的山頂,和藍天白云融為了一體。